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裡,人煙雜遝,過客絡繹不絕,增添了龍藩鎮春季中的熱絡。


    龍藩鎮,位在天朝北方的一個大鎮,此處雖位居偏僻,卻相當繁榮,甚至素有「長壽之鎮」的美稱,出了幾個年已過百的老翁,鎮民皆活得比天朝人還要長壽,令許多天朝人欽羨,甚至想一窺龍藩鎮裡養生的祕訣。


    殷孤波牽著坐騎走在龍藩鎮內,眉宇間那冷澹卻出色的臉龐,令擦肩而過的人都印象深刻。


    他在街上駐足,望著往來的鎮民,那雙透亮的眼眸搜尋著可供歇腳的客棧。


    冷不防地,他遭人撞上背脊,殷孤波擰起眉,回過身見到腳邊一道纖弱身影。他沒有伸出手,隻是冷眼地見她狼狽地爬起身。


    「抱歉,撞到大爺了。」居月邊說邊拍著衣裙,那張秀氣稚嫩的臉蛋漾著一抹笑容,令人不自覺地感到心神俱爽。


    然而,對殷孤波來說,這笑臉盈盈的表情沒有牽動他任何情緒。他眯起眼,覺得那雙眼有些異於常人,卻也說不上哪兒古怪。


    縱使她對上了自己的視線,殷孤波還是察覺不到她聚集的目光。


    原來是個瞎子!他冷哼了一聲,後退一步,讓她離去。


    「多謝這位爺兒。」居月朝他頷首,那滿臉笑意還是不減,從容地踏出步子。


    殷孤波挑眉,她到底是真瞎還是誆人?那腳步踩得分毫不差,直直地往他讓開的方向走去,可直比明眼人哪!


    他曾耳聞過龍藩鎮的傳說,活得長壽也就算了,這鎮裡的瞎子竟也與尋常人無異?他尾隨在她身後,倒想看看這女子到底有多大能耐。


    居月走沒多遠,就察覺身後有人尾隨,可她不急也不慌,步子踩得緩慢,甚至還多逗留了些時候。


    雖然自小兩眼失明,但卻也讓她擁有一些尋常人所沒有的本事。


    縱使她看不見身後尾隨的人,但對方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卻令她特別注意。


    那個人感覺不像是要找自己的麻煩,但居月並不清楚他心中懷著的究竟是怎樣的主意,縱使她再怎麽心細,也沒有廣大的神通能得知對方的心意。


    「這位大爺,要居月讓您先行嗎?」頓了下腳步,居月清楚後頭離自己幾步遠的男人也停了下來。


    「妳是真瞎還是假盲?」殷孤波挑眉,難道這女人天生有異能不成?


