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禮物


    她是小草,疾風勁雨中可以低頭,但不能認輸的野草。


    這個事實在十歲那年,封鈴就知道了。


    那時,她剛失去父親,母親賣掉房子,償還嚇人的醫藥費。


    她懷疑,為什麽餐廳做菜出錯,客人可以要求退費;醫生醫死人,病人家屬卻要繳高額醫藥費?


    她沒問,因為無解。


    她隻能等待風雨過去,昂首挺胸,對著太陽嗆聲:“我沒輸。”之後,拚命茁壯。


    高二上學期,她在學校接到電話,訊息傳來,母親心髒病發,封鈴趕到醫院時,沒見到她最後一麵。


    母親胸痛是老毛病,醫生要她多休息。可一天兼三份工的女人,哪來的時間休息?


    這次她沒付醫藥費,因為母親的雇主關先生代付了。


    關先生是大好人,關太太也很仁慈,幫忙辦完後事,聽說封鈴沒有其他親人可依靠,便留她在關家大宅幫忙。


    喪事期間,她不掉眼淚,挫敗打擊教會她,哭泣不過是浪費生命資源。對於人生,她依然不認輸。


    進關家第一天,她拚命工作,管家交代她的工作,她無一漏失。


    晚上十點,管家吩咐她把消夜送上樓給大少爺之後,就可以休息。


    封鈴想到的不是休息,而是人生轉捩首日,她熬過了,往後第二天、第三天……她將越來越習慣。人生無法規劃,隻能適應、妥協。


    端起咖啡、蛋糕,封鈴輕手輕腳走到二樓。


    敲門、進屋。


    大少爺正在念書,讀著厚厚的原文書,她擺好消夜,視線卻不自覺落在英文字上。


    “急性淋巴白血病”她不自覺念出聲。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這個陌生字眼,當時並不知道,往後她將嘔心瀝血同這個專有名詞搏鬥。


    “你的英文不錯。”大少爺說。


    她抬眉,眼睛對上他的視線。


    大少爺很斯文,白白淨淨的臉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很像醫生。


    “我很小就學英文。”封鈴回答。


    “對英文有興趣?”


    “是我父母親的夢想,他們希望送我出國留學。”


    她父親有機會出國的,但家道中落,落掉了他的夢。結婚生子後,他把夢想堆到女兒身上,而她,樂意為父親圓夢。


    “你是封媽媽的女兒?”


    “是。”


    “她從我這裏借回去的英文書,是給你看的?”


    “是。”


    她不隻看大少爺的英文書,也從母親那裏聽取大少爺的故事。媽媽說,大少爺書念得極好,考上醫學院那天,關先生大宴賓客,在庭院裏席開百桌,所有人都出席了,獨獨關家二少鬧失蹤。


    媽媽說,大少爺隨和親切,二少爺桀驁霸氣,兩人天差地別,下人們都盡量避開二少爺、親近大少爺。


    她還說,大少爺是新太太帶進關家的繼子,二少爺才是關先生和元配的親生兒子,但大少爺孝順、體貼,關老爺對他的疼愛,比二少爺更甚。


    母親愛說大少爺的好話,但讓她印象深刻的卻是二少爺的壞,那位倍受孤立的孤臣孽子……日子不好過吧?


    “有需要的話,自己過來拿,我不在家也無所謂,留張紙條就行了。”


    他指指牆上一大排書架,裏麵的原文書多到讓人羨慕。


    “謝謝大少爺。”


    “我聽封媽媽說,你的功課很好,常當模範生。”


    “還可以。”模範生的日子過去了,她懂得認命是生存的重要條件之一。


    “真想念書的話,別放棄,繼續自我進修,爭取同等學曆考大學,課業上有困難,盡管來找我。”


    “謝謝大少爺。”嘴上說謝謝,她心底明白,升學是遙遠而奢侈的夢想,念書與她,失去緣分。


    “你很嚴肅,封媽媽比你隨和多了。我叫白雒意,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或叫我白哥。”


    白哥、白鴿?賣洗衣精嗎?她抿嘴一笑。


    “終於把你逗笑。很有效吧,我常用這招和美女搭訕,你知不知道自己笑起來很漂亮?”


