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國,夜晚。


    圓圓的月亮掛在樹梢上,淡淡一抹浮雲遮在月亮前,不一會兒,雲濃厚起來,遮蔽了月光。無人的街道上,若不點燈,就會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闇黑中。


    離皇宮最近的國師府,在管家傅梨的命令下,點起百盞燈籠,但今晚的夜色卻和府邸主人的心情一樣,灰暗深濃到難以照亮。


    傅梨正愁苦著燈不夠,就接到主人歸來的消息,趕緊放下手邊雜事去迎接。


    這幢宅邸的主人是當朝護國國師——司徒壇淵。


    大月國的現任國君依賴咒術的神奇力量,大力擴建祭司處,在前幾任護國國師建議下,推行新法,命令每個孩子在出生十日內,都要接受祭司的占卜,一旦卜筮出孩子有靈能,便抱養到宮中,由祭司教導,培養成為國家需要的人才。


    司徒壇淵便是二十五年前由民間被抱養到祭司處的,且由於天生帶來的靈能太過強大,一開始便由老國師照顧,承襲老國師的姓氏,並蒙先帝賜名。而他也不負眾望,處處顯示過人天分,據說能力之強,能一人抵禦千軍;傳出去之後,各國不是急欲網羅他,便是想刺殺他。


    司徒壇淵不悅地走下馬車,精怪幻化成的奴仆恭敬地從門口排成兩列,沿著長廊一直列隊到府邸深處。據府邸唯一另一個活人傅梨的說法——這是為了符合國師尊貴身分應有的排場,以及驅趕宵小、讓過度好奇的平民不敢接近的必要手段。


    司徒壇淵走得很快,他邊走,一邊解開禦賜的紫狐披風,像丟抹布一樣往旁邊扔。


    傅梨伸出雙手,把價值不菲的披風穩穩接住,緊跟在司徒壇淵身邊。


    「大人,您辛苦了。要先準備浴水嗎?」


    「晚一點。」


    司徒壇淵還是走得很快,身上紫色朝服的袍擺像波浪滾動,金線繡紋流動出華貴的光芒。


    「派出去的妖精找到紫涯了嗎?」司徒壇淵那比起女子還要姣好的麵容,此刻嚴肅地對著傅梨詢問。


    「回大人的話,還是沒有小姐的消息。」


    「是嗎?究竟躲哪裏去了……」


    雖然整天埋首案牘之中已經有點疲憊,但司徒壇淵還是急著找尋司徒紫涯的下落。紫涯是老國師的獨生女兒,如果老國師逝世前沒有把他的秘密告訴紫涯、如果紫涯安分一點別想著對付他,那麽一切都會不同。知道紫涯握有秘密之後,他網開一麵,沒有殺人滅口,隻是把她關在家裏幽禁起來;誰知道她竟神通廣大到帶著他寶貴的護身符逃走。


    司徒壇淵擰著眉。紫涯的居所遍布符咒,讓紫涯無法走出去;事發之後,他竭盡所能尋人,能用的方法都用過了,能想的也都想到了,她到底怎麽逃出去的?


    「你把那天的情形再說一次。」


    「大人啊,我都說過幾百次了!」


    司徒壇淵用力戳著他的額頭,冷冷地瞪他一眼。


    「要你說你就說,哪來這麽多話!肯定是你哪邊疏忽掉了,否則怎麽會找不到人?再仔細說一次,任何蛛絲馬跡都要回報。」


    傅梨扁嘴。「大人,那天一大早,小豆芽先端洗臉水去給小姐,小豆芽聽小姐的吩咐,去換了一盆熱一點的水,再回去時小姐就不見了。那天您不也徹查過?什麽異狀都沒有啊。」


    傅梨再講一次重複了幾十遍的話,已經有些不耐煩。這位主人雖然官從一品,是整個大月國唯一靈能強大到足以擔任國師的一位大人,但或許是跟在他身邊久了,太了解現任國師的底線,因此隻要掌握他表情的細微變化,隻擁有普通靈能的傅梨,偶爾也敢對他輕鬆說話。


    「那棵豆芽說的都是真話嗎?」司徒壇淵麵露凶狠,猶豫了一陣子,「把那棵豆芽煮了吧,如果豆芽臨死還是說一樣的話,本國師再試試其它辦法。」


    傅梨愣了一下。司徒壇淵性情雖然挑剔,但是對府邸裏的精怪還算客氣,一向放任讓傅梨去管理,上下和樂融融。可是……煮豆芽?


