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敖靈兒瓜子臉上略顯激切的神情教司徒馭微微一怔。


    她雙頰染紅,連鼻頭也起嫣色,秀顎的弧度是驕傲的,胸脯明顯起伏。


    靈兒不讓他刺探,頂著一片火,先下手為強地將他凶一頓,以為嗓勁兒強悍便可掩飾一切嗎?


    內心悄歎,他聲音持平。「我沒想吵醒她,你能多陪陪芝芸當然很好,她與你在一塊兒,心裏總是歡喜。」


    「芸姊當然歡喜。我、我我一輩子待她好,疼惜她、照顧她、敬重她,永遠不會離開她!我絕不像你,把她一拋就整整三個年頭!」不僅是芸姊,他亦同樣將她拋下,毅然決然。


    胸中氣息亂竄,她雙手不禁緊握,費勁暗忍著,像是極為艱難才擠出話來。「你明明知曉,芸姊她……她、她心裏有你,一直有你!她這麽喜愛你,你倒好,你無情無義、夠狠夠絕,說走就走,一點兒也沒將她放在心上!」


    如粉玉麵淡現了莫可奈何的神氣,他隨即隱去,薄唇輕掀。「我待芝芸如親妹,便同我待你這般,情多誼長,怎是沒放在心上?」


    「你隻要專注一個對待芸姊,娶她為妻,真心愛她,天天抓魚給她吃,彈琴給她聽,教她開心快活,那便成了!別說什麽親妹那些個屁話,我才不稀罕你的情誼!」杏眸水亮水亮,蒙上了層薄霧,她卻倔強地將熱氣硬逼回去。


    司徒馭劍眉微乎其微地一蹙,又是暗歎。


    提及他們三人間這「情誼」,真個說來話長。


    二十幾年前,敖老大對司徒馭的雙親曾有過救命之恩,後又成莫逆之交,司徒夫婦因感念其情,遂誠心追隨左右。


    而臥在裏邊榻上的鵝蛋臉姑娘則是敖老大另一名得力助手趙東的獨生女,閨名芝芸,芳齡一十九,原是青春正茂的年華,可惜是個病秧子,不少大夫診過都道,她這病根打在娘胎裏便落下,體質天生損毀,治也難治,怕是捱不過雙十。


    至於雙親早逝的敖靈兒尚小趙芝芸兩歲,兩姑娘都是獨生女,沒其他手足,打小兩人感情就好,比親姊妹還親。趙芝芸體病氣虛,敖靈兒向來身強體健;趙芝芸溫美如花、性情柔軟,敖靈兒則心高氣傲,英姿颯爽、不讓須眉。


    司徒馭可說是與這兩個姑娘一塊兒長大的,他年歲最長,現下已二十有七,大了敖靈兒整十歲。


    但敖靈兒懂得喚趙芝芸一聲「芸姊」,卻始終連名帶姓地喚他,這倒也無所謂,隻是她待他的態度與以往大有不同。


    記得還是小小丫頭的她,長得圓潤而可愛,成天纏著芝芸也纏著他。


    芝芸靜秀,靈兒動如脫兔。


    芝芸笑不露齒,靈兒笑音清脆爽亮,興頭一來,也學漢子兩手支腰、仰天大笑的豪氣。


    他拿這一雙姑娘當親妹子看待,但盼兄妹情分深濃,情誼綿長,隻是,這世間的許多事總沒能讓人說了便算。


    芝芸對他起了男女間的情意,他確實察覺到了,但他並無那般心思。


    三年前,他在洞庭湖畔邂逅一位由西域遠來的老僧,見識過對方高深莫測的武學,相談甚是歡暢,在稟告雙親後,他即拜在老僧門下,隨對方飄然遠去。


    此次,他僅是暫別師父,由西域返回洞庭湖。一是因聽聞各大小幫派欲要整合統一的消息,他特地趕回助拳;另一原因,他心中其實挺掛念那一雙姑娘。那時他走得倉促,未當麵辭別,他猜想兩姑娘對他當年的不告而別定有微言,可再次聚首,心裏頭肯定也同他一般歡喜才是。


