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闕顫抖著收回自己的手,一步一回首,緊張地看著扣在蘇笛咽喉上的那隻手。


    直到小闕走到了床邊,柳長月才放開蘇笛。


    蘇笛一整個軟在地上,雙手護著脖子,不停地咳嗽著。


    柳長月這時緩緩地走回小闕的身邊,看著小闕,眼底盡是瘋狂,那一身的嗜殺之氣令人不寒而栗。


    小闕咬緊牙關,抬頭怒視著柳長月。


    柳長月嗤笑:「覺得我太過絕情?難道你忘了?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


    久久,小闕才緩緩開口,他的聲音帶著顫抖,摻雜著怒意說道:「才不是這樣,我隻是在想你真可憐,連對你那麽好的人也要殺,日後若老了,恐怕不會再有人留在你身邊。」


    「我會有,」柳長月道:「我有你一個就夠了。」


    小闕頓了一下,慢慢說道:「不……你現下已經沒有我了……」


    小闕的倔強對整個清明閣而言是場災禍。


    雖然他隻是不看不聽、不與柳長月同床也不肯讓柳長月碰觸,但柳長月的脾氣卻讓眾人感到明顯的壓迫,大堂上在討論閣內之事時,誰都不敢亂動亂說話,隻怕講錯了一個字,當下就得人頭落地。


    蘇笛侍候著小闕,這幾日幾乎都在小闕身邊。當然小闕也不肯聽他的話,有時呆呆地看著牆壁,有時大中午跑到院子裏練劍,有時打坐一靜就是一下午,不僅飯吃得少,連水,也得蘇笛苦口婆心勸上個把時辰,小闕才肯張嘴喝那麽一點點。


    倘若柳長月來找小闕那就更糟糕了,小闕會把床邊簾放下來阻隔柳長月的視線,若柳長月翻開簾幔看他,他就把整個人包在被子裏,裹得緊緊的,一點風也透不過去。


    柳長月從一開始天天來見,到最後三天才來一次。這絕對不是他想冷落小闕,他也想小闕開心一些,放下心裏的包袱,但無論他對小闕說什麽,小闕就是不聽不理,雖然明白最好一段時間後再相見,讓小闕冷靜,自己也冷靜,可自己總是忍不住,忍不住就是想多看這孩子一眼的欲 望。


    後來柳長月才明白,原來自己已經陷得那樣深,白日裏身旁沒有那人相伴,連個笑也揚不起來,夜裏榻上無人相擁入眠,就連閉上眼睛安睡一場,也是種奢望。


    到頭來自己困住的不是那孩子,那孩子隻要心腸再狠點,殺誰也牽製不了他。


    是他自己困住了自己,收了太多來自那孩子的心意,因為感受到被人所愛的美好,如今對方抽手了,他就如同龍困淺灘,離不得,掙紮著欲重回天際,也飛不得。


    胸口的心跳彷佛也無法搏動,生不得,死亦不得。


    這日下午,小闕大字形地躺在地上,任由真氣在奇經八脈中隨意流轉。他沒有依功法而行,隻是讓真氣想跑到哪裏就跑到哪裏,隨心而動、隨意而行。


    蘇笛來到他身旁說道:「你在練內功嗎?」


    「嗯。」小闕分心答了一句。


    「練多久了?你從上午就躺到現下,不是一直在練功吧?」蘇笛有些擔心小闕會弄垮自己的身體。


    小闕睜著眼看著高處的榕樹樹葉,緩緩道:「不記得了。」


    蘇笛惱了,怒道:「快回房裏,我晌午端來的食盒你又都沒吃,是不是想餓死自己才甘心!」


    小闕靜了靜,喃喃道:「對啊,其實隻要我一死,就什麽事都沒了……我還剩下五個大穴沒打開,若一下子全衝開,再讓真氣撞幾次經脈,到時不論誰想我活,都活不了了。」


    蘇笛見小闕之後閉上了眼睛,很顯然說出口就想做到,他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立刻道:「你死了主上會殺了我!」


    小闕平靜地說:「放心,我會留點時間先將你帶出去,然後你就不用再擔心了。」


    蘇笛吼道:「不可以!你的命是主上的,隻有主上讓你死,你才可以死!」


    小闕仍舊一副淡漠的神情。「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本來可以一輩子都是他的,可是我收回來了。」


    那頭,柳長月才靠近小院就聽見小闕的聲音,他立即大步向前,一臉憤怒地對蘇笛說:「給我點住他全部穴道!」


    蘇笛得令,立即向前連點小闕全身大穴。


    正在衝穴的小闕被這麽一阻攔,突然就覺得眼前一黑,原本半數可以順利運轉的真氣全版打亂,讓他嘔出了一口血。


    柳長月將小闕從地上抓了起來,扛往房裏,將他朝床上一丟。


    等小闕在暈眩中回過神來,就見到柳長月和他對著眼,柳長月那張臉而無表情,但小闕卻能看見他眼裏最深的那處。那曾經被冰封起來而後融化的黑暗處,如今有著痛苦,更有著無法遏抑的憤怒。


