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說過,如果可以,願救遍天朝裏受病痛宿疾所苦的黎民百姓。隻可惜,這樣的善果,最後仍舊沒有得到福報。


    “居月,這就是……你想救的天朝人嗎?”她狼狽地倒臥在破屋的牆角邊,身上無處不是傷口,還滲出絲絲豔紅的血。


    跪伏在她身邊的人,一邊朝著她磕頭、一邊說自己病得快死了,不管說出的話有多麽荒唐,隻希望能吸吮到她的血,以求得他們心中所要的長、生、不、老!


    看到這一幕,藏在體內嗜殺鬥勇的戾氣再也隱忍不住,殷孤波抽起插在泥地上的斷刀,每個踏出的步子都像是煉獄中的惡火,燒裂一地。


    花複應立在他身後,搗著嘴不敢喊出聲,她不敢相信眼前如此淒厲的景象,竟會發生在富裕繁華的天朝裏。


    “孤波!”她的呼喊,終究沒將失去心誌的殷孤波給拉回,他直直地踏往居月倒臥的方向,斷刀一揮,凝聚的刀風成了一把奪命的刀子,狠狠地剮過所有伏臥在她身上的人。


    他們食去她的血氣,他要他們交出一命來償她!


    “居月!居月!你醒醒。”殷孤波蹲跪在地,喊得心慌。“難道這就是你期望要救的蒼生?他們是怎麽待你的,怎麽待你的!”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滾燙的淚,落在居月的臂上,燒疼了她的傷口。


    “你是不是傻了,是不是妄想當菩薩?要不,怎麽這樣對自己?"她身上的每個傷口都留下深淺不一的牙印,他們心真狠,竟活生生地折騰她。


    “原來……是我貪心了……”當初一心隻想舍己救人,但如今,她已經不知道她救的是人,還是披著人皮的婪鬼?“早知道,我就不應該恢複光明……”


    她的雙眼見到世間最醜惡的一麵,不再心澄如鏡。


    “我後悔說了大話……我隻想留在你身邊……哪裏……也不去……晤……”這話一說完,居月猛地心口一揪,嗆出血水,汙血濡濕了殷孤波的衣衫。


    “居月!”他忙將她抱起身,也不管一身的血腥氣味。


    “你該不會想帶她回茶樓吧?”花複應攔著他,衛泱怎麽可能再放過她?


    “我不帶她同去,她就是死路一條!”殷孤波不顧她的阻攔,橫過花複應的身側。“你若好心,就替我請大夫到茶樓裏。”


    “衛泱不會放過她的……”花複應話方說到一半,隻覺天搖也功,腳底踩的泥地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半晌,這地底發出尖銳的吼聲,宛如是巨獸的哀嗚,更夾有女聲的哀泣。


    “不……不老泉……”殷孤波退了一步,這可怕的哀號聲,他曾在那片大漠上聽過,隻是如今聽來更甚過那日的淒厲。


    抬眼望去,天光不知何時已經昏暗不明,而貴風茶樓那方隱隱嶄露著金光,隨後一道光輝直衝雲霄,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不老泉已死!而長生不老的傳奇,也終歸是一則神話。


    殷孤波一腳踹開門,卻見到坐在房裏的衛泱,他雖吃了一驚,仍二話不說就將居月放在床榻上,差了幾個小仆拿來溫水與幹淨的布巾,等著花複應請大夫過來。


    一陣忙亂之中,也不見端坐在一旁的衛泱有想幫忙的意思,但更令人在意的,是茶幾上擱著一把匕前、一塊紅布下罩。著一個隆起物。待小仆們走後,衛泱起身將門上了閂,殷孤波卻渾身戒備了起來。


    “要算帳,等居月脫離險境再說。”衛泱抽掉紅布,隻見寶器閃著耀眼的光澤,他將它捧起並且踱到床榻邊,冷冷地說道:現在要取不老泉最後一口氣了。”


    “子泉已毀,不老泉怎麽可能還存有一口氣?”殷孤波擋在他麵前,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她的身體就是不老泉寄宿的地方。”衛泱打開寶器,隻見裏頭盛裝剛才靈光乍現、直衝雲霄的子泉水。“我想,她最後應當是體悟到我對她說的話了。”


