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子嗎?


    唉!一道悶雷打在心上,教她更難受了。


    範江獨自窩在當鋪後院的亭子裏,攢眉思付了老半夭,難得地長籲短歎,哀聲連連。


    無端端地丟了這個問題給她,花問柳倒是快活去了,教她窩在這兒,不知該如何處理;她是不想處理,但似乎由不得她,隻因茲事體大……啐!什麽茲事體大來著?又不是說夭若定是聖上的私生子。


    但花問柳又說,有些皇子頗為注意這樁事,寧可錯殺不願放過……啐!說得像極了一回事,他倒忘了這兒是蘇州,不是京城,想殺就殺啊?沒了王法不成?


    好在他們是搬到了蘇州,遠離混雜的京師,要不還真不知道事情會怎麽變化。


    但話又說回來,如今要她怎麽同夭若開口?


    正尷尬著呢!別說她躲著他,他也躲得緊,倘若今兒個不是洋兒教花問柳給帶去逛市集,濤兒外出行善去了,她不會在這兒,而他也不會在鋪子裏守著。


    雖然想問話也不乏機會,可問題是……她難以正視他,要她怎麽開口?


    再者,這種沒有根據的事,要她怎麽開口問?又要他怎麽答?


    倘若他不是皇子,說不準彼此可以乘機化解尷尬,但……倘若他正巧是呢?


    她最不願意這樣想啊……盡管她不認為他是,但心裏偏是在意得緊,難以平靜浮躁的心情,倘若不找他問清楚,她八成會教心頭的疑問給逼死。


    一旦他真是聖上倒黴的私生子,他的命運會如何呢?


    會教人請回大內,從一個典當物成為她遙不可及的皇子?還是在回大內的路上教人給刺殺了?


    思及此,她的心狠狠地疼了兩下,總覺得這兩種結果,都不是她所樂見的。


    朱夭若待在她身旁已經五年了,雖說她老嫌棄他像個小老頭子,但實際上,他確實是個好幫手,替她打理了所有她不想觸及的瑣碎小事,數她無後顧之憂地盡情玩樂……


    倘若不是前些日子發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她確實是相當倚重他的,也莫怪廉家那兩個笨蛋兄弟老說她偏心。


    她是偏心又怎麽著?誰教他一向貼心?


    雖然他老是陰沉得礙眼、老是算計著他人,但他就是貼心啊!微不足道的小細節,都教他處置得妥妥當當;甚至他也自知理虧,知道自個兒唐突她了,才會羞得無臉見她,一見著她便漲紅了臉,飛也似地逃走。


    罷了!倘若她一直介意著那些小事,豈不是太不像她了?


    婆婆媽媽、拖拖拉拉,像什麽樣子來著?她才不會同他計較那麽一丁點小事,畢竟那時他喝醉了……她還是大大方方地找他談談這件事,以免他日釀成大禍。


    還是……趁著四下無人,同他問問吧。


    打定主意,她隨即起身,繞過石板子路,直往前頭走,然而走在鋪子大廳後頭的渡廊上,隱隱約約便聽見夭若與他人對談著,她不禁躲在渡廊上偷覷。


    “這被子……”


    “好心的老板,請你大發慈悲,收了這件被子吧。”


    坐在案前的朱夭若睇著擱在案上的破爛被子,濃眉不禁微微攢起。


    這破爛被子到底能值多少錢?就連一文錢都不值啊……該怎麽當?


    抬眼睇著眼前滿臉風霜的婦人,他不禁有點心軟,她有幾分酷似娘親啊!記憶中的娘算得上風姿綽約,但為了拉拔他,一瞬間便老了許多。然而瞧見眼前的婦人,他不自覺地猜想她八成也是遇著不少難事,真是給逼急了,才會拿這條破爛被子……


    她衣衫襤褸,衣裳布滿補丁,一瞧便知曉家境肯定頗為困窘,要不怎會連破爛被子都拿出來典當?


    唉!艱苦的日子他不是沒過過,豈會不記得窮困的滋味?


    “好心的老板,就請你收下被子吧!當個三、五文錢也好。”婦人低聲下氣地求著,眼看著淚水就要奪眶而出。


    朱夭若見狀,不禁歎了一口氣。“這麽著吧,這被子我就收下了,然而當票就不用寫了。”話落,他便自懷裏取出一兩銀子,交到她的手中。


    婦人一瞧,登時傻眼。“老板,這被子不值這個價的。”


    見她不收,他不禁又道:“確實是不值這個價,但又有何妨?你先把銀子帶回去應急,他日再贖回被子。”


    “但是……”


    “拿去吧。”不讓她猶豫,他硬是把銀兩塞進她長滿繭的手心裏。


    婦人睇著他良久,哽咽地道:“感激不盡……”


    睇著婦人離去的背影一會兒後,他才睇向案上的破爛被子。


    待會兒真不知道要把這東西塞到哪裏才妥當……


    朱夭若正思忖著,卻聽到背後傳來範江的聲音——


    “咱們府裏出了個樂善好施的濤兒,現下還多了個會濟弱扶傾的夭若,真是教我感動啊。”


    朱夭若心頭微微一震,卻不敢回頭瞧她一眼,隻是輕聲道:“會走進當鋪,大抵已經是走投無路了,咱們若是有能力,幫幫她又有何不可?再者,當年若不是小姐幫我,我又豈能有今日?”


