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睜眼,跌坐在地。


    眼前沙發,怎會坐個男人?!


    「你……你……你是誰?」白雪指著他,手指顫抖。


    「你爸派我來告訴你,他一定嚴懲那些奧客,讓他們拉肚子找不到廁所大在褲子裏。」他比個ok手勢。「沒問題。」


    白雪猛地站起。「你哪位,不要隨便開玩笑好嗎?」


    他望著桌上汙穢,嘖嘖嘖搖頭。「怎麽可以讓美麗高貴的小姐,清理這種東西呢?」


    他看著眼前這位綁著馬尾的ktv女服務生,她眼睛濕漉劉海披散,容貌堪稱甜美,但眼睛腫,鼻頭紅,看起來很悲慘,神情有掩不住的疲累。


    「你看著——」他抽起垃圾桶的大垃圾袋。


    「喂?你要幹麽?」白雪阻止。


    他忽又動手褪去身上黑t恤,裸出非常養眼的健壯胸膛,從牛仔褲摸出一包煙,點燃,叼著,對她笑。


    「不介意我抽煙吧,這裏太臭了。」


    「我……我是不介意,但你是——」


    他將t恤摺了幾摺,走向白雪,忽一手按著她後腦,另一手拿那衣服,往她臉上抹了又抹。


    「擦擦眼淚——」把她當小狗那樣撫弄,還笑得很樂。


    「喂!」白雪生氣,推開他手。「你有毛病啊?你……」


    「不要哭,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他捏著她下巴說,深不見底的黑眸,看著她。


    白雪傻了。


    然後他將煙放在瓷盤上,接著隔著手中的衣服,將手機撈出,先放一旁。再往桌上抹了一次,換邊摺,再抹三兩下,就將那片惡心嘔吐物,掃進垃圾袋裏,連同衣服扔了。


    他幫她清桌麵?!白雪驚愕。


    又看他走進廁所,白雪跟去,看他抽幾張擦手紙,弄濕,擠一點洗手乳,返回桌前,又抹幾下,桌麵瞬間乾乾淨淨,再將水杯裏的水潑桌麵,抽麵紙,擦拭過,三分鍾,清理完畢。扔掉擦手紙,蹲下,把垃圾袋綁緊。此時,白雪注意到他手臂的肌肉,好強壯,似乎做慣這些勞動事。


    一切都收拾乾淨了,他進廁所將雙手洗淨,再出來,站在蹲地上、一臉驚愣的陳白雪麵前,他微笑環顧四周,很滿意地點點頭。


    「ok——」對她帥氣一揮手。「掰嘍——」


    「嗄?」就這樣?白雪搞不清楚狀況,看他走出包廂前,忽想到什麽,又轉過身,看著她。


    「對了,別忘了再跟你爸禱告,叫他保佑我,就說——像我這麽好心幫你的人,一定要讓他前途……一片光明。」他眨眨眼,拎起放在門邊的背包,走了。


    「……什麽啊?」


    剛剛是?見鬼了?還是真的有天使?


    白雪回頭,桌上未熄的煙,仍吐著白煙圈。


    本來一室濁臭,這家夥風般出現,風般離開。動作灑落,周身明快爽朗的氛圍。而且,那是什麽話?


    「不要哭,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漂亮?白雪衝進廁所照鏡子。


    「還真是漂亮哪。」雙手捧著臉。「噢天哪,這就是所謂的浪漫邂逅嗎?」


    是啊,白雪。


    清嘔吐物還真是浪漫邂逅呢。


    不管怎樣,走出廁所,看到桌麵乾乾淨淨,她笑了。


    「我就知道……是男人都舍不得看我這樣漂亮的美女哭……我可是公主呢。」


    日夜被工作追逼的陳白雪,被這麽一句讚美溫暖了。


    本是超級厭惡的包廂,此刻,竟感到一陣涼爽風拂麵,當這男人存在時,沒有打燈,世界忽然好亮,奇特的人啊。


    唉,陶醉完,該醒了。


    白雪振作,快快收拾完畢下班回家。


    大魔頭王老板,還等著她修好畫稿呢。


    江品常走出ktv,站在騎樓下。卸下背包,取出裏麵的黑夾克穿上,拉上拉鏈。然後,抽完一根煙,彈滅煙頭,看看墨藍色天空,走入暗黑街。高瘦孤寂的身影,路旁車燈流過,他身影,漸被夜色掩沒。


    來到巷弄停車處,江品常躍上機車,油門一催,暗黑夜裏馳騁。春夜,晚風潮潤。草木萌發,一路的欖仁樹們,枯枝冒青葉,浴在橙黃燈下。甚美啊,那新生幼嫩葉,像蟄伏過一整個漫長冬季,然後耐不住寂寞紛紛爭露出來。