    「呃,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不考慮。」司徒壇淵斜飛的墨眉底下,眼睛露出一絲紅光,周身也泛出冷意。「晚膳本國師要看見熟透的豆芽菜。」


    司徒壇淵揚手,原本隻是要摒退傅梨,但因為這個動作,袖子往下滑,露出了一截手臂。


    他的右前臂有老國師為了壓抑強大靈能衝破他的身體而繪製的古老神咒,像紋身一樣,用黑色條紋勾繪的圖案是鳥,喙短、身圓、翼長、尾卷,唯有獸眼的地方是血般的鮮紅色,晶亮有神得彷若活物,盯視著膽敢注視牠的人。


    咒紋隻露出一瞬間,傅梨馬上移開視線。


    不知是巧合還是真的有詛咒,凡是對這位國師不敬的人,都會在無意間看見他的右前臂,然後連連作惡夢或出意外。最讓人引以為鑒的就是福王爺;幾年前他惡意捉弄司徒壇淵,嘲笑他女氣又裝神弄鬼,硬是看了他的手臂,卻從此染病不起。


    雖然司徒壇淵解釋過咒紋本身無害,但傅梨才不相信呢。國師小心眼又有疑心病,在咒紋上施咒可是最尋常不過的事了。他雖然想保護小豆芽,但誰曉得國師不是有意露出咒紋來警告他。


    當天晚上,司徒壇淵如願在餐桌上看見一盤豆芽菜。


    司徒壇淵擰著眉,無聲又帶壓迫地,用眼神詢問傅梨。


    豆芽說什麽了?


    傅梨被看得沒有辦法,苦著臉跳腳。


    「都說小豆芽不知道嘛!您看我把她煮了,她也沒換其它說法呀!可憐的小豆芽,明明是信任大人您才來投靠國師府的……」


    「知道了。」


    司徒壇淵拿起筷子,往盤子裏夾了一小撮豆芽菜,牙齒咬斷豆芽的清脆聲響,在安靜的飯廳裏聽起來挺詭異。


    「唔——」傅梨捧著肚子乾嘔。


    司徒壇淵瞪他一眼,繼續食用豆芽菜。


    「你在菜園裏找塊地方施肥吧,晚些本國師去施咒讓豆芽菜長快一點,以免小豆芽的精魄無處附體,讓附近吞食精魄的妖怪吃掉了。最近開雲城裏不太平靜,多了許多汙邪的妖怪。」


    「是誰說要煮了她的真身的啊!」


    司徒壇淵停頓動作,揚眉冷冷看回去。


    「你有意見?」


    「我是擔心嘛!大人在人界已經惡名昭彰,隻剩在精怪群裏還有點聲望,如果連這點好名聲都沒有了,我擔心您會每天耳朵癢,還要應付一堆詛咒。」傅梨邊說邊損他。


    此時門口飄來一張木盤,停在傅梨身前,傅梨把剛燒好的菜肴都放上餐桌後,空木盤便浮飄回廚房。


    食物很精致,司徒壇淵貪好享受,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心血來潮想吃魚翅鮑魚,有魚精替他抓來;想穿綾羅,有蠶娘織好獻上來。生活過得比皇帝還尊貴。


    他咬著剛上桌的美味醉雞,心情卻不是很美好。


    「哼,該死的紫涯,如果不是她把紅玉偷走,本國師也不必重複給自己跟府邸施護身咒。每天光是基本的護身咒就要花半個時辰,累死了!」


    「前幾年我就說您何不把紅玉一分為二,您還說用不著。」


    「你是想說本國師太笨嗎?如果找得到龍子的眼睛、雲山大神的尿液,要做多少護符都沒問題,偏偏就是沒有!花了五年集結百種珍品才提煉出一塊小小的紅玉做為護符,本國師的智慧已經曠古絕今了,哪還能分成兩個再去削弱紅玉的力量?」司徒壇淵不滿地哼氣。


    「欸,是小的無知,您別生氣嘛!來,大人您多吃點肉,好有體力幹活。我告訴您呀,接下來您有得忙了,城西桃花廟的千年桃花樹不開了,住持老和尚想請您去一趟讓樹開花;還有季醴將軍前天又喝醉吵著要找您,吐了咱們家門口都是穢物,真是熏死了!」


    「那家夥……就說怎麽這幾天他看見本國師都躲開,原來是闖了禍。和尚那邊你去回絕,沒找到紅玉前,本國師哪得空!」


    「呃,但是我把錢都收了,我想老和尚誠意十足,大人您不會拒絕,已經答應了。」


    「啊?」司徒壇淵瞪眼。


    「總共三箱金條,還是您要退回去?」


    「嗯。」司徒壇淵沉吟一會兒,眼睛亮了亮,「那棵桃花樹有花妖在,所以桃花廟才能成就許多姻緣,香火鼎盛。告訴老和尚,要本國師出手幫忙可以,但是香油錢要提撥給國師府五分,當作往後每年酬謝花妖的祭壇費用。」


    「是。小的明天就去告訴和尚這個好消息。」


    窗外,遮住月亮的浮雲逐漸散逸,銀華月色灑落,繁華的開雲城總算瞧得出些許輪廓。國師府邸一雙主仆,討論的話題延續到金庫還有多少擺放空間。


    *


    夜半子時,司徒壇淵沐浴淨身完,換上乾淨的黑袍,兩手手腕各綁一條白色綢帶,半乾半濕的頭發披散在腦後,任夜風吹拂。


    他來到府邸東北角落花園裏的觀星閣;觀星閣是八角形建築,六層高;他取出一把彎曲的黃銅鑰匙打開門,原本漆暗的觀星閣,在他踏入的那瞬間彷佛春喚大地似,整個蘇醒過來。木質地板的紋路首先發光,像流水一樣,光芒從觀星閣門口的地板開始流動到四周,遇到牆壁再蜿蜒上爬,延續到天花板,直到整個室內的木質紋理全散發淡淡銀光,照亮閣內。


