在那一刻——到現在我都還清楚地記得——我隻希望我從來沒有進來過,或者,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他還沉浸在無比的興奮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踢翻了身後的椅子,嘴裏喊著她的名字。


    然後,他看見了我的臉。我蒼白的、僵硬的臉。我呆呆地望著他,他也同樣呆呆地望著我。


    “你……是你……”我無法用言語表達他那時的神情,失望的,痛苦的,甚至還有幾分悲憤,“你來做什麽?!”他的聲音在扭曲,異常刺耳。我……我開始慌張了,不知所措。


    “為什麽?為什麽要假扮成她來騙我?!你以為你這樣就可以變成小意了嗎?不可能!永遠不可能!”他大聲地吼叫著。我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的憤怒。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睛充血般地瞪著,像一隻困在籠中的負傷的困獸。


    我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說話,忘記了辯解,甚至,忘記了流淚。我走出了那個房間。手裏還端著那碗蓮子湯,湯還冒著熱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房間的。躺在床上,我才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淚。


    現在想想,我多麽愚蠢啊!想盡辦法來討好我愛的人,不惜忘掉自己,把自己打碎,融化,再捏成另外一個人。可是,卻傷害了我愛的人,更傷到了自己。就像他說的,無論我怎樣努力,我也永遠不會變成小意,變成他魂牽夢縈的那個人。


    所以,不若離開。不若放棄。


    我決定,我要做回我自己。


    最後一次走進這個房間。尚未熟悉,便要訣別,放棄。


    一同放棄的,還有我深愛的丈夫,我苦心經營勉力支撐的婚姻,以及,我的小漣和小漪。也許,有一天,同為女人,她們能理解我,理解我今天的別無選擇。


    日記到這裏戛然而止。漣抬起頭,望著一直盯著她的漪。


    漪的神情依然平靜。


    漣帶著一絲苦笑。


    “所以呢?她就跟著這個書傑走了?”


    “我想……應該是。”


    漣沉默了,一時無語。


    “你能理解她嗎,漣?”漪問。


    漣沒有回答。


    “我理解她,並且已經原諒她。就像她自己所說的,她的婚姻走到了那種境地,她已經別無選擇。”漪說,語氣鄭重嚴肅。“其實……在這場婚姻裏,除了她,除了我們,父親也是一個受害者……”


    漣的話又一次被妹妹打斷,漪語氣平靜但神情凜冽,“難道,對於一個女人的愛情、思念與忠誠就能夠以犧牲另外一個女人的愛情、婚姻、快樂與幸福為代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一輩子忠於一個,那又為什麽還要勉為其難地迎娶另外一個?!既然已經迎娶了一個,又何必還對已經放棄了的那一個念念不舍?!”


    ……


    姐妹倆沒有再討論什麽。漪也沒有再說什麽要“離開幾天”的話。晚飯她們都沒有下樓去吃。阿菊給姐妹倆送飯上來的時候告訴她們,父親也沒有下樓吃飯。隻是吩咐阿菊傳話說,叫姐妹倆明晚一起守歲。


    第二天,便是除夕,家裏的氣氛卻異常詭異。父親一直沒有下樓,漣和漪雖然一直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卻也似乎各有心事,說話有一句沒一句。


    天漸漸黑下來了,阿菊的年夜飯已經端上了桌。姐妹倆遲遲未動,似乎都不願意上桌。


    終於,還是漪忍不住了。


    “你等著,我去叫父親,說到底……是過年。”


    漪沒有說話。


    漣上樓去。


    不一會兒,父親下來了,漣尾隨在後。


    三人吃飯。麵對著滿桌的“年年有餘”、“團團圓圓”……三人都麵無喜色。尤其是父親,凝重著臉,微微皺著眉。


    一頓團年飯,在默默無言中結束。


    飯後,照例要一起守歲。三人坐在客廳裏,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父親默默地抽著煙。漪捧著一本小說,逐行逐行地看得格外仔細,仿佛要挑出其中的錯別字。漣看看父親,又看看妹妹,似乎也不知道能說點什麽,索性無言。


    枯坐了大約三個小時。時間漸漸接近午夜,漣不停地看著牆邊的大鍾,仿佛在期盼大鍾能走得再快點。漪依然再看書,父親麵前的煙蒂已經積累了很大一堆。


    父親忽然打破了寧靜,毫無預兆的。


    “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在怪我。”


    漣轉過臉,望著父親。漪沒有反應,身子微微動了一下,眼睛沒有離開手裏的小說。


    “你們沒有錯。我虧欠你們,虧欠這個家。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除了物質與金錢,我沒有給過你們其他任何東西。”“從你們很小時候……我就沒有為你們做過什麽,我甚至……甚至很不喜歡看到你們……因為,你們總會讓我想起一個人……這讓我很痛苦,很難過……”