    小姐怎麽會來找他?


    她不是一直避著他嗎?如今主動找他……是不怪罪他了?


    “我可沒有什麽善心,當年因為你是當鋪的第一個客人,我才會勉為其難地接受你的典當。”這樣的開頭算是不錯的了,是不?就如同以往一般,無所不談。


    “但我卻倍感溫馨。”睇著她一如往昔地坐下,他才敢偷覷她一眼。


    她瞅著他,不知怎地,瞧見他這般正經的模樣,反倒教她有些心悸,話在舌尖上繞了半夭,才擠出一點聲響。“啐!提起這件事作啥?”


    知道夭若一向很感激她,更將她的恩情記在心底;但……不過是花了十兩買他十年,還差使他在府裏幹活……別再說感激她的話了,她會羞得無臉見人,隻因她老覺得自個兒虧待他。


    唉!真是汗顏呢。


    範江羞赧得抬不起頭,而他也不搭腔,空氣好似突地凝滯不動,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沉悶感。


    啐!他以往不是這樣的,他應該要嘮叨一點,碎嘴一點的,就這樣悶不吭聲,他到底是怎麽著?她都出現在這兒了,就表示她已經盡釋前嫌,要不他還想要她如何?要她低頭嗎?


    作夢!


    “你!”


    “小姐……”


    範江一句話才要出口,聽他開口她便立即噤聲,等著聽他到底要說什麽;誰知道他沉著臉不說話,她不禁怒火中燒。


    “你到底是怎麽著?到底在介意些什麽?”難不成真要她先開口?


    “我……”他異常輕柔地道:“我想小姐今兒個願意待在這兒,大抵是小姐已經對那件事兒……”


    “可不是嗎?那種事兒,我才不會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再想了。”她急忙打斷他的話,揮動的手顯得有些心虛。


    那種小事、那種小事……那種又酥又麻的滋味她全忘了,既然忘了就不要再提了。


    “是嗎?”他鬆了一口氣,卻有些失落。


    她真是一丁點都不在意嗎?姑娘家的清白啊……


    “就是如此。”她說了算。


    “既是如此,不知小姐今兒個來這兒有什麽事?”她就坐在一旁,似乎想同他長談。


    “是……”嗯,他都開口了,她再不接話,氣氛又要變得沉悶了。“夭若……你也知曉,自從你跟在我身旁開始,我從未過問你的事,隻曉得當年你是為了安葬娘親才典當了自個兒。”


    “嗯。”他點了點頭,等著下文。


    她睇了他一眼,見他好似不怎麽在意,索性開門見山地道:“但我從未聽你提起你爹。”他應該不會在意吧……可她眼角的餘光卻瞧見他的身子微微一震。


    “我……沒有爹。”他淡然地道。


    小姐今兒個真是奇怪,無端端地問起他爹的事……倘若要問,早在五年前就該問了,現下才問,有何用意?


    “他是……”


    “打我一出世,就不知道他是誰。”朱夭若微眯魅眸瞅著她,見她微張著嘴,心裏想的全是夢中的情景。


    該死!他到底是怎麽著?打那一夭起,他便滿腦子的綺想、滿腦子的淫念……


    “那……”她不禁低歎了聲。


    若是照他的說法,感覺上好像證實了一半……倘若他爹真是當今的聖上,流落民間的他自然不會知道親爹是誰;可總不能因為巧合便認定他就是聖上的私生子吧?應該要找個更有力的證據,譬如問柳所說的聖物……


    她驀地抬眼瞪著他依舊戴在頸上的金鏈子,睇著上頭頗為特殊的珠子,直覺認為這鏈子好似是打西域來的。


    五年前好沒細看,是因為他根本沒打算典當這條鏈子,那時隻覺得這條金邊子戴在他的身上太過突兀;但如今一瞧,他已不若當年狼狽瘦弱,自然不覺得突兀,還覺得這鏈子精致得教她有點害怕。


    “小姐?”教她瞪得心兒怦咚怦咚地跳著,他不禁啞聲開口。


    他的脖頸出了什麽總是嗎?要不小姐怎會直盯著他的頸項,還盯得如此入神?


    “這鏈子……能拿下來給我瞧瞧嗎?”他還未搭腔,她的手便已采向他的頸項。“哎呀!這鏈子怎麽沒安個扣子,這要怎麽拿下來?”


    這是哪門子的鏈子?


    這……簡直要氣死她了!