    司徒壇淵走到第五層。中間的祭壇在地板上畫了符咒,圓形的咒圖直徑有五尺寬,最外圍的一圈是金色古老文字,第二圈是象徵地與水的三角與曲線圖形,第三圈是代表火與風的聖獸鳳凰圖案,最內圈用沉重的黑色畫上五角星。


    他站在五角星的邊緣,光裸足尖踩過星星邊角上的圓點,每當他踩過一個點,便有光線從構成五角星的線條中衝出來,強烈的光束直穿入頂,當他踩過五個星角,空間中已經出現一個由光壁構成的區域。


    司徒壇淵退後兩步,張口道:


    「青生,出來,別睡了。」


    他話一說完,光壁就劇烈扭曲抖動,接著在光壁的後麵,隱約有個人形出現;隨著人形越來越清晰,光壁便慢慢暗淡,直到光滅,那個人才從飄浮在地板上三寸緩緩地落穩地麵。


    那是一個手持象笏,束發戴冠,穿綠色深衣,披墨綠對襟禮袍的年輕男人。


    男人張開柳葉眼,細長的五官與太過白皙的肌膚看起來有些不像人。


    「召喚我來,何事?」細細的聲音有點悠遠,空洞又捉摸不定,彷佛隔著一層霧氣與人說話,如果不專心,會聽不清楚。


    司徒壇淵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他的象笏上寫下幾個字。


    「找到她。」


    血紅名字從象笏背麵滲透到正麵,青生看著象笏上的名字。


    「你應該能夠自己尋找才對。」


    司徒壇淵有些煩躁。「你當我沒試過嗎?不曉得怎麽回事,我就是感應不到她的氣息,連我在她身上下的追蹤咒也完全碎裂了。」


    青生微微皺眉,又悠遠地道:


    「知道了,會幫你尋找。」


    「感激不盡啊。」


    青生為他輕佻的態度皺了眉。「還是一樣,你應該為國多盡點心,這麽強的靈能,應該為民所用。」


    「我明白呀,但在保家衛國之前,是不是應該先保住自身呢?紫涯帶走紅玉,等同把我的壁壘帶走了,你說是找她重要,還是我用這血肉之軀去護國重要?」


    青生歎氣搖頭,接著身體破成碎片,碎片落到地上,化為光影,融進地板的紋路裏。


    司徒壇淵坐到地板上,苦苦笑出來。雖然靈能強大,但他已經快虛脫了。


    「每次要見你,都很耗費體力啊,居然還不想幫我找紅玉……每天穩著防護咒就消耗掉大半靈能,哪夠應付大家的要求,還護國呢……」他爬到護國國師這一路上得罪很多人,每天每天都有新的詛咒在攻擊他,加上前幾年曾經中過黑巫術的招,身子大傷,不得已他才會做一個厲害的護符帶在身上。


    知道他必須依賴紅玉的隻有老國師跟傅梨。老國師臨死前又把他這個弱處告訴紫涯,現在他們一個死了,一個每天在他身邊,隻要再除掉失蹤的紫涯,就沒人能威脅到他了。


    「青生啊,快點找到紫涯吧,我可不想死得太不光彩呀。」


    夜很深,司徒紫涯帶著紅玉消失,又增加了一個日夜。


    司徒壇淵倒在觀星閣的祭壇上,陷入沉沉昏睡。


    按照慣例,召喚青生以後,他會連續睡上兩天,這期間要是有強敵來襲,完全不知不覺,因此若非必要,他不會麻煩青生。


    兩天過後,司徒壇淵張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青生給他的提示。


    這次非常直接了當,是一張紙條。


    青生是古老的靈,肉身腐朽後被某個術士鎖魂,隻能停留人間,為術士所用。青生古老到已無法深究,承載數萬年的記憶,老古董的所做所為,經常令人費解,這次青生倒是學會大月國的文字了……


    有一回皇帝請示是否要與草原民族打仗,青生給司徒壇淵的答覆是一顆西瓜。司徒壇淵不得已又把青生喚出來,相詢之下才知道西瓜要剖開見紅才能吃,所以是見紅收割的意思,可以攻打。司徒壇淵進行一次卜筮常常要耗費時間解讀結果,就是歸咎於青生給的提示太難以理解。


    司徒壇淵捏著落在祭壇中央的白紙,上麵是熟悉的青生的字跡,寫有司徒紫涯的下落。


    ——活著,但不在現世。


    「活著,但又不在現世……」他糊塗了;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卻沒聽過有人能活著卻不在現世的。「到底會是哪裏?陰間嗎?」沉吟呢喃,實在對青生留下的答案很不滿,但是青生一向正確,眼下隻缺成功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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