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音如此好聽,他的心卻沉甸甸的。


    模模糊糊地,他有種從高崖絕壁上墜落的錯覺,速度驚急、不顧一切,那下墜的力道重得讓他無法抗拒,也抵抗不了。


    他放縱自己墜跌了,隻因她是生在崖底的清蘭,若要親近那抹幽香,就勢必得付出代價……


    【第五章】


    十分鍾後,傅尚恩看到位在山路邊、設置著兩架投幣式望遠鏡的瞭望台,內心歎了口氣,很認命地把車駛近,直接停在小涼亭邊。


    餘文音解掉安全帶,自行推開車門下車。


    風好涼,帶著些微潤意,她眸光遠放,深呼吸著清冽的空氣,仿佛偷得寧夏裏難得的舒心清爽,眉宇嘴角間輕漫悅色。


    她對他的舉措沒有任何疑問嗎?


    不覺怪異?也不覺被冒犯?


    傅尚恩跟在她身後,雙手又擱在褲子的口袋裏,悶悶垂著峻臉,看著她的發、她略顯纖瘦的背,看著她裙擺上手染的朵朵朱槿,還有那雙細白的小腿。


    光是去看,似乎已乎息不了心中的火,他把那隻欲 望的獸養大了。扯唇苦笑,雙腳自有意識地將他帶得更貼近她,允許鼻間盈滿她的甜息。


    “跟你借十塊錢硬幣一個。”她側眸,眼底泛著淺笑,見他像是聽不懂她說些什麽,又說:“你不由分說地把我拎上車,我的手機和小錢包全寄放在‘跳舞棚’後台裏長太太那裏,根本來不及去拿。”她現在可是身無分文,被“擄挾”上山,連要打手機求救都沒辦法。


    男人不苟言笑的臉龐再次露出略帶可愛風的靦腆。


    餘文音趕忙忍住笑,瞅著他定回吉普車,長臂探進車窗內,跟著再回到她身邊。


    “給你。”厚實掌心上有一大捧的十元硬幣,是他平時擱在保險杆後頭小凹槽裏的零錢。


    “唉~~”餘文音歎氣。“不需要這麽多的。”


    “可以看很多次。看很久。”他猜,她應該是想投幣看望遠鏡。


    “噗——”跟他在一塊兒,她總是很不淑女的噴笑。“對不起……”


    傅尚恩的表情有點小悶,主動替她投幣,又湊眼檢查望遠鏡是否能使用。


    “可以看了。”作勢要把機器轉給她。


    “謝謝。”她傾身過去。


    他臉拾起,她小臉湊近,暖暖的什麽碰觸了彼此的唇角,電光石火間感受到對方的鼻息。


    怦怦、怦怦、怦怦……心跳聲在耳中鳴響,餘文音臉上褪淡的紅霞又起。不太確定那算不算是一個吻,即便真是吻,也不需要大驚小怪啊!她都幾歲了?唔……也許……或者……說不定……她不是訝然,而是感到惋惜。要是能再深入、再象樣些,那就好了……她慢吞吞地想,跟著被自己最後下的結論給小小駭到,雙頰更紅了。


    傅尚恩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同樣心跳鼓動耳膜,同樣全身臊熱,他臉沒紅,隻是抿唇隱忍著,用那雙深不見底又亮得出奇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嚓嚓!十元新台幣所能提供的觀景時間結束,望遠鏡發出自動關機的聲響。


    “啊?!沒有了……”從男人那雙魔眼中回神,餘文音不禁輕呼。


    她這時才把眼睛湊到觀望孔,看到的當然是一片模糊。


    “真的看不見了……”懊惱喃著,她回眸瞧他,見他仍是靜佇不動,要是有人行車經過,乍看之下說不定會誤以為是人體造型的第三架望遠鏡呢!


