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可茵完全清醒之際,不是很確定自己在哪裏,所以隻是靜靜地望著眼前的魄天花板,中央有盞日光燈。


    視線往下移,牆壁也是白的,什麽都沒有;再下來有一架電視,聲影晃動,看不大清楚是什麽節目。


    她第一句話,就是以嘶啞至極的嗓音,喃喃問:“現在……幾點?”


    “下午五點半。”視線中出現眼眶紅紅、但麵帶笑容的母親。“你覺得怎樣?肚子餓不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全身都不舒服,好象骨頭全部移位,五髒六腑都被丟到麻辣鍋裏煮過,偏偏四肢都麻麻軟軟的,完全使不上力。


    她還是想要起身下床。努力了半天,喘得眼前都發黑了,還在掙紮。


    “你要去哪裏?要上洗手間嗎?”媽媽急著扶她。


    “要去天喜。”她喃喃說“我跟學長約兩點半……”


    “可茵!”羅母又氣又心疼。“你哪裏都不準去。乖乖躺著。”


    “可是我們約好了……”光這樣的小動作就讓她累得靠在媽媽肩頭喘氣,還眼冒金星,全身力氣象是破了個洞,全漏光了。


    “那是上禮拜六的事。今天已經星期四了。”


    “今天是……星期四?”羅可茵眨了眨眼,完全不敢置信。


    她的記憶隻到上周六早上,因為背痛嚴重加上喘不過氣,身體極不舒服,到醫院去掛急診。醫生安排檢查,她躺下之後就沒再起來了,整個昏睡過去。


    說是昏睡,倒不如說是昏迷。接下來又在藥物作用下,一直沒清醒。隻記得自己不停作夢,但夢的內容也完全不記得了。


    生命中出現了一段空白,這感覺非常奇怪。她是運動選手,卻無法自由操控自己的身體四肢。更奇怪什麽都沒做卻累成這樣,奇怪至極。


    在母親的堅持下,她躺回床上,整個人混亂不堪。


    所以,她失約了?


    “媽媽,我要打電話給學長。”躺沒幾分鍾,她又想爬起來。隻不過身體實在太虛弱,肌肉又非常僵硬,才動就狂喘,上氣不接下氣。


    “講句話就喘成這樣,忙著打什麽電話!”母親非常不高興,“學長!學長有那麽重要嗎?重要到搏命?等你好一點再說。他如果有誠意的話,就會自己來找你了,你不用這麽緊張。”


    可是她真的很緊張啊。因為藥物作用的關係,她的思緒混亂不堪,唯一清楚的念頭就是,她要找席承嶽——


    所以就算全身都在抗議,她還是努力忍著育要爬起來。羅母看了又心疼又有氣,硬是把她壓回去。


    “圖書館,學長下課在那邊等我,我要去……”她的記憶,突然又跳回多年前,還是高中時期。


    “可茵!”


    結果母女倆上演了好幾次貓抓老鼠。貓都生氣了,老鼠還是繼續試圖逃跑,中間還穿插著令人哭笑不得的胡言亂語,惹得貓媽媽氣到想請護士小姐拿夜束帶來,好把女兒綁在床上。


    “不準這樣。你還要讓媽媽操心多久?”


    做母親的這句話是尚方寶劍,寶劍一出,誰與爭鋒?羅可茵再急,也隻能乖乖的躺好。而她也真的沒體力,馬上又昏沉沉的昏睡過去。


    傍晚,在羅家眾人的苦勸外加醫生的保證中,已經疲憊不堪的羅母這才願意回家好好休息一晚。要不然可茵剛開始好轉,寸步不離的母親說不定就病倒了。


    當然,就算母親離去,還是有哥哥在旁陪伴。她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睡醒醒。中間某次醒來,發現在床邊閑閑翻書的,從大哥變成大嫂。


    “咦?”


