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腳利落的生火做飯,發現水缸是滿的,灶塘邊的柴禾也堆了小山高,就連柴薪垛也堆滿一邊的牆,這明顯都是她那早起丈夫的功勞。


    她麵帶笑靨打了水,順道去老母雞窩摸來幾顆蛋,寶貝的找出剩下不多的鹽炒花生,熱鍋,舀上一小湯匙的豬油渣,打蛋,鐵鍋立刻滋滋作響,趁著這當下又隨手從小甕裏掏出醬白菜根子……忙得不亦樂乎。


    “娘子。”灶間的後門探出項穹蒼的臉,“柴火夠用了嗎?”


    “嗯,你別再忙了,早飯快好了,招呼爹娘來吃早膳了。”


    項穹蒼抹了抹手,忙得不可開交的來喜兒已經擰了熱毛巾替他擦拭汗濕的臉,他趁機大吃自己娘子的豆腐。


    “你壞,要是讓爹娘看到……”


    “咳,什麽不可以讓爹和娘看到的?我說女婿啊,柴枝要是堆滿了你就趕緊出來,我是不反對小夫妻偶爾溫存一下,隻是別耽誤了我的早飯。”是來老爹調侃帶笑的大嗓門。


    “吃吃吃,你餓死鬼投胎,眼睛一睜開隻會嚷著吃,都沒看見女婿做了多少工作,你啊……有了女婿越來越偷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曾氏一個白眼丟過去。


    “知道,我知道了,老太婆,我給你梳梳頭可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來老爹深明其道把老婆哄走了。


    “我再烙幾張玉米油餅就好。”來喜兒把丈夫趕出了廚房。繼續磨蹭下去,會沒完沒了的。


    這樣的柴米夫妻生活平淡而平凡,她卻甘之如飴。


    用過早飯,丈人跟女婿帶著麵餅跟杏脯上工去了,來喜兒站在山丘上朝著親人揮手,直到兩人身影不見才轉身回家。


    春去秋來,來家老舊的小屋翻了屋頂,又過一年,小兩口夫妻終於有了自己全新的小屋。


    項穹蒼在屋旁墾了一小塊地讓喜兒種地瓜、拔蘿卜、收拾玉米,生活談不上富貴,卻也衣食不缺,左鄰右舍看了隻有欽羨的份。


    眼看臘月就在兩天後,項穹蒼和來老爹決定趁著大雪還沒下來去一趟鎮上,平常可以縮衣節食,要過年了,敬神祭祖一樣不能少,照往例,項穹蒼負責擬寫需要采買的清單。


    他的字跡工整,字裏行間氣韻天成,對原來目不識丁,這些年卻也跟著識了不少字的來喜兒來說,丈夫的能文能武就跟神是同樣的等級那麽厲害。


    在這重農輕商的時代,升官發財的途徑唯有做官,而進入仕途的主要途徑就是能識字,懂文章,這些她的丈夫樣樣都行。


    她不一定要丈夫出人頭地,而是她懂得能識字就不會吃虧,能識字就不會被欺淩的道理。


    她專心的磨墨。


    那天,天氣難得放晴,項穹蒼披著搭褳和來老爹挺著腰杆精神抖擻的出發了。


    小城茶館平常人是滿的,磕牙泡茶閑聊高朋滿座,可年關將近,路上行人如織,多是家裏頭吩咐出來買年貨用品的,茶館不若往日熱絡,放眼望去隻有樓上雅座一桌的客人和樓下幾名閑來無事的熟客。


    沒有客人需要添茶水,小二踅回後頭偷懶去,櫃台隻剩撥著算盤的掌櫃,偶爾基於職責瞄上幾眼樓上已經坐半天的客人。


    三個時辰,滴酒不沾,隻叫了幾碟幹果,幾碟肉脯,安安靜靜盯著每個從茶館經過的人。


    掌櫃再瞄了眼他們放在桌上的利劍,然後繼續打他的算盤。


    那裝扮,怎麽看都不是城裏的人,但是做生意廣納八方財,隻要不鬧事就好了。


    片刻後,一個深色勁裝打扮的人踏進茶館大門,飛也似的上樓。


    他雙手作揖。“稟項爺,人找到了。”