    瞧她的身子骨,羸弱得不像是個練家子,光從那踩起來雖穩卻不紮實的步子,便可知是個普通女人。


    「連別人絆我一腳都未能及時閃過,大爺說我是真瞎還是假盲?」居月轉過身去,那張清秀的臉龐如芙蓉出水,清秀得有如仙人下凡。


    他伸出手在居月麵前揮了揮,掌風輕得連她的青絲都拂不動。


    「別揮了,是真的看不見。」她笑著說,早已見怪不怪。「沒人說盲子不能行動自如。」


    「今日我也算開了眼界。」收回手,殷孤波那張麵容,冷得如冬日的霜雪。


    「聽大爺的口音,是外地來的?」


    居月沒有刻意想將對方的氣息探得如此仔細,若不是他手裡微弱的血味還在,她也很難感受到對方刻意壓抑的殺氣。


    殷孤波也不避諱,話說得直接。「初來乍到。」


    「有機會就留在鎮裡住上個幾天,這裡會讓大爺上心的。」


    她已經很久沒離開過龍藩鎮,一來被眼疾所困,二來則是鎮裡的氣脈比外頭好,每回出鎮不久,她便會因為天朝紊亂的氣脈而覺得心煩。


    如今,和樂的鎮裡多了名來路不明的人,帶著一身澹薄血腥味,也不知是何時沾染上的,居月雖然感到憂心,卻也不動聲色,怕是自己杞人憂天。


    「多謝。」殷孤波雖是道謝,但語氣平澹得像是根本沒有掛記在心。


    居月眼盲心不盲,清楚他不過是應付自個兒,隨意客套一番。但她依舊掛著笑靨,朝他頷首過便想先行離開,腕子卻遭人一把握住。


    「是居月姑娘吧?!」心急如焚的婦人沒等她回神便趕忙問道。


    「是。」居月應了聲,婦人隨即跪倒在地,抱著繈褓中的嬰孩哭得淚如雨下。


    「求姑娘救救我的孩子……」


    殷孤波挑眉,難道一個瞎子還會看病不成?醫者看病的望、聞、問、切,她頭一項就做不到了,何來替人救命之說。


    「大嬸,您快請起。」居月有點手足無措,兩手伸了半天,也攙不到人起來。


    殷孤波冷眼看著婦人哭得呼天搶地,又見這位名為居月的姑娘雙手伸得老長也沒撈到什麽,便出手將婦人「拎」了起來。


    「哭成這樣,妳孩子是死了嗎?」


    他這一句薄倖的話,讓婦人悲傷的淚水噙在眼眶裡,不敢再落下。


    居月怔愣了半晌,沒想到有人講話可以如此毫不修飾。「大嬸,救人如救火,咱們還是趕緊上醫堂。」


    「上馬吧!」殷孤波瞧了眼繈褓中的嬰孩,青白無血色的模樣,就連吐納的氣息都微弱得快要斷絕。


    「謝大爺了……」居月話還沒說完,殷孤波已一把將她扛上馬背,連同孩子也一併抱在懷中翻身上馬,身手俐落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到哪?」他的話聲低沉,卻穩了婦人的心慌。


    「秋平醫堂。」


    「妳隨後跟上。」殷孤波回頭向婦人簡單交代這句,便拉緊韁繩,在人潮熱絡的街市中,敏捷地策馬前行。


    轉眼間,僅獨留原地捲起的煙塵……


    「秋平醫堂」位處在龍藩鎮東北方的百壽街上,這條大街最特別之處,在於此街醫堂多,藥舖子也多,吸引的人潮,自然也就屬臉色慘白、要死不活,八病九痛的病夫為多了。


    尤其是秋平醫堂,在百壽街上排隊看診的人潮更是首屈一指。


    十個病夫有八個指名得上這裡瞧病,剩下兩個不是病得無藥可救,要不就是已經一腳踏進棺材裡準備請仵作蓋棺。


    此刻,已過晌午,醫堂外頭仍舊排了一圈可繞完街市的長排隊伍。


    「居月大夫,妳回來啦!」


    「笑二,替我拿金針來。」居月踏入醫堂就扯著輕軟的嗓子,雖有些急促,卻不失溫柔。


    小眼睛的笑二見居月後麵跟著一個高頭大馬的冷麵男人,不知怎地,他顫抖了幾下,才回過神來應了聲,隨即像見鬼一樣狂奔至後頭準備。


    居月自然是沒看見笑二那張慘白的麵容,她逕自領著殷孤波入內,讓其他患者先在一旁等候,畢竟,她得在有限的時間裡搶救這小娃的生命。


    她伸手想要探小娃的鼻息,殷孤波隨即拉住她的腕子擱在小小的鼻頭前。


    「你先替我看看孩子的臉色有何不對?」


    「兩眼底下發黑,印堂發青,唇瓣毫無血色。」即便一條寶貴的小生命隨時都有可能殞落,但殷孤波的話講來稀鬆平常,連惻隱之心也未見分毫。


    「笑二!東西備妥了沒有?」居月拎起裙襬轉到後頭,招呼殷孤波跟她進來。


    殷孤波在一旁坐著,看著她俐落地將金針插在那小小的身體上的幾個大穴位。先定氣脈,再穩脈象,時不時還輕聲地挨在娃娃耳邊說話,那聲調像棉絮般輕柔,這雖然不是他聽過最好聽的嗓子,但卻能讓人定下心神。


    不知不覺間……他竟隨著她那柔軟的音調,如小孩般沉沉地睡著。


    若要說他哪裡不好,大概就屬重眠的體質很要不得,沒睡飽會死、沒合眼也會死,沒小盹可打更想死!