    “會館那邊有點事,你哥回去處理。”大嫂笑咪咪的放下書,從包包裏掏出了一張折好的紙。“來,這是甜甜跟蜜蜜畫給姑姑的卡片,我答應她們一定會幫忙交給你的。”


    卡片一打開,還沒來得及看兩位侄女極具藝術涵養的抽象畫,另一張折起的信箋又遞到她麵前。


    “還有這個。”大嫂說。


    信紙上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寫滿了內容,而且竟然不是電腦打字,是席承嶽那一手漂亮的鋼筆字。


    羅可茵頭暈眼花,根本看不大清楚上著寫了什麽,第二張又來了。


    然後是一張,又一張。大嫂象是變魔術一樣,從包包裏變出了好多張信紙,都折得一模一樣,攤開了也都是密密麻麻的內容。


    “大嫂……”羅可茵很沒力。“可不可以,一次全部拿給我?”


    “那可是有照時間順序的,一天一封。人家都這麽用心了,我怎麽能隨便塞給你算數呢?”腦袋有時拐彎抹角得讓人費解的大嫂笑著解釋。


    然後,真的象魔術師一樣,大嫂在離去之前,把席承嶽變出來了。


    當他在病房門口出現時,羅可茵又開始看天花板,看牆壁,看電視。她想確認自己不是又在一個又一個的夢境中,還沒醒來。


    等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之後,席承嶽已經來到她的床前,居高臨下望著她,帶著微微的笑,眼神很溫暖。


    他的手也是。暖暖包握住她因為循環不好而有些冰涼的手。


    “學長……等我……”她急急脫口而出。“我有事情跟你說……”


    席承嶽的微笑更深了。他沒等她,是因為他主動來找她了。


    “不是說不準你減肥嗎?怎麽瘦這麽多?”一開口,又是那熟悉的笑虐。


    他還說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憔悴樣。羅可茵傻傻回答:“學長,你的胡子該刮了。還有,你的眼睛好紅,都是血絲。”


    兩人相視一笑。真的是在比慘的嗎?


    “別多說了,你先休息。”看她講句話就辛苦成那樣,席承嶽即使再想跟她多說幾句話,也舍不得了。


    “可是……我真的要跟你說……你不要不聽……”


    不要又負氣離去,不要又保持距離,請聽她說,她要把一切心情說出來——


    他握緊她的手。“等你不喘了,再慢慢說。不用怕,我不會走的。”


    不知為何,這句話讓人好安心,所以她真的又累極昏睡過去。


    待她迷迷糊糊再度醒來的時候,席承嶽也真的還在。


    天花板、牆壁、電視、學長。嗯,不是夢。


    他一定也很累了,趴在床沿假寐。他的發已經長到可以披散在她手臂,癢癢的。發質又黑又亮,羅可茵很想伸手摸摸看,可是強忍著不敢動。因為他沒有食言,即使累到打瞌睡,還是沒離開,還是緊握著她的手。


    羅可茵就這樣呆呆的在黑暗中看著守護床邊的男人。她安靜數著他的呼吸、自己的呼吸,感受手心的溫暖,身體的病痛仿佛變得比較遙遠,不再困擾她。


    直到小夜班跟大夜班交接的時刻,護士們的腳步聲在房間門口響起,他們才各自驚醒。


    “你媽媽回去休息啦?”看她醒著,護士小姐熟念地過來幫她調整點滴,一麵隨口問:“今晚輪到哪個哥哥來陪你……”


    護士小姐的問句突然中止,因為席承嶽抬起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微笑慵懶卻又帶點疲倦的頹廢,電力十足,讓護士小姐都傻住了。


    “我不是她哥哥。”起身悠閑地伸了個懶腰,他對羅可茵輕聲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那是你男朋友?”護士小姐不敢置信。從她睜圓的眼睛、驚異的口吻中,羅可茵才突然想起這位學長有多麽魅力驚人。


    “他……”羅可茵想說是,又不知能不能這樣說,自己混亂了半天,最後隻歎了口氣說:“我好象還在做夢。”