    “這鏈子打我小時候便戴在身上了,那時拿得下,現下是不能了……”他啞聲低喃著,就連自個兒到底在說什麽,他都不清楚了。


    感覺到她微涼的指尖撫過他的頸項,朱夭若全神貫注地感受著她噴在他頸上的溫熱氣息。


    倘若不了解她的性子,他真要以為小姐定在調戲他,可小姐就連美少年都不屑調戲,怎麽可能將心思放在他身上?


    雖然廉家兩兄弟總認為小姐待他特別,以為小姐對他有意……但這怎麽可能?


    他又不是美少年,長得一點也稱不上眉清目秀,可小姐每回出遊必定要他隨行,而且絕不會將二小姐和三小姐的事丟給他。小姐是個是非分明的人,是個瀟灑落拓的奇女子,很難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小姐的容貌……


    從這個角度瞧去,可以瞧見小姐帶著英氣的柳眉微揚,濃密如扇的長睫輕掀著,瀲灩的水眸澄澈得很,小巧適中的俏鼻,再配上一張有棱有角的杏唇,這模樣說有多誘人便有多誘人,世上能抗拒的能有幾人?


    他隻知道……他不能……


    忘了這份情意是在何時種下、是在何時發芽茁壯的,他隻知道自個兒真是情難自禁、情難自禁……


    “怎麽了?”


    感覺他的身子微微一動,範江不由得抬眼,乍見他幽深如潭的黑眸自瞅著自個兒,不一會兒溫熱的唇便已覆上她的,輕輕地摩挲著,好似萬分陶醉;靈舌繼而鑽入她微啟的檀口,恣情縱意,欲罷不能……酥麻感自唇舌之間竄上腦門,讓她驚愕莫名。


    他……這是在做什麽?


    親……親她?他沒喝醉吧?


    她嚐得出他嘴裏沒有半點酒味,可他為何親吻她?


    範江正疑惑著,突地聽見容婧嬌軟的驚斥聲——


    “江兒姐!你怎能讓這個下流的登徒子靠近你?”


    感覺夭若身子一震,隨即退開;範江抬眼采去,隻瞧見他發紅的耳根子,沒來得及問他,容婧已一個箭步衝上前,硬是將她拖到一旁。


    “江兒姐,你是傻了嗎?你怎能讓他對你胡來?”容婧惱火地瞪著始終背對著她的夭若,怒不可遏地吼道:“你這個狗奴才,誰準許你這般放肆來著?你以為自個兒配得上江兒姐嗎?”


    朱夭若一愣,他壓根兒沒想過配不配的問題,更沒想過他竟對小姐存有邪念;可容婧一聲聲地喊他狗奴才,令他覺得刺耳極了。


    “我說過我不是狗奴才!”他惱火地站起身。


    她到底是打哪兒來的野蠻丫頭?說起話來怎會這般不中聽?


    “你還敢說你不是?你分明……”她正要教教他身為奴才該如何忠心事主,卻教身旁的範江給捂住了嘴。“江兒姐?唔……”


    “得了!婧丫頭,這是我的事,你管得太多了。”她明明差人送信,要她的男人來把她領回去,怎麽直到現下還不見人影?


    啐!什麽狗奴才來著?他不是奴才,他是、他是……


    “我管得太多了?”容婧自她的掌心裏發出模糊的聲音。“江兒姐,我是為你著想耶!他不過是個奴才,竟對你這般放肆,難道你壓根兒不在意?”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範江眼角的餘光恰好瞧見夭若靠了過來,見他扣住容婧的手,她連忙阻止:“夭若!別胡來,婧丫頭不過是口無遮攔,她沒有惡意的,你就別同她計較了。”


    “江兒姐!你說這話好像不把他當成奴才似的,你……啊!好疼啊,你這個狗奴才,還不快放了我!”容婧疼得直跳腳。


    “不要再叫我狗奴才,我說過了我不是!”朱夭若惱火地加重手勁,壓根兒不睬頻頻喊疼的容婧。


    麵對這種刁蠻丫頭就得好生整治,日後她才會約束自個兒的伶牙俐齒。


    他忍受她很久了,沒道理要他繼續忍下去。


    “夭若!”見容婧臉色發白,範江不禁出聲阻止。


    然而她才扣上夭若的手,便瞄到鋪子前頭的布簾微動,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來;甫見著眼熟之人,她想叫對方住手卻已來不及了,隻好挺身護在夭若身前。


    電光石火之間,隻見夭若不知道在何時閃至她身前,朝對方的肩頭擊下一掌,他也硬生生地接下一掌,霎時之間,兩人皆被對方擊飛數尺。


    範江傻眼地看著朱夭若摔在案桌上,嘴角正汩汩地淌著血,壓根兒沒注意到容婧隨即教那個男人給帶走了。


    範江的目光緊緊地鎖著麵色蒼白如紙的朱夭若,覺得他的血每淌下一滴,便像是滴在她的心頭,一點一滴地激起難以言喻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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