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月第一次在兩人關係出現裂縫時不敢對小闕有所舉動,這時他心裏隻有慌張。倘若這孩子不在自己身邊,倘若這孩子真的離開了他,那過往的情感怎麽算?莫非就如同鏡花水月,從此散去?


    小闕走到外頭,碰上了端著食盤的蘇笛。


    蘇笛瞧小闕魂不守舍,臉上又有個紅巴掌印,以為他惹怒了柳長月被打,才想說他幾句,卻見小闕凝視著他,用從來沒有過的淒涼神情說:


    「你是不是也知道?」


    「知道什麽?」蘇笛跟了小闕這麽久,天璧山莊那會兒他就算和天癡拚得差點力竭而亡也沒有露出這樣的表情,心裏於是比怦怦亂跳,感覺像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大事發生了。


    小闕注視著蘇笛,說道:「我一直以為……你是我朋友……」


    蘇笛嘴唇顫抖了一下。


    「但你卻沒跟我說,我是他的兒子。」


    聽到小闕說出這話,蘇笛驚恐得連手上捧著的食盤都掉了。食盤裏的食物掉了出來,還有些柳長月喜歡的甜食糕點滾到了長廊外去。


    小闕的眼眶更紅了,他聲音哽咽地道:「有人告訴我,父子相戀天地不容,他還要我別做人,應當去做畜生。小笛子,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不可以喜歡上柳大哥,他是我爹,我還和他做那種事,我會被天打雷劈、天打雷劈的!」


    「不、不是那樣!」蘇笛急忙著要抓著小闕,但小闕卻退了一步,閃開蘇笛後,一下子從蘇笛麵前不見了。


    「小公子!」蘇笛顫抖著:「小闕、小闕你回來!」


    柳長月站在房門外的長廊上,臉上看不出一丁點表情。


    蘇笛看了柳長月一眼,對柳長月說:「主上……怎麽辦……他走了、他走了!」說到後頭,蘇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還說他把我當朋友,但是我卻騙了他……」


    柳長月沒有說話,他隻是在長廊上靜靜站了好一會兒,說了句:「先讓他靜一靜,這幾天別去找他。再發話下去,看誰今日進了他的院子,讓墨虹依照規矩處置。」


    「是……」蘇笛哽咽地答道。


    小闕跑出清明閣後,眼神渙散地在街上呆呆晃著。


    夜有些深,風有些冷,楓城的街上沒有半個人,隻有幾處民宅的燈火還亮著,裏頭傳來小孩子朗朗的讀書聲。


    孩子念完書了,撒嬌的聲音從窗戶傳了出來。「娘,你看我念得好不好?今日夫子誇我聰明,說我將來絕對是個秀才。」


    那孩子的母親掩著嘴笑,末了還捏捏孩子的臉龐。「我的好江兒這樣厲害,將來不僅是秀才,還會是舉人大老爺,給咱們家光宗耀祖的!」


    另一頭正在刻著木雕娃娃的男子則笑著說道:「你少寵他了,如果讓他因這點成績就驕傲起來,心思不放在書上麵,我看以後連秀才都中不了。」


    小闕從窗外看進去,見著昏黃的油燈下那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情景,是啊,這才是爹、這才是娘、這才是有爹疼有娘愛的孩子。


    他離開了那戶人家,繼續在外頭晃。風吹響樹葉的聲音沙沙沙地,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河堤旁。


    今天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天地間彷佛隻有黑暗,就像他的心一樣。


    首次喜歡上一個人,將那人的身影深深刻入自己心裏骨裏。


    刻骨銘心隻有四個字,看來那麽單純,但當如此做了以後,想要再從對方心裏骨裏取出來,卻早已不可能。


    小闕在河堤邊走著,熟悉的頭疼又劇烈地讓他痛了起來。他蹲到地上,抱著頭,將腦袋埋進膝蓋裏。淚水滴進了土裏,他發出嗚嗚嗚的疼痛聲。像隻受傷的小狼崽子,心裏痛苦痛苦隻有痛苦,卻說不得與別人聽。


    最後的疼,疼到了極致,疼到他眼前慢慢模糊起來,而後在黑暗無光的河堤上緩緩摔了下去。


    天旋地轉間,他什麽都看不見。


    他想會不會就這麽疼到死去。


    如果死了,會不會有人為他傷心……


    在小闕即將落入河裏之前,一雙手伸了出來,將他撈住。


    迷迷糊糊之間,小闕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放到床上,他睜開眼隻見到一抹離去的影子,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


    頭痛卻裂使得小闕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似乎陷在夢境中,許多片段在眼前閃過,而且怎麽也醒不過來。


    他夢裏,有一個河堤,那河堤比這裏的更高更大,大雨連日地下,山洪爆發,他被敲鑼打鼓的聲音驚醒,走出房門,見到一個身形比他還高的男子正急急趕著出去。


    他揉著眼急急跑上去喊道:「師父捎上我啊!」


    昏沉沉的腦袋裏突然浮現了四個字,「廷陵一劍」。這個人便是後來教他武功的「廷陵一劍」。


    之後又一日,他在院子裏練劍,巨闕劍原本耍得虎虎生威,卻突然心跳加快,吐出一口血來。


    有個穿著白衣,麵容精致得如同女子的青年朝他走來,神情冷淡地將一把劍扣到他手腕上。那人說道:「三十歲之前不許用巨闕劍,這赤焰劍給你,省得你走火入魔吐血身亡讓舅舅傷心!」