    “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麽,竟逼得她成了其他人俎上肉的慘境。”


    “不老泉是寄宿在福澤之人的心中。恐怕,她是見識到這世間的醜惡,才會喪失長久以來支持自己的信念。”衛泱看著滿身傷痕的居月,眼中不見絲毫憐憫。


    “為什麽她會出現在貧窟子那兒?”當初他騙自己居月已經葬身穀底,令他萬念俱灰。


    “她覺得你的傷是她所造成,所以才心生歉疚想離開。”


    “不可能!離開我,她哪裏也去不了!”看她如今這副傷重的模樣,讓殷孤波傷透了心。


    “當年,我讓婉兒選擇。今日,我也讓居月抉擇。我讓你身邊的女人,都自己做出決定。如今居月變成這模樣,是她自己願意承受的,怨不得別人。”


    “你無血無淚自己狼子獸心也就罷了,還想拉著我一道泯滅良知!衛泱,我不是你操縱在手裏的傀儡,不要將我逼進死地裏!”盡管殷孤波話說得傷痛難忍,衛泱卻仍舊把匕首塞進他手裏。


    “這把‘龍鱗’自古不知奪走多少英豪名傑,留在上頭的煞氣,若要斬掉不老泉的神跡應該也足夠了。”


    “你要我殺她?”殷孤波問得猙獰,渾身熱血沸騰。


    “不老泉已經剩下最後一息,隻要得到它便能幫助天女,並讓天朝的氣脈得以延續。”


    “記得,那一刀,你要劃過居月的頸脖,讓不老泉的氣息順利從她體內流出,並將第一滴紅血接入寶器內。”


    殷孤波看著兩眼緊閉,僅存一息的居月,竟想起花複應方才對自己說過的話。


    你就讓她去吧,這天朝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過得很好。


    舉起握匕的臂膀,殷孤波悲從中來,卻流不下一滴淚……


    “與其讓她活得這麽痛苦,眼睜睜見你老死而自己的光陰卻早已靜止,這樣的悲劇,不如由你來完結。”


    是嗎?該是這樣嗎?殷孤波無聲地問著自己,心宛如刀割般的難受。


    “居月,你恨我嗎?這仇恨,你下輩子來尋我,我殷孤波一定會償——”銀光一揮,殷孤波看著她神態平靜的臉,嘴角甚至有著一抹很淡的微笑。


    滿室玉輝,瑩瑩閃耀,無一不細膩,無處不華貴。


    “我以為你不會放過居月。”花複應坐在玉椅上,一雙蓮足沒套鞋,晃啊晃地生出迷人風姿。


    “你忘了我有原則的?同一個人,我不殺兩遍。”


    衛泱立在一張乇床之前,從紗帳裏看著裏頭睡著的女人。她的美麗,並非絕無僅有,但眉宇間那股靜美的氣息,卻出奇得令人神往。


    “居月真是命大,虧她居家祖先有保佑了。”她站起身,踱步至衛泱身邊,玉室內容不下一絲飛塵。因此,他也同樣赤著腳踏人此處。


    與其說是玉室,不如說是玉宮來得貼切,這座宮闕,被藏在貴風茶樓的地底,始終見不得半點天光,終年被藏在幽暗的地道中。


    “若沒有你暗中相助,居月恐怕真得死了。”


    花複應眼一睞,沒好氣地說道:“_要是她死了,孤波一輩子就隻能行屍走肉的活。你真是心狠手辣,逼居月親眼目睹這世間的醜惡,引她踏入貧窟子,讓那些惡民飲她的血,隻為了換得不存在的神話。”


    “若不這麽做,不老泉留在她身上,將會掀起一場天朝的風風雨雨。”


    “你別說得那麽好聽,你的心裏隻想天女再醒。”花複應掀開紗帳,媚眼藏著一抹暖昧難明的光采。“天女終生不食葷,你卻喂給她不老泉最後一血氣。這是殺生的罪孽。你說,這樣她就會醒了嗎?”