    “我男朋友如果長那樣,我也會每天都覺得象在做夢。”護士拍拍她,安慰道:“不過你應該隻是藥物作用不定期沒全退,需要休息而已。”


    護士小姐離去後,她不敢睡,強撐著快閉上的眼睛,一直等著。


    席承兵回來了。他一路匆忙疾行,直到接近病房時,才強迫自己深呼吸、放慢腳步,換上一個淺淺的微笑,隻因不想嚇到神情憔悴、一雙烏黑眼眸充滿期盼盯望著門口,直到他現身的羅可茵。


    “怎麽沒睡?眼睛睜這麽大。”


    “我怕你……不回來了。”她囁嚅著說。


    “怎麽會呢?隻是出去移個車。之前接到你大嫂的電話時,匆忙趕來,隨便找空位就停了。幸好還沒被拖走。”他故作輕鬆地說,順便讓她看手上便利商店的袋子。“順便買點家宵夜吃,你要不要?”


    她的胃口大概還沒醒來吧,所以隻是搖頭。“我一點都不餓。”


    那他也就不想吃了。坐在床沿陪她說了幾句話,看她說得顛三倒四,眼睛又快閉上,卻勉強撐住的模樣,實在心疼,忍不住再度勸說:“可茵,你再休息一下好不好?我不會走的。”


    “真的嗎?”又是那個可憐兮兮的眼神。


    “當然是真的。就算走了,我也會再回來。”他盯著她的眼眸,不字一字堅定地允諾,一麵俯身過去——


    “呃,學、學長,你要做什麽?”她竟然別開了臉,結巴著閃避。


    席承嶽微微皺眉。這還用問嗎?


    “我、我已經很多天沒、沒刷牙,我還想好好洗個澡、洗頭……”她已經在胡言亂語了。幸好她已經不在加護病房,不然依她心跳狂亂又不規律的程度,連接在她身上的心電儀大概會嘩嘩亂叫,引來醫護人員的關注了。


    席承嶽瞄了一眼病房內小浴室的門。“你是在暗示我要幫你洗澡?”


    “不、不是啦。”剛清醒的病人,可以這麽緊張心跳嗎?她都快昏了。“我隻是……不要……我……”


    席承嶽才不管她的閃避跟失措,硬是在她頰上輕輕印下一吻。他的唇柔軟而微涼,她的臉頰卻燙燙的。


    “乖乖睡覺。把眼睛閉上。”學長很有威嚴地下令。


    學妹也隻好聽話,閉上了眼,沒幾秒鍾就沉入睡眠狀態。這次睡得很熟。


    因為她相信睜開眼時,他會在她身邊。


    在醫院多休養了五天,羅可茵的身體還是非常孱弱,但至少精神上已經完全清醒了。據她母親說,剛從加護病房出來時,她就算是醒著,但整個人卻呈現胡言亂語的狀態,家人都很擔心。


    “你啊,講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話,連小時候你三哥害你跌倒的事情都拿出來講。問你什麽話,回答全部文不對題,什麽便當、圖書館、紙條的,害我擔心死了。”媽媽嘀咕著。“我想說萬一象這樣一輩子怎麽辦,還怎麽嫁人?”


    羅可茵滿懷歉意地看著一麵叨念一麵瞎忙的母親。隻見羅母就算在病房,一進門也還是不停手的收拾張羅,忙東忙西的,連旁邊桌上分藥的小塑料杯都每個洗幹淨擦幹疊好,床單拉得整整齊齊,有高級飯店的水準。


    羅可茵後來還被迫吃了打成泥狀的鱸魚稀飯,吃完還有蘋果泥——


    “媽,這是甜甜她們小時候吃的吧?”羅可茵很沒力。這種泥狀物吃多了,實在有點惡心。


    “不吃這個要吃什麽?又不能不吃。你看看,才幾天你就瘦成這樣。不知道要多久才養得回來喔。”羅母心疼得要死。


    這是真的。成年以來,大概就是現在最瘦。然後,最喜歡的男人又回到她身邊了。兩個願望一次達成,可說是美夢成真。可惜完全不是原來想的那樣。所以說,以後在山上家裏看到流星的話,不要再偷偷亂許願了。