    可惜,他全沒猜中,還錯得離譜。


    芝芸仍是最最溫柔的芝芸,見著他,半句責難的話也沒有,僅是靜謐謐笑著,靜謐謐打量著他,最後軟軟輕喃:「你回來了。」仿佛他僅是離去了一日、兩日,而非出走三年。


    然而,敖靈兒的反應更教他愕然。


    她拿他當仇人似的。


    要嘛就連正眼也不瞧他,悶不吭聲,像同他多說一句都嫌懶。難得開口言語了,說話卻夾槍帶棍,語氣粗粗魯魯,發亮的杏目如要往他身上瞪出兩個窟窿才甘心暢意。


    她說他出走,根本不把芝芸放在心上。


    她說他對芝芸無情無義,夠狠夠絕。


    聽得那張朱唇滾逸出來的罵語,見著她脹紅的瓜子臉兒,他有種錯覺,仿佛他深深對不住的並非芝芸,而是她。


    沈吟著,他靜默片刻,唇角溫和地揚了揚。


    「我對芝芸、對你,都是真心誠意的。」


    「那你娶芸姊為妻啊!」這話衝口而出,她心卻一酸,也不知為了哪般。她甩甩頭,甩掉那莫名的古怪。


    他一怔,俊臉平靜。「芝芸嫁了我,當真就能舒心快活嗎?」


    「是!」她小腦袋瓜用力一點,滿臉執著。


    他幽深的目瞳湛了湛,笑弧略深,不禁如兒時一般探出了青袖,揉弄她亂且柔軟的發。「傻姑娘。」


    「我不傻!」嘟起臉,她格開他的手。「別把我當成三歲孩童,我懂事了!」


    是。小小姑娘長大了,三年歲月改變了許多事物。她身子抽長,嗓音少了童聲,細潤許多,瓜子臉的輪廓也深邃了,就那對杏眸依然燦亮,元氣十足。盡管如此,在他眼底,她仍舊是個小小姑娘。


    司徒馭衝著她笑,卻不言語。


    「你別不答話!」受不了他的溫吞樣,她朝他逼近一步。


    「要我答什麽?」


    「就一句,你到底娶不娶芸姊?」這會兒,那股子酸氣竟嗆出喉頭,她磨磨牙硬是咽下。


    他眉微挑,俯視她猶帶稚氣的臉容,歎息地道:「芝芸值得一個更好的男子,我若娶她,是在糟蹋她。」他對她僅有兄妹情誼,而無男女感情,他能以兄長的姿態盡一切可能地照顧她、疼惜她,卻無法以丈夫的身分愛她。


    他與芝芸倘若成親,也隻會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這般結果,怕是要將她傷得更深、負情更重,這又何苦?


    敖靈兒緊抿唇瓣,氣息又亂,眼眶微紅,恨恨地瞅著他。


    「她沒有多少時候了,還能去等待誰?」


    聞言,司徒馭心一絞,一時無語,眉眼難掩鬱色。


    夏初回到洞庭湖這兒,如今已過一季,「三幫四會」的狀況也漸漸穩定下來,一切風波盡過,他是時候該離去了,卻無法瀟灑啟程,原因便出在趙芝芸身上。她身子更弱,病氣更沈,風吹得便倒的模樣,這一回,他真真拋卻不下,心底隱約明白,她時候真的不多了。