    她不回答,點頭,謝過。


    他推開椅子,站到封鈴麵前,手搭上她的肩。


    “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碰上了躲不掉,沒辦法重頭來過,回顧也無濟於事,你能做的,是別和自己過不去。”


    她懂。


    她知道再不舍,父母親終是將她舍下;她知道人生苦短,不能停留駐足,即使不知道目標在何方,也得往前走。


    “很晚了,早點休息、別想太多,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他笑了笑,說:“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好像在看證嚴法師。”


    又笑開。她算是見識了大少爺的親切隨和,難怪人人說他好。


    “大少爺晚安……對不起,我喊不出白鴿。”


    “沒關係,你喊我白鴿,我也飛不起來,下次試試喊我灰(菲)哥,說不定我的頭皮會前後震顫。”


    回眸一笑,走回廚房,在大少爺身上,封鈴得到些許安慰。這個家的主人,個個善良體貼。


    意外地,她發現廚房裏麵,有人背對她,在冰箱翻東西。


    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也不對,不多久,她聽見他低聲咒罵。


    “媽的,什麽東西也沒有……冰箱那麽大台擺好看……”


    忍不住,她出聲:“這台冰箱裝的是做菜的食材,水果、餅幹、飲料放在左邊那台冰箱。”


    男人倏地轉身,盯住她。他沒被突然出現的封鈴嚇到,封鈴卻讓他狼狽不堪的模樣嚇著。


    他的眉角有一道撕裂傷,血未完全凝固,他的右臉頰腫了,皮衣手肘處擦破,左腳破了個大洞的牛仔褲裏,染出一團鮮紅。


    他是小偷,還是誤闖豪宅的強盜?但小偷怎會從冰箱下手?


    眉頭皺攏,她試著解開他的身分。


    突地,看見她皺眉,他的嘴角震顫,三秒,癟癟的嘴唇咧開,大笑。


    “你是誰?新來的?我以前沒看過你。”


    新來的?他的口氣、他住在這裏……噢哦,想起來了,是媽媽常拿來當負麵教材,訓誡她,交男朋友時,一定不能碰的類型——二少爺,關幀。


    “我叫封鈴,今天剛到這裏。”


    “沒聽過。”他的口氣不似“白哥”親切,難怪他會是大家眼中的難纏主人。


    “你受傷了。”她指出事實。


    他的頭發蓬亂,幾束發絲被幹涸的血液黏在額間。


    “關你屁事?”他濃眉上挑,嘴角吊著一抹嘲諷。


    她不和刺蝟計較,繞過他,走到冰箱旁邊。“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看一眼冰箱。“我不吃甜的。”


    “我煮麵給你吃,好嗎?”她打開右手邊的冰箱,從裏麵找出幾棵白菜和青蔥。


    定眼望她,他喜歡看她皺眉模樣,她的眉毛讓他龍心大悅。“好,我喜歡吃豬肉和牛肉、不喜歡吃餃類、青菜水果、蛋和魚。”


    偏食!但她不想灌輸他均衡營養有益健康,他聽得進去才有鬼。


    “知道了。”她從保鮮盒找出一塊五花肉,燒開水,放進去燙,另一邊的爐子,熱水下麵。


    關幀看得出她並不讚同自己的口味偏好,卻仍照他的話做,這個說不出來的為什麽,讓他笑逐顏開。


    照理說,他剛海扁兩個混混、身上掛彩,荷包空了,又發覺信用卡不翼而飛,心情應該壞到想找人發泄。但一個陌生的封鈴、一個熟悉到讓他很感動的皺眉表情,卻讓他心花怒放……


    麵下鍋,她開始磨蒜頭、切碎香菜,調他沒見過的醬汁。


    身子一蹬,他坐在她身後的廚台上,凝視封鈴忙碌背影,讓他覺得幸福滿載。


    深吸一口食物香,咕嚕咕嚕的腸胃作響。他有這麽餓?


    很久了,至少好幾年,他不認為這裏是家,但今晚,封鈴為他溫習了家的味道。


    不到十五分鍾,一碗香氣四溢的麵擺在他麵前,上麵鋪了幾塊彈性一級棒的蒜泥白肉。


    端起碗,肥肥的豬肉咬下,油冒出來,滿嘴香。


    關幀說不吃水果,她還是拿出葡萄和養樂多放進果汁機。


    等他把麵吃完,她問也沒問,把葡萄多多放在他手邊。是順手吧,他竟沒有多餘反應,就把深惡痛絕的水果吞進肚子裏。


    “我還要。”他把碗推到她麵前。


    “再一碗麵?”