    “媽,你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下?”到後來,羅可茵終於忍不住,出聲相勸。“喝點飲料好不好?大嫂好象有買,在小冰箱裏。”


    “不用啦,喝什麽飲料。不過你大嫂本來有念說要甜甜跟蜜蜜來看一下的,不知道會不會來。兩個小鬼午覺也該睡醒了。”羅母抬頭看看時鍾,又看盾窗外一方染上夕照的天空,再看看靠坐床上一臉病容的女兒,又是一陣心疼。“你自己要不要喝點飲料?有幫你帶人參茶來,倒給你喝好不好?看看你臉色這麽差,真是喔……”


    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真的,當父母的,一輩子都在操心兒女。羅可茵看了,實在自責到不行,努力想搞笑而寶逗母親開心。“媽,可是我胸口還有一個洞,喝參茶會不會從洞裏流出來?”


    她左胸的傷口是因為要插管引流肺積水,現在管拔了,但傷口還沒完全愈合。聽到羅可茵拿這開玩笑,羅母銅鈴般的雙眼一瞪,嗓門提高,斥責:“你又胡說八道什麽!不準亂講!”


    “呃……”羅可茵被大罵得不敢出聲,眼神飄向病房門口。


    結果罵完才回頭,就看見一大兩小三個身影在門口凍住,好象被路燈照到的飛鼠,眼睛睜得大大的,動彈不得。


    羅母也傻住了。她作夢也沒想到會看到席承嶽一手牽著蜜蜜,而甜甜不愛人牽走在前麵,三個人手上都各持著一枚甜筒冰淇淋。


    “你你你……”瞠目結舌半天,羅母才順過一口氣,大罵:“你竟然給她們吃冰淇淋?!現在還是冬天!”


    雖然如此,但暖冬風和日麗,外頭溫度少說也破二十度。


    “媽,沒關係的,她們不是我,偶爾吃冰也不會咳嗽。”羅可茵趕快出聲幫腔。看著依然健康活潑的可愛侄女,她笑開了臉,聲音都軟了。“甜甜,冰淇淋好吃嗎?是誰帶你們來的?蜜蜜,來,分姑姑吃一口好不好?”


    “爸爸載我們來,媽媽跟爸爸去停車。”甜甜如實報告。


    蜜蜜則是慎重搖頭。“姑姑咳嗽,不可以。”


    “你也不可以!”奶奶又火起來,疾言厲色。“拿過來給我。是誰買的?講過好多次不可以跟陌生人走,你們都不怕壞人了?”


    伶牙俐齒立刻回嘴,小手還拍拍叔叔的腿。“叔叔不是壞人。”


    蜜蜜則是抬頭怯生生地對席承嶽說:“阿嬤生氣。”


    席承嶽最吃這一套了,他在這兩個小女生麵前完全擺不出律師的氣勢,低聲好有耐性好溫柔地安慰:“沒關係,過去阿嬤那邊,乖。”


    她們祖孫還需要他一個外人插嘴說話?!羅母怒衝衝的橫他一眼。


    對方則是風度一流,吃了一瞪還微笑點頭,打招呼:“伯母。我剛好在停國場遇到他們,就先帶她們上來了。”半路順便買冰淇 淋大小同歡而已。


    方便是他的伯母!羅母瞪他。叫得這麽熟,真是火上加油。


    接下來,冰淇 淋吃完了,兩上小女生好奇地在病房裏東看西看,什麽都問,清脆稚嫩的嗓音此起彼落,讓路過的護士小姐都忍不住探頭進來看看。而羅可茵笑咪咪地望著她們,偶爾回答幾個問題,氣氛和樂融融。