    「我要你一句話。」她語音略顫,眸光清亮。「娶還是不娶?」


    他苦苦一笑,近在呎尺的小臉執拗得扯疼他的心。


    胸中火熱啊,腦中不由自主地飛掠過三人間的舊事,一幕接連一幕,嬉笑怒罵、喜怒哀樂,一輩子的情誼,永生也忘懷不了。


    「我——」正欲回話,陡地止住。


    兩人對峙著,跟著卻不約而同、極有默契地各深吸了口氣,緩下心緒,因裏邊已傳出一陣細微聲響。


    那人掀開細竹簾,腳步緩且虛浮,正走過小廳往外頭的平台而來。


    不一會兒,小廳與平台間的門被推開,一張蒼白秀氣的鵝蛋臉探將出來,無血色的唇漾著淺笑。


    「我瞧見擱在方桌上的琴匣,馭哥,那是你的紫木琴吧?今夜我和靈兒可有耳福了。你——呃……你們怎麽回事?吵架了嗎?」趙芝芸疑惑地瞧著他們兩個。


    司徒馭藏得極好,五官一貫的斯文俊氣,倒是敖靈兒露了餡兒,臉蛋紅紅,眸子裏尚竄著火簇。


    「哪裏吵架了我才懶得跟他動口!」敖靈兒先聲奪人地嚷開,跺了跺腳,又瞪了他一眼。


    司徒馭溫吞地笑,由著她粗魯地推了他胸膛一記,走向趙芝芸。


    趙芝芸似瞧見了什麽,不禁輕呼了聲。「靈兒,你袖子怎少了一截?綁巾也破了唉唉,怎麽下榻來,連鞋也忘了穿啦?」


    「沒事。我故意的。」她倔著氣,一把挽住病姑娘的細臂。「別吹著風了,待會兒又要鬧頭疼。」


    兩姑娘親熱挨著,徑自往裏邊去,那男子似被孤立了。


    「靈兒,你把外衣脫下,我幫你補補。」


    「甭麻煩,衣衫我多得是,不差這一件。更何況天要沈了,點著燭火做針線活兒多傷眼。」


    「可是——」


    清脆語調轉開了話題。「芸姊,等會兒咱們烤魚來吃,我現下去抓,憑我的手段,不出兩刻鍾肯定大豐收呢!」


    「嗯……好啊,馭哥也在,咱們還可以熱些酒,我記得『玉露春』還有兩壇,咱們三個可以邊吃邊聊事。」語音虛啞,仍透歡愉。


    忽然,聲音像是從鼻裏哼出。「他吃那麽好做什麽?沒他那份兒,我教他在旁幹瞪眼!」


    「唉唉……」軟聲笑歎著。「不會的,好靈兒,你才不會那麽心狠,他是馭哥呀,咱們三個一向要好,你怎舍得教他挨餓?」


    「我……我、我就是心狠……」


    兩姑娘的對話由清晰轉而模糊,尚立在外頭平台上的司徒馭不禁微微牽唇。


    雙袖負在身後,俊目從容,朝天際與江川遠放。


    爽涼拂身,翻起青袍一角,他心中略沈,想著那張瓜子臉上執拗又蠻氣的神態,那模樣已深印在他腦海裏,竟是……逼得他有些不能招架啊……


    【第二章 冷浸星月光流渚】


    連著七、八日,每到黃昏時分,天際便飄起細綿雨絲。


    風從遠山處來、從竹林深處來、從幽幽江麵來,斜風細雨、雨斜風細,待天色盡沈,雨也停歇,整片江水被徹底淘洗過一般,明淨如鏡,在夜月下輕瀲微波,耐人尋幽。


    將小篷船俐落地搖至江心,就著瀲灩的月光尋找魚兒潛遊的所在,她杏眸一眯,變得銳利,抓在手心裏的一束漁網驀地當空揮拋出去,網子在月夜下大張,又「啪」地輕響,罩在江麵上。


    細網漸漸沈落,直沒而下。


    一會兒,她雙臂開始使起勁兒,緩而熟練地拉回漁網,一次複一次、一把複一把地扯收回來。


    這是今夜第三回的拋網,落入網中的魚,她僅挑肥美的留下,剩餘的又教她拋回江裏。


    魚籠是幾天前用細竹新編好的,裏頭已留了十來隻魚,夠今晚一頓了。她收理著漁網,打算返回岸邊。


    不遠處,琴聲忽地蕩漾開來,縱然是樸拙古調,音清而緩、悠而雅,可在唯有竹林沙嗄幽咽的單調響聲中,卻顯得格外清明。


    整理漁網的小手微頓,敖靈兒唇淡抿,下意識揚起臉容,往身後、那處透出淡淡燈火的竹塢瞧去。


    這幾天,竹塢裏的氛圍起了些許變化。


    像是從那日落雨過的黃昏,她在小廳外的平台那兒質問了他、對他「逼婚」後,接連下來的日子便充斥著那麽點兒詭怪了,怪得她幾遍斟酌,暗自沈吟,猶猜測不出那張俊美過火的臉皮底下,究竟是何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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