    殷孤波睜開眼,不知道何時在這裡睡著了。


    「你醒啦!」


    輕軟的問候在他睜開眼的同時傳進耳裡,殷孤波有時真的很懷疑她是真瞎還是假盲。


    「嗯。」攏了攏衣襟,睡著的他睡相比普通人好上許多,幾乎是和清醒時沒兩樣,依舊坐得直挺挺。


    他轉頭看向醫堂外邊的天光,居月像是明白他心中的思緒,再度開口說道。


    「現在已經是申時三刻。」


    「其實妳的兩眼並沒有盲透吧!」殷孤波起身撢了撢發皺的衣袖,眉宇間有著一股輕鬆感。剛睡飽的他心情愉悅,還可以跟她聊上幾句。


    「如果可以選擇,我也希望別瞎透。但很可惜,讓人失望了。」她露出一抹淺笑,替他斟上一杯熱茶暖口。「來喝茶吧!」


    居月拿著茶水,以為還要再等一會兒他才會接過杯子,沒想到眨眼間,甚至在沒聽到半點腳步聲的狀況下,水就被接過,接著是凳子移動的聲響。


    「大爺功夫真好,以後走路出點聲,別嚇我這種盲眼人。」


    殷孤波抬眼瞟了她一眼,把茶喝完又「叩」地一聲擱在她麵前,居月竟也拿起茶壺,分毫不差地將茶水注入杯子裡。


    那雙銳利的眼眸緊盯著居月不放,見她一臉輕鬆自在的模樣,殷孤波實在有些摸不透。那雙眼睛太乾淨,乾淨得沒有沾染一絲凡塵的俗氣。天朝裡,他從沒看過這樣一雙眼眸。


    「居月姑娘倒茶的功夫也挺好。」他冷哼一聲,又爽快地一飲而盡。


    他方喝完,居月又要再倒一杯時,被殷孤波出聲阻止。


    「我看起來像隻蟋蟀嗎?」


    「咦?」居月不懂他話中想要表達的涵義為何。


    「妳現在很像在灌蟋蟀。」殷孤波說這話時,聲調依舊冷澹無波。


    居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爺睡飽開心啦!」


    殷孤波支著下巴,從沒看過天朝人有這雙眼,他仔細地打量著,甚至看得有些出神。這對眸子,竟然出現在一個瞎子身上,總令人覺得有些惋惜。


    「孩子救回來了?」突然想到中午那岌岌可危的嬰孩,殷孤波回過神問道。


    「是呀!好在大爺出手相救,要是再晚些,小娃娃就魂歸西天了。真是多虧大爺的菩薩心腸了。」居月非常感激的說道。


    菩薩心腸?殷孤波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話要是讓花複應他們聽見了,沒笑掉大牙才怪。


    殷孤波皺著鼻子嗅聞醫堂裡澹澹的氣味,這味道不像是貴風茶樓裡的百花油香味,更不像是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可氣息卻出奇的好聞,讓他心頭已沒先前的煩躁,反而定下心神來。


    「這什麽味兒?」他之前一踏進醫堂就聞到了,隻是那時急著搶救手裡一條人命,就沒細問這是什麽味道。


    「沒想到有人聞得出來。」那雙鳳眼雖然看不見,卻流轉著生動的神態。


    殷孤波抬袖掩住口鼻,心頭猛地一繃。「是什麽鬼玩意?」


    「別擔心,隻是幾味簡單的藥材,我特意沒調那麽重。」居月指著外頭排隊看病的人潮。「醫堂裡病人多,時常為了排隊起爭執,這味道是我調來安定心神,效果很好的。」


    笑二正在醫堂的前頭替人看診,時不時回頭看著裡頭的殷孤波,那戒慎恐懼的模樣,比見鬼還吃驚。


    「這帖藥,還可以幫助淺眠的人睡得更深沉,大爺覺得如何?」


    殷孤波挑眉說道:「妳知道我睡得淺?」


    她究竟是何方神聖?明明就是個瞎子,卻比明眼人還要敏銳。


    「大爺生氣了?」居月看起來一臉無辜,清秀乾淨的臉龐讓人不忍對她動怒,可惜遇上的對象是殷孤波,他這人就沒這麽好脾氣了。


    「妳最好給我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不然我一定剷平秋平醫堂。」


    他這人,一旦感到威脅就什麽也不管,要做也絕對是做絕,比六神中的鬥神還要殘酷。


    滕罡是驍勇善戰,手持青鋼刀,才有鬥神此封號。而殷孤波得刈神此號,在於殺人如麻,毫無仁慈憐憫之心。


    「欸,別老說打打殺殺的話,會嚇著人的。」


    居月指著前頭那群等候排隊看病的人,他們一聽聞殷孤波威脅的話語,很整齊地倒抽一口氣。


    「他們都是病人,身子骨弱禁不住嚇的。」


    殷孤波扭頭一看,那雙深沉的墨瞳直探往醫堂外頭,隻見眾人沒病的也裝虛,有病的則是兩眼翻白一臉快斷氣的模樣,大夥默契十足的裝成「俺快死了,不勞大俠出手」的畏縮神態。


    「我是大夫,自然懂些大爺不懂的事兒。你坐在那邊打盹,我經過時替大爺探了脈象,在此居月先說失禮了。」


    殷孤波皺起眉怒視著她,她說她方才碰了他?


    「那時我沒醒嗎?」在貴風茶樓,花複應每次手還沒拍上房門,他人就醒了。這次有人靠近他,他卻一點警覺性也沒有?!


    「大爺睡得很沉哪!」嗬,就說她這帖藥能鎮定心神又顧眠了!居月笑得非常得意。「你氣足脈象乍看很穩,可是仍舊頗虛。」


    「虛?」殷孤波沒想過這種丟死人的字眼,有一天會出現在自己身上。若被其他六神聽見,他的麵子往哪掛?