    不過有個礙眼的男人一直如影隨形待在可茵旁邊。最可惡的是,不知何時,他們的手已經偷偷的牽在一起,握得緊緊的。可茵還抬頭對他甜甜一笑,那笑容比四歲小女生還充滿崇拜跟迷戀。


    這個神態上次出現的時候,可茵那時還在讀高中,對象,就是眼前這個已經散發成熟男人魅力、頭發留長、看起來更壞的始作俑者。


    真是……越看越生氣!心肝寶貝要交給這個人?不但女兒,連兩個孫女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跟他熟了。眼看國土一寸寸失陷,羅母心中百味雜陳,火氣上湧。


    羅家大哥大嫂停了車,買了水果飲料後,上來了。過沒多久,羅可茵的二哥也出現。一屋子熱熱鬧鬧的,大家都技術性的忽視唯一外人,但席承嶽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安靜在旁邊充當背景,怡然自得。


    怎麽?這種看起來就花心的男人,晚上沒約會、沒外務嗎?羅母不大相信的偷瞄他幾眼。但不管怎麽看、不論何時看,他還是很愉悅的樣子,還會幫可茵端水遞藥,拉滑落的被子,調整墊在後麵的枕頭等等,小動作都很不著痕跡。


    隻要一有付之東流檔,他們的手就一直牽著,一刻也舍不得分開似的。


    羅母開始懷疑,席承嶽有背著她偷偷跑來。要不然,為什麽一切都熟悉的樣子?連護士小姐都認識他,還都會順口跟他打招呼?


    自己之前曾經狠狠咒罵、趕過他,他毫不在乎。眾人不給他好臉色看,也沒關係。兩人曾經相隔涯,中間也有過多年的斷訊,最後還是又繞回原點。想阻止的終究沒成功。想避開的,還是沒避成。可茵似乎注定要跟這個學長有糾纏。


    羅母又看了他一眼。這次席承嶽正麵迎視,他的眼神很堅定,毫不畏懼遲疑。


    片刻,羅母轉開了視線,然後才有點不甚開心、也不甚甘願地宣布:“可茵該休息了。我們先走,讓她睡一下。”


    “那誰留下來……”哥哥們熟念地開始要分配工作。


    “不用了,大家最近都很累,都回去休息。”主母說完,轉而狠狠瞪了外人一眼,似乎想看他怎麽回應。


    “外人”則是神情瀟灑、不疾不徐地微笑作答:“我陪可茵就行了。有事我會立刻跟各位聯絡,請不用擔心。”


    這人算老幾,哪輪得到他講話!羅家兩個哥哥都死命瞪著某人。


    “對啊,我不會有事的。”羅可茵趕快說。


    兩個小朋友則是早已猴子般爬到床上,蜜蜜抱著姑姑的脖子,在她耳邊悄悄問說:“姑姑你跟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姑姑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家了。你要乖乖聽媽媽跟阿嬤的話。”


    姑姑也悄悄回答。姑侄倆還慎重打了勾勾約定。


    “那叔叔你要保護她喔。”甜甜已經被爸爸拎下病床,臨走還不忘拉拉叔叔的褲管,很慎重地交代。


    “我一定會。”


    “打勾勾。”蜜蜜轉頭,烏黑的圓眼睛凝神席承嶽,也要求保證。席承嶽笑著勾了勾那細嫩的小小尾指。


    眾人都詫異地望著他們。外向又自來熟的甜甜就算了,不知不覺中,連安靜害羞的蜜蜜都願意親近席承嶽,這人不簡單。


    當然不簡單了。等閑人物,哪可能入得了受到全家重視寵愛的麽妹羅可茵之眼?而且不但入了眼,還入了心,這一傾心,就是這麽多年,居然沒改變。


    怎麽辦?真的很不甘願哪。羅家眾人走向電梯時,腳步都有點沉重。


    然後,他們齊齊望向一雙粉雕玉琢、走到哪裏都會引來注目跟驚歎“好可愛唷!”的小女孩,心裏都浮起同樣的煩惱。


    煩惱女兒、妹妹還不夠,將來還有這兩個小麻煩,到時,憂心的程度可是雙倍,誰吃得消?