    柳長月再大的憤怒小闕都見過,可卻沒看過那麽深的痛苦,痛楚是一層一層,包裹在最裏麵,誰也無法輕易看見的。


    但他看見了,看見了這人最痛之處。


    原本滿滿全是溫柔的地方,如今隻剩下所求不得、怨憎離的苦。


    小闕原本抬起手,想碰觸柳長月的眼睛,但手提起的那一刻,他就放棄了。


    柳長月立刻抓住小闕的手,用那因他而烙下蝴蝶印的手掌心,緊緊貼住自己的臉頰。


    「放手。」小闕說。


    「你不是想碰我?那就碰!為何要將手縮回去?」柳長月道。


    小闕說:「我想挖出你的眼珠子。」我見不得裏麵那麽痛。


    柳長月卻沒閃沒躲,說了聲:「好,你想挖,那便挖。挖起來將他們永遠帶在你身邊,讓我這生這世都能看著你,不論你離開我去了哪裏。」


    想到之前柳長月也曾經說過要挖自己的雙目,往日情景曆曆在目,小闕忍不住淡淡地笑了。「可是最後你的眼珠子會爛掉,爛掉之後會有蟲來吃,吃光了就隻剩下蟲而已,我不要一堆蟲在我身邊。」


    小闕的笑容如同外日初開的太陽,那麽溫暖,那麽讓人想靠近,他嘴角微微的勾起,雖然笑得很淡,但卻總是能擄獲柳長月所有的心思。


    「告訴我,你想我做些什麽,我要做些什麽你才會更開心,我看不得你那樣,我隻想你在身邊,永遠永遠這樣笑著看著我?」


    小闕突然靜了,沒有再開口。他其實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該說的之前都說過一遍兩遍三遍四遍了不是嗎?如果柳長月不想聽進耳裏,他說再多次也是沒用。


    看著小闕安靜的模樣,沒有決絕地說自己要走,望著小闕淡淡的眼眉,但卻有種似乎要失去他的預感。


    柳長月又慌了起來,他沒真的愛過誰,所以甚至不知道要用什麽辦法,才能讓這孩子心甘情願地留在自己的身邊。


    柳長月伸手開始解小闕的外衫,著急地低下頭狠狠吻住小闕皸裂的嘴唇,他想如果能將這個人的身體從頭到腳再占有一次,一切會不會有所變化,一切會不會回到從前。


    當衣裳撕裂的聲音驚心動魄地響起,床上也傳來「當」的一聲。


    一把彈出的赤焰劍,劍尖抵住了柳長月的喉嚨。


    柳長月愣了一下才發覺脖子上的刺痛。他無法置信地凝視著小闕,痛徹心扉地說:「你要殺我?」


    小闕在柳長月的視線中漸漸把劍移到自己的脖子上:「你知道我不可能殺你,但我可以殺了我自己。」


    劍尖緩緩刺入小闕脖子上的肌膚,一滴血珠順著頸子流了下來,滴在床褥上,那顏色怵目驚心。


    柳長月突然害怕了,他從未這樣害怕過,他知道這孩子的倔,也知道這孩子從來不會說謊。如果自己再這樣對他,他的確會自刎在他麵前。


    柳長月下了小闕的床,無力地看著門外。


    柳長月聲音幹澀地說道:「真的無法再同以前一樣,那般對我?」


    「……可以,除非你不是我爹。」小闕黯然回道。


    「別讓我聽見爹這個字!」柳長月大聲吼道。


    「但你終究是我爹。」小闕合眼,淚水從他眼角一滴一滴不停滑落。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傷心,畢竟本應該如此,但他卻聽見了柳長月怒吼中挾帶的傷痛欲絕,他為柳長月的傷心而傷心。


    小闕緩緩說著:「原來,我是三生石旁的一株草,你繞過了我,沒將我踏死,所以上天讓我成為你的兒子。我可以一生為你活、甚至舍棄性命為你死,但永遠愛你不得,命中注定如此。」


    「什麽命中注定!」柳長月卻又收起憤怒,軟軟地,如同懇求般地說:「這僅僅是我們之間的事情,為何你要想得那麽多?我們並不需要理會世俗眼光,隻要不透露出去,誰會知道我與你血脈相連,是你親生父親?」


    小闕卻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蘇笛知,最後我娘定也會知。瞞著,又有何用呢?」


    柳長月慘白著臉,連退兩步,最後跌坐在後頭的椅子上。


    清明閣風聲鶴唳,柳長月脾氣越來越不好的事傳了開來。尤其是聽說昨夜去了小公子房裏被趕出來,那神情、那模樣,如今已經到了生人勿近,近者找死的程度了。


    柳長月彷佛變回了之前那個殺人如麻的清明閣主,所有人除了正事以外,沒人膽敢靠近柳長月,隻怕說錯一個字,就招來滅頂之災。


    而小闕之後還是一直在自己的院子裏待著,蘇笛總是跟在他身邊,可他同小闕說話時小闕也不太會理會,早些時候那個愛笑愛胡鬧的人已經消失無蹤。


    有幾次,院子裏小闕與柳長月遠遠見著麵,小闕不是對柳長月視而不見,就是柳長月要踏上前來時他轉身離開。


    小闕在心裏想,不看柳長月的臉、不見他那雙眼睛,那自己對他的依戀可能就會少一點,心也會少痛一些。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蘇笛的兩個主子一天一天地削瘦。


    他這人忍不住,所以偶爾會在小闕麵前叨念柳長月今日如何如何,但小闕眼眸空蕩蕩地,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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