    那人冰冷的容貌底下其實是有些溫柔的,他看了周圍沒其他的人,笑嘻嘻地對那人喊了聲:「謝謝師娘!」


    那人臉稍微紅了一下,哼了一聲便走了。


    陸莫秋,鐵劍門門主,他師父心裏所愛的人。


    跟著一晃,竹林內,他駕車而行,不停回頭看著車廂裏絕俗的女子。女子披著白色狐裘,傾國傾城的樣貌世間少有。是他娘親,浮華宮的宮主,宴浮華。


    娘親開口,聲音婉轉如同天籟,道:「讓你跟著來是要你記得他的樣貌,以後給碰見,給我離得遠些。」


    他問:「可是娘,那不是我的爹嗎?」


    娘親用著溫柔婉約的聲音說道:「你是我生的,姓宴不姓柳,將來是繼承浮華宮的人,你的一切與他無關。」


    午時,城郊碧竹林涼亭外,馬車停了下來。他下了馬,在涼亭外見著一個穿著紫色衣袍的男子,那人偉岸無儔,一雙漆黑的雙眼看著他、望著他,他試探性地向前走了兩步,而後一個飛身往那人懷裏撲去,心裏有些酸楚卻又開心,大聲地喊道:


    「爹啊,你就是我爹啊!」


    小闕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他渾身汗淋淋,頭發和衣衫都被冷汗浸濕了,而後他腦袋裏那些錐人的鈍痛感持續著,叫他醒來也逃不過夢中的痛苦。


    「柳長月……柳長月……」


    小闕呆呆地坐在床邊。他記起了自己與柳長月初相遇時的情境,那時他還高興地抱著柳長月喊「爹」,萬分開心知道自己有個爹,而爹的名字,叫做柳長月……


    醒了,彷佛又睡著,眼前一片模糊,原來是他的眼淚不停滴下,讓他無法看清。


    一個片段接著一個片段在頭疼萬分之下,被努力地想起來。


    小闕記起當初初出江湖多麽痛快。他愛幫人,幫了就走,沒問對方姓名,覺得這才是俠義作為。


    他不要人報恩,也不需要任何報償,他從來隨心做事,隨意而止。


    誰知,娘親的告誡還在耳邊,他卻摔了個坑,跌進一個叫做柳長月的深淵裏,從此爬也爬不出來。


    小闕離開清明閣的第四天晚上,外頭有人敲了門。


    他沒有理會,於是,對方在敲了三次門後,推門進來。


    那人來到床前,對著他行禮,彎著腰說道:「小公子,主上請你回去!」


    說話的人是蘇笛,他語氣裏沒了一貫的跳脫與淘氣,隻有恭恭敬敬這四個字存在。


    小闕沒回答,仍是雙眼茫然地看著遠方。


    蘇笛繼續說:「主上有令,一切等回去再說。」


    小闕還是沒開口。


    蘇笛歎了口氣,對後頭的人說:「帶小公子回去。」


    上前來了兩人,他們架起小闕,可當小闕下床時腳沾到地卻是直接軟了下去,蘇笛嚇了一跳,立刻說:「小心點,倘若把人摔了,你們幾個十顆腦袋也不夠用!」


    於是小闕就被人扶著,離開了這個待了四天的房間。


    下了樓,小闕才發現這兒是間客棧。穿著紅衣的蘇笛走向前去要替小闕付錢時掌櫃的卻說:「這位小哥的房錢已經付了,還有多的呢,老夫找碎銀子給您。」


    小闕疑惑地抬頭看了一下,終於想到自己那晚昏迷後被送到了客棧來,而送他來的人定不是清明閣的人,否則蘇笛不會不知道。


    蘇笛狐疑地看了小闕一眼,見了小闕的神情,便說:「不用了,那些銀子不是我們的!」


    回到清明閣以後,小闕被帶回之前住的那個院子,跟著蘇笛讓人把小闕放到床上時,小闕卻掙紮了起來,四天裏從沒開口的嗓音沙啞撕扯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住在這裏……」


    小闕動作激烈,扶著他的人一不小心竟讓小闕掙紮,趺到了地上。蘇笛連忙把小闕扶起來,看著他額頭上磕出的血跡,心裏十分難受。


    「不要住在這裏……」小闕就像是突然驚醒過來一樣,方才還乖順地讓人扶著走,現下卻說什麽也不肯躺到床上。


    蘇笛立刻說:「將小公子送到隔壁廂房裏。」


    當那些人將小闕帶離了他與柳長月曾經恩愛纏綿的床榻後,小闕才慢慢靜了下來。


    額頭上的傷口不深,但蘇笛仍是讓人拿藥箱來,親自替小闕上藥包紮。


    沒多久柳長月也來了。柳長月來後蘇笛立刻率人退下,留出地方讓這兩位好好談談。


    【第二章】


    柳長月走到小闕跟前,小闕還是發著呆,像沒看到柳長月似。


    「離開我這些天,可開心嗎?」柳長月道。


    「……」好一會兒,柳長月幾乎以為小闕不會回答的時候,小闕慢慢開口了。


    「沒什麽開不開心的……都在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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