    “唉……”


    出院以後,羅可茵在家整整休養了三個月。


    如果以前羅家養女兒的方式像在養豬,這三個月來,可以說是在養神豬,準備去參加比賽的那種,每天就是吃飽睡、睡飽吃,藥補食補統統來,人生以吃與睡為目的,務求讓她重回昔日光采,或者說,昔日體重。


    一整個冬天就在努力睡的循環中,不知不覺地流逝。等到她終於獲準可以帶侄女出門散步時,滿山的杜鵑花都開了。


    這樣聽起來也有點被關了三個月;不過,這段時間裏,好友常來探望,加上席承嶽幾乎每天來報到,所以日子沒想象中無聊。


    每天傍晚,羅可茵就跟兩個小朋友一起坐在麵對前院的長廊上,滿心期盼地等著,一聽到那低沉渾厚的引擎聲由遠而近,沒耐心的甜甜便會立刻彈跳起來,衝過碎石小徑,到門口張望;等到羅可茵牽著蜜蜜慢慢走過來時,席承嶽就剛好停妥車下來了。


    “嗨。”暮色中,他的剪影好好看,眼睛一定帶著笑,一見麵,就會先親一下羅可茵的臉。


    然後由甜甜領銜主講,報告今日眾人行程及大小事件;姑姑在旁邊酌情補充,有時還要梵音;蜜蜜則是乖乖依偎在大人身邊,滿臉崇拜的聽姐姐講話。


    “吃飯了!”沒多久,羅母就會來喊大大小小進去吃飯,其中包括老是盛讚伯母手藝真好,煮的菜超美味的席承嶽。


    “你又來了?”看到他,羅母總是習慣性的橫過去一眼,故意拉下臉嘀咕:“一天到晚跑來我家吃飯,真的是律師嗎?這麽閑?”


    “真的。”席承嶽從不動氣,一定笑眯眯回答:“伯母不信的話,可以到台北律師公會查證。捷運中正紀念堂站三號出口,出去之後請找立德大樓,搭電梯直上十一樓。”


    “不用在我麵前耍律師的嘴皮子。”羅母哼了一聲,進去了。


    然後是愉快的晚餐時間。羅家其他人幫忙,偶爾會一起吃飯,但大部分時候就是席承嶽跟老中幼三代女眷一起吃。席承嶽不但要接羅母偶爾放過來的冷箭,要嚴格注意羅可茵的胃口,還要幫忙哄騙、喂食兩個吃飯像作秀,從小走名模路線的明日之星。


    好好一個黃金單身漢、有資格夜夜笙歌的男人,卻對這樣的生活怡然自得,說出去任誰也不信。頭一個不信的就是兩人共同的朋友趙湘柔。


    湘柔留下來一起吃過一頓飯之後,便對席承嶽有了不同的評價。她充滿懷疑地問:“你真的是每天這樣?”


    “盡量而已。真的很忙、沒辦法過來的時候,也是有的。”他保守回答,一麵幫甜甜把臉上的飯粒摘掉。


    “你不覺得很……很……很累嗎?”想了半天,一向犀利的趙湘柔也隻能問出這樣的問題。


    畢竟一餐飯吃下來,她已經被小女生無數的問題與無預警的尖叫聲、滿場跑的甜甜、一直勸菜又強迫大家吃完的羅母、不管什麽遞到麵前都搖頭的蜜蜜……逼到頭痛欲裂、毫無胃口,看席承嶽還可以談笑用兵,耐心無限的應付自如,是在不敢置信。


    “不會。”他看了趙湘柔一眼,眉毛一挑。“反正我在女人堆裏很吃得開。你不是從以前就這麽認為,還大力為我宣傳嗎?”