    在這樣寂黑幽靜的夜晚,江品常總是被往事折磨。而多變的春季氣候,更常誘發他惱人的頭痛。


    他,記得許多事。


    曾經,他熱愛並擁有那些事。然擁有,也等於被擁有。他,被記憶擁有。斬不斷,無處逃,忘不了的代價是,痛苦於焉生,憤怒如火,暗暗燒。


    二十七歲的他,活得很不安穩。


    在某些個失眠又頭痛的夜,他會一身黑衣褲,攜帶滿腔恨意,尋覓廢牆,恣意塗鴉,嘲諷市長。每每塗鴉完,喪失的胃口會回來,身體也舒服多。


    他依然記得七歲時,跟心愛的小狗在公園玩。


    噢,他心愛的小黑狗,是生病後,爸媽買來給他作伴的禮物。


    那時,他常在公園跟狗玩,每每奮力擲出飛盤,它躍入空中,狗兒汪汪撲上,咬住了,奔來撲進他懷裏,那興奮躁動的一團軟綿綿啊…濕濕的舌頭,舔著他的臉,熱情搖尾,便將他撲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啦,可以了。」每回都無力阻擋牠熱情的撲擊,每回都開心大笑不已。


    直到那日,玩樂時,驟然下起雨。


    那天發生很可怕的事,可怕到,對七歲的江品常來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


    「下雨了,小乖,我們回去了。」那日,雨勢將他跟狗兒淋得濕透,一人一犬奔回家。


    「等我喔,我拿布給你擦喔。」品常命令濕漉漉的小乖在庭院等。


    他進屋,聽見尚在繈褓中的小弟哭聲很響。


    往爸媽臥房走,推開門,還沒出聲,先看見爸媽嚴肅的表情,意識到他們在談論嚴重的事,品常不敢貿然進入。


    江太太抱著剛滿月、不停啼哭的小兒子,邊哄邊跟老公說話。


    「我不讚成開刀,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太多了,況且醫生說開刀也不保證成功,萬一失敗我們有辦法照顧阿常嗎?可能會癱瘓啊。到時候不隻賠上醫藥費,還要照顧他一輩子。」


    「但是不早點開刀,萬一腫瘤一直大下去,阿常可能會失明——」


    「早知道當初不該領養他——」


    「你怎麽這麽說?」


    「老公,我說的是實話啊,那時是以為不能懷孕才……」拍撫不停哭泣的小兒子,江太太無奈道:「要罵我狠心也無所謂,但是,我們年紀都大了還能拚幾年?要留錢栽培阿福啊,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早就超過上百萬了,上次去加拿大的醫藥費就多少?還有最近試的新藥,一個月要兩萬,健保又不補助,這樣下去不行吧?」她歎息。「我們是做小生意的,又不是多有錢的人,如果是億萬富翁我才不計較這些——」


    「不要說了,小心讓阿常聽到。」


    那時,品常悄悄退出書房,愣愣地走出客廳,走進庭院。


    汪。狗兒撲上小主人。舔著小主人濕漉漉的臉。小主人哭了,牠努力舔乾他的淚。


    江品常當時慌亂極了。


    爸爸說,他腦子裏長了不好的東西,要吃很多藥,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媽沒說,他在這個家,也是不好的東西,他們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裝沒事,默默跟腦子裏不好的東西相處。他變得沈默,默默希望變成這個家的好東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後,一直那麽努力。


    高中時,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幫忙,賺的錢都給爸媽。去建材行工作,跟老板到客戶家中幫忙油漆、清運廢棄物、搬運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長繭。但他毫無怨言,他想,這是唯一能報答養父母的方式,他們不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是這個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為他們的負擔,他要賺很多錢給爸媽。


    唯有如此,他在這個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東西,隻要有用,就有被留下來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隻要做個好哥哥,雖然不是爸媽親生兒子,但爸媽會因小弟的關係也疼愛他。每次家族旅遊,他都體貼地拒絕參與,自願留下來顧家。某年暑假,爸媽計劃三天兩夜的旅遊,要去墾丁。他藉口要打工,不參加,小弟竟因此發了很大的脾氣,氣到拒絕旅行。


    最後還是他設法安撫住弟弟。那次墾丁之旅,讓品常意識到小弟有多愛他,他感動著,真心喜歡單純的小弟。直到他離開那個家為止,品福都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弟。


    他對小弟好,跟小弟感情親密。他不追問身世,假裝不知道,以為這樣,就能在這個家安然度日。沒想到十九歲生日那天,媽媽到他房間,主動說出真相。


    「阿常,你已經長大了,媽覺得有些事,該讓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這天,還是來了。


    媽媽給他一張報紙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離開養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會原諒那個拋棄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頭痛時,江品常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反覆檢視。他的身體,便是這個女人給的。生下他,但棄之不顧。


    照片中,穿黑色套裝,短發幹練的削瘦女子,在講台演講,這就是他親生媽媽。


    他原可以瀟灑,遺忘這個從來不親又陌生的女子。即使他的身體,曾住在她肚腹內足足十個月。


    可惡是,這些年她積極做一些事,讓他不斷在各種地方看到她、聽到她。然後想到自己是她竭力隱藏、努力否認,恨不得消失在世界上的存在。


    於是,這個她想一筆勾消的存在,便肆無忌憚地在各種微小不起眼處,放肆彰顯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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