    一旁茶幾上擱著寶器,裏頭裝的是摻著人血和不老泉的泉水,那裏麵充滿了血淋淋的罪惡。


    “隻有寶器能蓄留不老泉的精氣,注進天女體內之後,才能衝破積壓在她身上的夢魘,未來要醒,指日可待。”


    “衛泱我們走的這條路,是對是錯?”這一路走來,花複應開始感到迷惑。


    從前,她隻懂得勇往直前,和六神其他的人一樣,雙手染滿洗不淨的罪孽,將自己假裝成英雄。可是如今的太平盛世,又有誰需要英雄?


    “複應,你也被肉眼見到的魔障給迷惑了嗎?你看見的盛世,當真是永遠的盛世嗎?”


    “我隻想活在當下,對於未來,我們誰也無法預料。”花複應轉身離開,赤足踩在玉石板上,讓她感到微微的刺涼。“不說了,我想去看看居月醒了沒?”


    “複應,你說這天朝的氣數,是否已經走到盡頭了?”


    “哼,這片六神替天朝打下的江山,能說盡就盡嗎?至少得延續個百年,才不辱六神的傳奇。”除了將自己強裝成英雄,花複應也想不到勇敢走下去的理由。


    她要當英雄,當一輩子被人們歌功頌德的表率!雖然那是踏著血路走出來的蹣跚步履。即使她走得好苦,卻再也回不了頭。


    “你聽清楚了,這天朝……要變天了!”低沉的話語,響在整座地底玉宮,花複應充耳未聞,隻是一逕地往外頭踏去,直到推開那扇發沉的黑色大門,卻見到不可置信的異象……


    六月的天空,突然降下茫茫大雪,眼前所見皆是令人沭目驚心的白!


    這天朝……要變天了!


    “六月雪……不可能?!”花複應佇立在原地,不敢相信天上所降下的異象,這樣的荒唐,隻會在雜書異說中的奇聞裏才有。


    六月雪,降臨在富庶繁華的天朝之中,人人都對這奇事,詫異不已,隻能茫然地仰天窺探,想探得天上神隻的旨意好一解心中疑慮,卻無人知道——


    這天朝的氣……絕盡了!尾聲


    “唉唉唉,大夫你輕點嘛……啊啊啊……”淒厲的哀號聲,在小小的醫堂裏響起,聽來可比市集裏的宰豬聲還難聽。


    “若覺得痛,幹脆剁掉算了。”冷冷的話聲,自醫堂後邊傳來.殷孤波手裏捧著曬幹的藥材進來,將篩子上的藥仔細地分門別類放在藥櫃裏。


    這間小小醫堂,位在春風大街的街尾。半年前開張時,沒什麽人知曉,若不是貴風茶樓裏幾個掌事兒的主子偶爾進出惹人注意之外,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裏開了間新藥鋪。


    而在大家口耳相傳說秋平醫堂的女大夫功夫好時,這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便造就門口外邊一條長長的人龍了。


    “歇,殷爺!咱怕死嘛……啊啊啊……痛痛痛!''''腳下一個大瘡,居大夫沒兩下就挖了出來,雖然麻藥已經發揮效用,可他光看就覺得疼呀!


    “你那張嘴不是真的在喊痛,隻是在窮嚷嚷!”殷孤波瞪了他一眼,撈起桌上自己嗑剩的核桃殼,運氣一彈打中那男人的肩骨,痛得他臉色翻白,喊不出聲來。“這才是真的痛。”


    “孤波!”居月喊了聲,他無端打斷自己的診療,讓她有點發惱。“你別在這瞎鬧。”“咦?真奇,咱這條挑擔的左肩好像沒那麽酸了。”男人原本痛到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好半晌痛感退去後,肩頭裏的酸疼就沒那麽刺骨,他覺得神奇極了。


    殷孤波挑眉,挑釁地朝居月瞧去,雖然沒說什麽話,但神態看來就是驕傲。


    “殷爺,原來你會治跌打、整筋骨呐,要不也幫老身瞧瞧,這身子最近不知道哪根筋拐到,老是痛得手舉不起……”


    “不要。”不等排在後頭的老漢把話說完,殷孤波冷冷地回拒。


    “歇,別這樣嘛,老身一定不會像娘兒們地喊痛,求殷爺您大發慈悲了。”