    趙湘柔給說紅了臉,她確實對他有著深深的成見,甚至一度把他看成跟自己花心的父親是同一類人;一直要到最近,她才真正對他改觀,開始成人席承嶽對她的好友羅可茵是認真的。


    但她還是嘴硬。“你不能否認,你以前的記錄確實輝煌。”


    “哦?”席承嶽還是那個不動如山的樣子,反問:“我有過哪些記錄?”


    “你這是為以後從政鋪路嗎?選後政見就全部忘記,一概否認?”趙湘柔也不甘示弱,銳利反擊。


    羅可茵本來一直努力在吃飯,沒有插嘴,但聽到這裏,忍不住要輕聲提醒:“不要吵架喔。”


    “不要吵架。”蜜蜜立刻像學舌的鸚鵡般重複,圓圓大眼睛看看叔叔,又看看漂亮的阿姨,麵帶憂慮。


    “誰?誰在吵架?”從廚房端了一鍋湯出來的羅母,兩道視線像雷射一樣直照到席承嶽臉上,虎著臉厲問:“你跟可茵吵架?吵什麽?你有什麽不滿?”


    要是答得不好,那鍋熱騰騰、還在冒煙的湯,說不定會全數倒到他頭上;他被燙死事小,心愛的學妹喝不到湯比較麻煩。


    “當然沒有。伯母,今天煮的是……”他深呼吸一口。“酸菜豬血湯嗎?聞起來真香。可茵喜歡這個湯,要多喝幾碗。我幫你盛。”


    “好。”羅可茵非常聽話,乖乖把湯碗遞過來,望著席承嶽的眼神真是說有多崇拜就有多崇拜,完全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女看見暗戀的學長那樣。


    趙湘柔忍不住要翻白眼。真是夠了!從高中看到現在,居然都沒變!


    “你呀,就像思婕講的,長相最不少女,可是內心卻是最少女的人。”她低聲數落:“你看男人的眼光真的爛,不是同性戀,就是我爸爸那種禽獸,然後從頭到尾就被這個人耍得團團轉,有沒有出息啊你。”


    “我知道你擔心,可是,我們真的不會有事的。”羅可茵也低聲但誠摯地回說。就像從小到大,習慣性要向身旁人保證,請他們不要擔心——


    趙湘柔歎了一口氣。“你總是這麽說,真的發生事情時……”


    “那你一定會在我身邊,不是嗎?”她溫柔地接下去說。


    是的,羅可茵雖然平凡,但真的很幸福。她就算要受到病痛之苦,卻一直都有家人、朋友全力嗬護。


    還有一個失而複得的學長。


    她雖然曾經退縮、曾經遭遇撞牆期,還差點沒追上,但長跑選手的耐力是很夠的,會一直一直默默努力,忍受途中一切的無聊與疲憊,不到終點絕不放棄。


    “姑姑跟阿姨講悄悄話。”甜甜塞了滿嘴的飯,小手指著兩個大女生,模糊不清地告狀:“阿嬤,她們這麽不用吃飯?”


    “你還不是一直跟蜜蜜講悄悄話,也不吃飯?”負責喂食的叔叔喂完了蜜蜜,回頭一看,甜甜根本還沒吞下五分鍾前喂的那口,好聲相勸:“趕快吃,你吃完了,叔叔才能回去上班。”


    他總是趁晚餐時間來一下,常常都得回去繼續加班,大集團的法務可不是一份輕鬆的工作,所有合約都要經過他審核、修正,還要針對公司營運政策提出專業上的建議,挑燈夜戰是常事,堆積如山的文件則是辦公室基本配備。


    “晚上還上班,是去酒店上嗎?”羅母嘀咕著。她對這個年輕男人一直抱持著高度的懷疑,畢竟他長得一臉風流樣,還留了一頭很不正經的長發,怎麽看都不像是有一份值得尊敬的職業。“頭發那麽長也不去剪,牛郎店有要求哦?”