    “什麽,真的?”蒲扇大的手往桌上一拍,所有杯盞全跳了起來。


    “屬下親眼看見,還對照過圖像,一模一樣。”


    項四方國字臉抖動,忽地大吼:“你們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通知其它人到市集口集合,還有飛鴿通知府邸……慢著,先等俺去確認了再說。”


    一再的失望,他們已然禁不起了。


    一出茶館大門,也不管光天化日,項四方率先跳上民居屋頂,後麵的有樣學樣,眾目睽睽下,把人家的屋頂當成平地走踏,瞬間消失。


    至於熱鬧的市集這邊——


    清單上的東西已經買的七七八八,項穹蒼算著手頭餘下的錢,打算進布莊給娘和妻子剪塊布料。


    “爹,天熱,您去涼茶店喝杯青草茶,我去剪兩塊布料,娘跟喜兒很久沒做新衣服了。”


    “也替自己剪一塊吧,新年穿新衣是一定要的。”來老爹對女婿的表現是越瞧越歡喜,笑嗬嗬的準備到涼茶店喝茶蹺腳去。


    不過他一腳都還沒跨遠,身著深色勁裝的男人已從各處出現,一看見項穹蒼刷刷刷齊聲單膝下跪。


    “項四方帶領正靖王爺府侍衛隊叩見王爺!”


    項穹蒼的眉聳得半天高,內心的黑暗在看見這些人的同時熾盛的湧了上來。


    “鵬兒,這是怎麽回事?”來老爹拐回來,長眼睛沒看過這陣仗。


    “……我想他們應該是認錯人了。”


    是嗎?他老歸老,眼睛可沒花。


    “還不起來?讓人看笑話有趣嗎?”項穹蒼涼涼的說道。


    瞧瞧這口氣,什麽認錯人,這小子該打屁股了。


    項四方翻身便起,不過一抬臉,看見他們家王爺那板著的臉還有那身平民穿著,就算心裏一肚子要長毛的疑問,也不敢開口問。


    此時此地,都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爹,我們走吧。”項穹蒼並不想跟這些人打交道。


    看起來他一進城就被盯上了。


    “爺”項四方搔頭。


    他粗人,一根腸子通到底,隻曉得費盡千辛萬苦找到的爺看起來不是很想理會他,這讓他難受。


    “讓開!”


    “不能讓!”


    “哦?”項穹蒼把單子遞出去。“既然你們一刻都不能等,這清單子上麵的東西去把它買齊了再說。”


    項四方接過交給屬下,又把耿直的臉對著自家主子,就差沒有搖尾乞憐了。


    這時候隻見來老爹拍了拍項穹蒼的肩膀說了,“他們應該是你家裏人吧?既然撞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去尋個老友,一個時辰後咱們在城門口等著吧,還有……有話好好跟人家說,別板著臉,知道嗎?”臨走,不忘叮嚀。


    “孩兒知曉了,爹。”


    “爹……”項四方差點嗆到,他們家王爺哪來的爹?他名正言順的那個爹可不是這糟老頭,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大爺。


    他的想法還沒個著處,哪知道冷不防瞧見項穹蒼冷冰冰的一瞥,這一眼頓時讓他汗透重衣了。


    差那麽多,剛剛分明與那老頭有說有笑,怎麽,他這張臉很醜嗎?


    看著來老爹走遠,項穹蒼看也不看重重包圍上來的人群,低聲喝道:“還不走?”


    項四方也知道,自己這身打扮還有帶的人對這小縣城來說太搶眼了,連忙肅手清出一條路好讓項穹蒼離開。


    片刻,茶館裏的掌櫃看見方才離開不久的客人又回來了,老地方、老位置,這次,多了個人。


    項穹蒼把搭褳放下,徐徐的喝了口茶,冷然的眼裏總算多了一分感情。


    “你們真有能耐,找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


    “屬下花了三年時間總算不負眾望。”也把王府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


    爺不會罵他們吧?