    “沒聽見。”殷孤波板著臉,繼續將篩子上的藥材一一放好。


    居月邊替人看病,心底卻留意著殷孤波和鋪子裏病人的互動。從前,他就像個悶葫蘆一樣,什麽也不願搭理,更別談和其他人閑嗑牙了。


    如今她的醫堂開張,他自告奮勇說要做幫手,居月實在不敢領教他麵無表情的陰狠尊容。開了條件要他一日笑三次,才肯讓他進鋪子幫忙。


    想不到他還真配合,開門前對她笑,午休時將人攆走後再笑,關門休息時又笑一次,一日三回,不多不少。


    “時候不早了,都晌午了。”殷孤波見外頭天光正烈,開始攆起人來。


    “殷爺,今天茶樓裏的人還沒送飯來,先幫我看看啦!”後頭幾個拉著褲頭,臉色蒼白的病人直嚷著,恐怕是吃壞身子鬧肚子痛。殷孤波沉下臉,瞠大眼就攆起人來,直到符華堂提著飯盒進來,醫堂裏的病人才甘心地離開。


    “我來拿燦兒要喝的藥,滕罡說沒了。”擱下飯盒,符華堂說明另一個來意。


    殷孤波將居月早就包好的藥遞給符華堂,這藥材是居月特別替蔣燦兒開的一方帖子,喝了之後,躺在床上的蔣燦兒身子也很少犯疼。前幾天終於醒了過來,整座茶樓歡天喜地的,都說要辦喜事兒了。


    “歇,居月,臨走前給我拿幾天份的夜薰香,你是不是新調了味兒?很香啊,感覺很好睡呢!”


    “好。”居月回過身,轉到後邊去拿了些夜薰香給符華堂。


    拿了夜薰香和蔣燦兒的藥,符華堂打過招呼後就離開了藥堂,殷孤波便牽著居月來到醫堂的後園用膳,一方的綠意盎然,是她當初一手打理出來的天地。


    “你現在都不回去茶樓隻待在醫堂裏,這樣行嗎?”居月替他斟杯涼茶,這是符華堂從茶樓裏替他們帶來的。


    “複應要是沒有說話就是默許了。反正,我也隻是個門房,並不是常常有人登門住店。”


    兩人分食著餐盒裏的菜,不時聊著茶樓和醫堂裏的事,平凡得就像是一般天朝裏的百姓。


    回想過去,他們一路走來都是風風雨雨。殷孤波曾經以為自己走上的是一條不歸路,但她卻教會他如何平心靜氣的去看待那份不圓滿。


    再怨,終究會走到盡頭;再恨,折磨的仍是自己。殷孤波用自己的一段歲月,去換得、去領悟到跟前的寧靜。


    “想睡了嗎?"見她吃沒幾口便擱下筷子直打著嗬欠。


    “是呀!”居月伸手揩去因打哈欠留下的淚水,轉頭對他淺淺笑著。


    殷孤波替她收了飯盒,按壓她的肩頸,替她除掉一早的疲累,而居月也習慣每回午睡都要枕在他的腿上暫做休息。


    但就當她枕在他腿上快要沉沉睡去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聲響。


    “居大夫,救命呀!隔壁王嬸的小猴孫爬牆摔進大溝裏,摔得是頭破血流快沒命啦!”


    尖拔的叫喚聲自醫堂前頭傳來,隻見居月整個人彈了起來,像陣煙似的從殷孤波眼前溜開。


    “居大夫!快救命呐!那隻小猴孫快死啦!”殷孤波一手撐著麵頰,瞪著她離去的方向,那雙墨黑的眼瞳見不到半點喜怒哀樂。


    “不過就是摔破頭而已麻!”他嘴角抽了抽,喃喃低念了句.


    這春風大街上,哪家頑劣的死小鬼不爬牆不摔破頭的?他殷孤波小時候還摔斷一條腿,跌挫一條胳臂,現在還不是生龍活虎的活著?


    自從居月開了這間小小醫堂,這座後園子裏,常常都聽得到殷孤波這種不甘願的抱怨話語——而他自己,竟也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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