    她不禁笑出聲來。“錢都掉了。”


    傅尚恩隨著她斂裙蹲下的動作垂下目光,這才察覺到手裏的十元硬幣在兩唇輕蹭的那一刹那,全掉落至草地上。


    實在不爭氣!內心暗罵自己兼歎息,他蹲下來與她一塊兒撿,把拾起的硬幣一個個放進她的小手中。


    “應該都撿齊了吧?”餘文音喃喃說,一手捧錢,一手還努力在小草裏撥弄。


    “不用再找了,掉了就掉了。”


    他凝視她認真的神態,忍不住又拿著她直瞧,看她的眼、她的睫、她挺巧的鼻和潤頰,簡直百看不厭,看得頻頻吞咽唾液。


    他真是越來越變態了。


    “掉了多可惜,可以捐給慈善基金會呢!”突然想到什麽似的,餘文音撥小車的手指頓了頓,眉睫一動,幾秒鍾後咬咬唇問:“捐那麽多錢,沒關係嗎?”


    傅尚恩雙目微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接著說:“捐款給慈善團體當然是好事,可以幫助很多弱勢族群,但也應該先考量一下自身的經濟能力……你把錢全捐出去了,生活不成問題嗎?”她想到瑤瑤說的“六個零”,想到他捐款的動機,心窩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不會。”他說。


    餘文音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很好。”


    “我有能力工作,不會沒飯吃。”那些沒飯吃、餓得奄奄一息的日子,已經離他很遠了。今天所捐的錢全是他這幾年努力工作賺得的,他物質欲 望低,想要的就隻有她,為她砸錢,很值。


    瞟了十元硬幣一眼,他神情鄭重地說:“那些沒有要捐,給你看望遠鏡用。”


    “唔……”差點又要噴笑,這次她勉強忍住了,秀頰暈開兩抹淡紅。“謝謝。不過不用這麽多的。”說著,她幹脆在草地上坐下,散開的裙擺仿佛草上開出的朵朵朱槿花。


    “你也坐,蹲久腿會酸呢。”


    傅尚恩聽話得很,也乖乖跟著臀部著地,看著她從腰側的小口袋裏掏出一條印花手帕,把一堆零錢全包起來,細心地打個小結。


    “這是小學生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爸爸要下山補幹貨和一些民生用品,我們姊妹三個吵著要跟,那時家裏開的車還是小貨車,座位隻有兩個的那種,文麗和文靖一塊兒擠在前座,我拿著一張小板凳坐在車後頭,然後就這樣下山去了。”她言語柔軟,神情寧靜,像偶被觸發了什麽,想與人分享。


    他表情變得專注無比。


    餘文音接著敘說:“下山後,我們去了幾個地方,把媽媽開給爸爸的清單全補齊了後,阿爸說,還要到一家老字號的糕餅店給阿嬤買她最愛的綠豆糕。那家老店在傳統市場裏,小貨車不好進去,阿爸要我們留在車上等他。”抿唇一笑,俏皮地聳聳肩膀,仿佛做了壞事被逮個正著般。


    “可是我沒聽阿爸的話,他下車走進市場,我也跟去了。那時貨車後頭裝滿要載回‘山櫻’的東西,而文麗和文靖坐在前座,根本沒留心我不見了……”


    “你在菜市場裏迷路了?”他問。


    餘文音揚睫,搖搖頭。


    “沒迷路啦!我有看見阿爸走進糕餅店,可是沒跟進去。那時菜市場裏有一個乞丐阿婆,我看見她拿著鋼杯跟人家要錢,她發現我在看她,也把鋼杯伸到我麵前,然後,我就很自動地把口袋裏唯一的十塊錢丟進她的鋼杯裏。”


    “十塊錢?”傅尚恩有些迷惑。


    “是啊,十塊錢~~”她語氣忽地揚高。“我從來不知道十塊錢有這麽重要呢!因為等我去糕餅店找阿爸時,才發現他早買好東西走掉了,他沒瞄到我下車偷跟,我也沒注意他幾時走掉,反正我嚇得拔腿就跑,結果追到菜市場口時,剛好看見我家的小貨車絕塵而去,車屁股還一直噗噗噗地吐白煙。”