    “這些年你們都好嗎?”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幾個親信們都垂下了頭。


    “四方,你說。”


    “回爺的話——您不在,我們哪好得起來?爺,沒主的狗誰看見都想踹一腳,他們沒把王府給沒收趕我們上街就已經很手下留情了。”


    項穹蒼沉下了臉。


    “爺,屬下鬥膽問一句,您好端端的,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回京,我們可是找您找的都快絕望了。”


    項穹蒼沉默了好一會兒。


    “鳳棲還在嗎?”


    “在。”


    “有他在,你們吃穿起碼不成問題。”他應該歉疚嗎?拋下這些忠心耿耿的下屬過自己香豔的小日子,他對得起誰?


    “他這幾年老了,常常在念……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勞神傷腦的人總是老得快,何況要養一整個府邸的人。


    “你們跟著我這種沒有前途的主子,何必呢?”早早應該散了的。


    “爺,您知道俺四方是個大老粗,您那些深奧的話俺不懂也不會回答,可是俺要出門時鳳棲說了,他說不管爺講什麽,把您綁回去就是了,您有什麽話衝著他去就是了。”


    這果然是鳳棲會說的話。


    “你們就這麽相信我還活著?”


    “當然!”異口同聲,無一絲猶豫躊躇。“爺是什麽人,怎麽可能因為摔下山崖,跌進水裏就溺斃,就算被野獸啃了也有殘肢半腿的,俺活著要見人,死了要見屍體,既然連根頭發也找不回來,那表示爺一定活著!”


    這會兒,不就讓他們找著了?皇天總算張眼了。


    項穹蒼閉了閉眼,該來的逃不掉,可是喜兒呢?他得怎麽去同喜兒解釋複雜的這些?


    油燈已挑了幾回燈芯。


    小竹籃裏擱著尚未做完的針黹,來喜兒揉了下酸澀的眼,忽地,一直在等待的心生出幽微的念頭,她拿起油燈,打開門。


    燈火被風吹得明滅不定,屋簷下是不知道露立中宵多久的項穹蒼。


    “鵬哥?怎麽不進來?”


    要不是那突如其來的心有靈犀,他打算在這裏站上一宿嗎?為什麽?莫非心裏有想不通的事?


    “我在看月亮。”他不急著入屋,接過她手上的油燈往地上放,把來喜兒攬了過來。


    “會冷,我去拿件襖子給你披上。”嗬出的氣又濃又重,就這麽站著會變成冰棍的。


    項穹蒼阻止她到處探撫的小手,反過來溫暖她。“我無所謂,倒是妳穿這樣出來,夠暖嗎?”


    她點頭。


    “鵬哥用膳了嗎?”


    “嗯,我跟爹在外頭吃過了,如果不忙,陪我坐一下好嗎?”他沉著的臉綻放著不同以往的光芒,那也是來喜兒沒見過的。


    奇怪,現在的他有點……有點像被阿爹帶回來時候的他,情緒深埋,喜怒不輕易表露,今天的他去市集遇到了什麽?


    可是不管任何時候看這張臉,他一直是那麽俊逸清朗,光華無限,那好看的眼睛如一汪深潭,此時,那深潭裏有她。


    她的心在鼓噪。


    說也奇怪,都做了好長時間的夫妻了,他依舊能夠輕易的影響她,讓她宛如初戀的少女,隻想眷戀依傍著他。


    “你有話要同我說?”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一起生活,多少知道彼此的個性,他的心裏有話欲言又止,總能察覺的。


    費腦力向來不是她的專長,丈夫想告訴她的時候自然會說。


    隆冬夜晚刺骨寒風,黃河的水氣又濕又潮,實在不是賞月的好時機,項穹蒼把來喜兒圈進了懷裏,用體溫暖和她向來就比旁人要低上一些的嬌軀。


    “我今天跟爹在市集碰到了家裏的老人。”


    從來不曾聽他提過家裏有多少人,也不見他跟家裏的人聯絡,難得他主動提及,還是今天的事,來喜兒看他難掩情緒激烈起伏,悄悄的握住他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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