    “想起誰?”姐妹倆幾乎同時說,異口同聲。


    父親微微一怔。


    “是想起我們的母親嗎?”漪又添上了一句。她抬起頭,盯著父親的眼睛。


    “是……”父親略一遲疑。


    “難道說她就這麽讓您無法忍受嗎?就連看到他的女兒、進而意識到她的存在,都這麽讓您痛苦?!”漪的語氣開始激動。


    “漪……”漣試圖阻止妹妹。


    “既然如此,您究竟是為什麽要和她結婚?又為什麽要生下我們?你們自己痛苦還不夠嗎?還要再把我和姐姐這兩個無辜的人卷入你們的紛爭?回想一下吧,是不是從我們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和姐姐就已經成為了你們愛情拉鋸戰中的炮灰?犧牲品?”漪的語氣已經失去控製,她幾乎是在責問父親。


    麵對小女兒的指責,父親似乎無言以對。


    “漪……不要再說了……”漣製止了漪的第二輪“攻勢”。


    漪沒有再說話,她低下頭,似乎打算繼續看書,但也許由於剛才的慷慨陳詞,胸口有些許起伏。


    父親定定地望著麵前的兩個女兒,沒有再說話。漣望著父親,看著他蒼老的臉上神情逐漸變化著,漸漸地,仿佛有什麽東西從他眼底浮上來,惆悵、無奈,以及無可救藥的哀傷。


    “生下你們,是你們的母親這一輩子最為堅定執著的一個願望。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所以,無論如何,你們必須相信,我們,尤其是你們的母親,是帶著無與倫比的喜悅與幸福來迎接你們的誕生的。至於後來……許多事情,並不能按照人們事先所期望的軌道發展,命運,還有感情,都不是任何人能夠控製得了的。在這一點上,誰也沒有錯。如果硬要說是誰做錯了什麽,那……還是隻能怪我!”


    父親的語調平實堅定,到最後轉而悲傷又帶著激昂。說完之後,他便狠狠地把手裏的煙蒂摁熄在煙灰缸裏,站起身,走上樓。


    第二天中午,父親就動身去機場了。


    漣送父親到門口,漪沒有下樓。


    “照顧好妹妹,也照顧好自己。”臨上車,父親說。


    “好的。您……保重。”漣替父親把大衣的一顆扣了一半的扣子解開,重新扣好。


    父親走了,家裏似乎恢複了平靜。姐妹倆誰也沒有再提起什麽,兩個人好像都在刻意回避著“父親”“母親”以及一切與此有關的詞語和話題。


    直到初六,姐妹倆的二十一歲生日。


    阿菊一早便做了壽麵,又叫嚷著要去買菜,晚上要為姐妹倆張羅壽宴。


    漣和漪也似乎受到了阿菊喜氣洋洋的感染,言語間仿佛話多了些,吃完早飯後,並沒有立即上樓去,而是坐在客廳裏,泡了咖啡閑聊起來,甚至商議著下午上街要逛逛,買幾件春裝。


    阿菊見姐妹倆的情緒終於有些恢複,忍不住暗地裏鬆了一口氣,便當真收拾了碗筷出門買菜去了,心想著晚上好好熱鬧一下,不開心的事情興許就真的一下子過去了。也是更上一層樓的意思。


    家裏又隻剩下她們兩個。兩人拿著最新的時裝雜誌,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著今年將會流行的樣式。窗外是難得的冬日陽光,透過玻璃穿透進來,使得原本就開著暖氣的大廳裏更顯得溫暖如春。


    然而,和美融洽的開端之後,往往跟著的,並不是和美融洽的結局。


    姐妹倆正聊著,電話突然響了。鈴聲打斷了正在進行的話題,也打破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溫和自然的氣氛。


    漣和漪幾乎是同時從沙發上站起身,準備走向電話機。但似乎又為被對方的積極態度吃了一驚,又幾乎同時地停下了腳步。


    二人互望,眼裏都透著奇怪與不自然。仿佛是一不小心被對方看穿了什麽似的。


    電話兀自響著,二人卻誰也不好意思去接了。


    漣首先擺脫了猶豫。她朝妹妹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說著我來接吧,朝電話走去。


    漪沒有說什麽,重新坐下,端起麵前茶幾上的咖啡,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漣。


    漣拿起電話,說了幾句,便匆匆掛斷了,不過“嗯”、“啊”了幾聲而已。


    轉身走回到漪麵前坐下。略一猶豫,說:“是……爸爸的電話。”


    漪沒有說話。放下咖啡杯,又重新拿起剛剛因為電話而丟在一邊的雜誌,一頁一頁地翻看。


    “並沒有說什麽,隻是說今天是我們的生日,叫我們自己買點喜歡的東西……”


    漣仿佛已經預料到了妹妹的冷漠,仍執著地把要說的話說完。


    “我想買一件顏色稍微深一點的風衣。”漪自顧自地說,仿佛沒有聽到漣的話一般。


    “深色?那灰色好了,或者幹脆買件黑的,可以配年前買的一雙靴子。”漣頓了一下,說,拿起另一本雜誌。


    二人繼續翻著書,一時無話。


    忽然,電話鈴又響了。


    漣似乎有些吃驚,抬起頭看著漪。漪沒有理會到姐姐的目光,徑直朝電話走了過去。腳步很快,仿佛深怕對方會等不耐煩而掛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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