    男人濃眉挑高,瞪著她因激動而泛紅的瞼。


    “你知道嗎?給阿婆的那十塊錢是我身上僅有的,那時根本沒有手機這種東西,想打通公共電話回‘山櫻’跟媽媽求救都沒辦法,因為沒有錢。我當時還好可恥地想跑回去跟那位阿婆商量,問她可不可以把十塊錢還給我,要不然分我一元也好。”


    “你……”傅尚恩不知道能說些什麽。


    他薄唇掀了掀,沒發出聲音,最後,嘴角終於克製不住地直往上翹。


    “你笑了!”餘文音好奇地盯著他軟化的臉部線條。


    被她這麽一嚷,他那抹弧度更彎了,深幽的瞳底湛著光。


    假咳了幾聲清清喉嚨,他沒讓笑容更形擴大,隻微笑問:“你最後怎麽回到‘山櫻’的?有嚇到哭嗎?”


    “我很勇敢的!”她一副“你不要看不起國小小朋友”的表情。“我在原地等了半個小時,阿爸還是沒回來接我,想想不是辦法,就鼓起勇氣回去糕餅店那裏,跟老板借電話,打給媽媽。我爸一路開回‘山櫻’,聽說引擎都還來不及熄火,我媽就衝出來急嚷著他把小孩弄丟了,他才發現我根本不在車上,嚇得他趕緊再開車下山。”她聳聳肩,又笑道:“老板要我待在店裏等爸爸來,那些做糕餅的老師傅看我好可憐,乖乖坐在一旁,一直要給我好東西吃呢!”


    傅尚恩完全可以想象那樣的畫麵——


    一個秀氣又乖巧的落難小女孩,可能梳著兩根麻花辮,也可能綁著高高的馬尾,在老店鋪裏,一群靠傳統手藝做糕餅的老師傅們,忙著要把店裏剛出爐、又香又酥的各色美食堆到她麵前……


    “你一定從小就有很多長輩喜歡。”她這一型,根本就是公公、婆婆們的最愛,是最佳媳婦人選。


    “我們家最有長輩緣的是我二妹文麗,她愛笑,個性大方容易親近,不隻長輩,見過她的人都喜歡她。”


    “不是每個見過你二妹的人,都會喜歡她。”他說得很輕,慢吞吞的,目光卻炯炯似火。


    餘文音心一凜,被掐住呼吸的感覺再次興起。他話中雖沒挑明,但傳達出來的意味其實並不難懂。唉~~她發自體內的熱氣又烘暖皮膚了呀……


    他是喜歡她的吧?


    雖然她還想不明白,他為了什麽原因對她生出好感,但兩人之間無形的電流頻頻激出火花,已不能忽視。那麽,她自己呢?又是因何對這樣的男人產生興趣?


    她當然也是喜歡他的吧?要不,不會為了他的一個目光凝注、一次不經意的碰觸、一抹似有若無的親吻,就不爭氣地亂了心跳節拍,陷在這自我剖析中,遲遲跳脫不開。


    既然,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這就已經構成談戀愛的要素.不是嗎?


    “你小的時候是什麽模樣?我猜……你一定是家裏的長子,而且少年老成,就是從小就很受爸媽、老師和同學信賴的那種人。是不是?”


    他明顯愣住,定定地看著她。


    小時候的模樣嗎……


    幾無呼吸空間的擁擠、跋山涉水的遠途、一張張看不見希望的蒼白臉龐、一雙雙空洞得教人驚懼的眼。饑餓,無止境的饑餓,像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在黑暗中無助地掙紮……他的胃隱隱絞痛了。


    那時的他,究竟是什麽模樣?


    “我記不太得了。”


    “你不會連自己是不是長子都忘了吧?”


    沉默幾秒後,他低聲回答:“沒忘。你說對了,我是老大,底下也有兩個妹妹。”一直不願多想,每每記起,心髒就如同被一隻巨掌死命掐擰,可惡、憤怒、無助,然後是絕望的妥協,在瘋狂疼痛中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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