    在旁偷聽的病夫們一聽見居月大夫說這人虛,全都笑開了嘴,那表情分明是在告訴他「哎呀!身子不好就來排這邊。」的嘲諷嘴臉。


    殷孤波額上暗浮青筋,他按住劍柄咬著牙不衝動。上午剛擺脫一票刺客,他要是在這邊翻了秋平醫堂,可會引人注目的。


    突然間,居月的笑容僵在嘴邊,兩肩像是遭人壓上大石般動彈不得。


    見她額間冒出冷汗,殷孤波知道他顯露出的殺氣,讓這小丫頭無法承受。


    「妳得到教訓了?」他說得輕佻,但話裡有著不容忽略的嚴厲。


    「請……您高抬貴手。」居月已被這股猛烈的氣息壓趴在桌上並大口喘著氣。


    她體質敏感,容易感受到旁人的氣息而傷身,像殷孤波這類的人她能夠不接觸就盡量不接觸。如今她粗心大意,早在他今早出手相救之下,失去了應有的警覺,現在也隻能怪自己活該。


    殷孤波收斂起讓人無法喘息的殺氣,瞧見她粉嫩的臉龐褪白得如此迅速,雖感到意外卻也沒記在心上。


    「這間醫堂是妳開的?」她年紀看起來很輕,眉宇間還留有生嫩的氣息,但似乎還頗有兩下子。


    「這是我叔叔經營的藥舖子,忙不過來時,我就會過來幫忙。」居月的笑又重新掛在臉上,隻是這回顯得很不自然。


    殷孤波把玩著杯子,仍在想自己應在何處歇腳。「妳知道鎮裡哪間客棧是最破舊,最乏人問津的?」


    「破舊、乏人問津?住大客棧不是比較舒適嗎?」居月聽他桀驁不馴的口氣,像是出生富貴人家吃好穿好的公子爺……不!該說是殺氣騰騰的爺兒。


    「我怎問,妳就怎答。」殷孤波眯起眼,真可惜這樣的威脅她看不見,但隱約透露出來的凶殘氣息,對居月來說,顯得很有壓迫感。


    「欸,百壽街的北邊有間快倒閉的客棧,吃食差環境又偏僻,應當符合您的要求。」他可不可以別見她好欺負就用這招對付她?居月按著心窩,覺得很不舒服!


    殷孤波站起身來,抓了包袱就要離開秋平醫堂。


    「大爺,您等會兒。」居月趁他臨走前,轉到後麵的矮櫃裡拿了幾帖藥。「這是能安定心神又助眠的方子,您睡不深,夜裡燃一些,包準一覺到天明。」


    居月秉持著「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的好心腸,不由得又雞婆了起來。


    她的好意顯然殷孤波不怎麽心領,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塞進他手裡,還不忘再提點他的短處。


    「睡不足,你人會虛啊!」


    再度聽見那個丟死人的字眼,殷孤波眉頭一凝,攏聚的殺氣又將居月壓得差點跪倒在地。


    「大爺……我是好心呀!」居月眼裡噙著鬥大的淚珠,就快要滾落臉龐。「您別老用這招對付我。」她身子骨弱,會吃不消的。


    「因為好用。」殷孤波冷哼一聲,見她攙扶著桌角喘氣,竟無半點憐惜之心。


    「快收掉、快收掉!我撐不住了。」居月的氣脈不斷翻騰躁亂,若再硬撐下去就會傷及五髒六腑了。


    隻見殷孤波益發冷酷,深沉的瞳眼透出冷冽光采,那氣勢尖銳得如同出鞘的刀劍。


    「這次饒妳一命,下次再讓我聽見那個字兒,妳頭不落地,秋平醫堂就成為平地。」他放了她一馬,也算是難得大發慈悲心。


    「好好好……以後不敢了。」居月頭昏腦脹的告饒,這男人狠心的程度大概可比豺狼虎豹。


    殷孤波瞟了她一眼,踩著從容悠哉的步子,轉身離開秋平醫堂。踏出門口前,還不忘拿起羅經確定東北方位。


    然而,當他看著溷亂猛擺動的指針時怔愣了片刻,回頭看著這間平凡無奇的醫堂。思索半天後,他忙不迭地掏出衛泱給的錦囊,企圖尋個究竟。


    可是,上頭卻隻有寫來龍飛鳳舞的二字,雙月!


    雙月?


    捏著紙箋,殷孤波將裡麵的丫頭再瞧個仔細,後腦門不由得開始發脹。


    這天底下,哪來的兩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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