    “不是,是可茵有要求過。”他怡然地說,一麵含笑看了羅可茵一眼,半開玩笑地解釋:“以前是她要我留的,也隻有她能要我剪。所以,看她。”


    說完,全部的眼光集中在羅可茵身上。她其實不大記得自己曾說過這話;但席承嶽雖語帶笑謔,卻從不會無中生有。那她大概真的是有提過吧。


    對於無心的一句話也放在心上這麽多年,他對她的重視,可見一斑。


    但到底要不要剪呢?長發飄逸、短發帥氣,真是好難決定呀——


    “長短都好看。學長,怎麽辦?”羅可茵脫口而出。


    “哦……不會吧……”這次趙湘柔光明正大地翻了白眼。


    羅可茵不好意思地笑笑,明顯比以前消瘦的臉蛋染上淡淡的紅暈。


    談戀愛就談戀愛,有必要搞得像高中生一樣嗎?她這個傻大個兒,根本越活越回去了。


    吃完害她猛翻白眼、閨秀指數大降的一餐飯之後,席承嶽要回公司加班,順路可以送趙湘柔,兩人一起走出夜色中亮著溫暖燈光的羅宅。


    “好,我承認你現在跟以前不一樣。”趙湘柔一麵走,一麵思考了很久,才慎重開口說:“但如果你真的喜歡可茵那麽久,為什麽以前在大學、在美國讀研究所的時候,身邊來來去去的女生那麽多?”


    這話題還是沒結束,席承嶽看她一眼。趙湘柔心裏一直有一個死結。因為看過自己父親這很糟的例子,所以她對於男人的忠誠度有著極高極高的標準。


    在心裏向厲文願默默致敬及寄予同情之際,席承嶽開口了。


    “請負起舉證的責任。”他還加了一句:“舉證之所在,敗訴之所在,勸你三思而後言。”


    “要舉證還不簡單?abby,belinda,cathy,dibbies,elle,flora……  ”簡直可以變成字母歌唱下去。


    好一個席承嶽,不否認也不承認,隻是用那充滿魅力的微笑作答,一麵很紳士地幫湘柔開了車門,輕扶她上那輛底盤比較高的悍馬休旅車。


    關上車門前,他扶著門,對趙湘柔說:“就是因為經曆過這些,所以我才能說,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


    月光下,他英挺俊美的臉上毫無笑意,是她從未看過的神態。


    那股神情是無法錯認的,這個男人認真了,非常非常認真。所以趙湘柔難得地有點呆住,說不出話來。


    直到他繞過車頭上車,發動引擎上路之後,她才百般不甘願地冒出一句反擊。“我會一直監視你的。”


    “我直到。”席承嶽又恢複了開始調笑。“歡迎加入監視的行列。目前您的排名還在羅家眾人之後,要放冷箭請稍後,由專人為您服務。”


    “……學長,你可以住口了。”她按著太陽穴。“我頭很痛,可以讓我清淨一下嗎?!”


    夜色溶溶,她隻想靜靜渡過這段車程,好回家休息——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清淨了沒多久,席承嶽悠悠開口。“謝謝你一直守護著可茵,謝謝你這幾年來堅決反對,還擋下我們之間的聯絡。當然,還要謝謝你一開始讓我認識可茵。”


    趙湘柔以為自己聽錯了。感謝這些事?!其它的就算了,居然還感謝她從中阻擾?會不會太怪了?


    “怎麽會怪呢?考驗隻會讓感情更堅定。”他瀟灑一笑。“沒有阻擾,怎能顯現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可貴?”


    “夠了,真的。”她不要再聽了。情侶就是這樣,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們有多甜蜜。一天要閃人多少次才罷休?“學長……  我家到了……  讓我下車……  ”


    “隻是善意提醒你一下,以後監視的時候,別忘了帶墨鏡。”


    可不是,再不走,她就要瞎了。


    因為就算夜裏,有人的微笑還是比月光還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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