    “蒜泥白肉。”他指指鍋子裏沒切完的豬肉。


    果然是肉食暴龍,逼他吃青菜水果,違反食物鏈法則。


    她沒有對主人唱反調的習慣,拿出砧板,一片一片把肉切了,堆在他的碗中,然後順手洗起果汁機和杯子。


    他的進食顯然比她清潔速度更快,一下子工夫,空了的碗筷又推到她手邊。


    “你……還要?”封鈴問。


    正常人像他這種吃法,不胖成豬頭才怪,可他好瘦,像根竹筷子插上貢丸,最壞的是貢丸上麵傷口多,多到你連他是香菇貢丸還是藥膳養生貢丸都分不出來。


    “洗完碗後,到我房間。”


    去他的房間?三更半夜?她習慣性皺眉。


    她在猶豫?


    她不爽,可再不爽,他還是要她來。於是,從不向人解釋自己行為的關幀破例了。“你來幫我擦藥。”


    擦藥啊,鬆口氣,是她想入非非了。


    “是。”她應聲。


    “二樓樓梯右轉第一間。”


    “知道。”


    他轉身,在她看不見的角度裏微笑。他喜歡她皺眉,相當喜歡。


    封鈴洗好碗,快手快腳回下人房洗澡,沒時間吹頭發,用幹毛巾隨手擦擦,往二少爺房間。他應門,全裸的身體隻在腰間圍條浴巾,乍現春光。她別開眼睛,努力鎮定不了臉紅心跳。


    「妳回去洗澡?」他看一眼她滴水的發尾。


    「下人房的熱水隻供應到十一點。」她看看手表,十一點零五分。


    「以後沒熱水,到我這裏洗。」什麽說法啊,封鈴裝作沒聽見。「那是什麽?」他指指她的手。


    「是臨時冰袋,你的臉有點腫。」她極有效率地進浴室找來幹毛巾包住冰袋,敷在他頰邊。「醫藥箱呢?」


    他指指桌上,她走過去,打開,發現裏麵應有盡有,想來,對於二少爺,醫藥箱是生活必備品。


    捧來醫藥箱,他沒講話、她也不應聲,封鈴小心謹慎替他的傷口上藥,這一上藥,她才發覺,他身上的舊疤、新疤,大大小小幾十道。


    正常人怎會把自己弄成這樣,他是職業打手或者… … 單純對生命充滿憤懣?


    處理好他的上半身,封鈴蹲在他身前,把他的毛巾撂起一點點,露出膝蓋傷口。


    天!傷成這樣,他還能洗澡,他沒有痛感神經?


    又皺眉,他愛死了她的皺眉。


    他咧開嘴,驕傲得意。「我不痛。」


    是嗎?既然不痛,她何必小心翼翼,擔心把他弄痛,方想著,她就把半瓶氧水倒在他的傷口上。


    他倒抽氣,她忍俊偷笑。


    說時遲,那時快,關幀勾住她的下巴,迅速把她的臉抬起來。


    被逮到了!她唇邊的笑,來不及收藏起來。


    「你故意的?」他臉龐緊繃。


    她斂起笑,皺眉。「我以為這是正常程序。」


    她的眉頭,收拾了他的不平。


    「動作快一點。」他粗魯著嗓子說。


    不是不痛嗎?她低下頭,一連串流暢動作,替他把該包的地方全包好,至於那些舊的,新舊不分的…… 不痛就好。


    她收妥醫藥箱,把垃圾桶放回原位,任務完成。「二少爺,都弄好了,我可以… 」


    「不可以!」


    什麽?她連話都沒說完,他就下達禁止令。


    「還有其它事?」


    「替我吹頭發。」他無賴的口氣,和耍賴小孩一樣。


    封鈴翻眼。他以為自己是皇帝嗎?


    憋氣,她懂得人在屋簷下的道理。


    乖乖拿來吹風機,幫他把頭發吹幹,他的頭發太長,前麵部分蓋住眼睛,如果他願意修剪的話,她的技術還不錯。


    吹過頭發,她才扯去插頭,他又說話了。


    「你的頭發太濕,滴到我身上了,吹幹。」


    她花三秒鍾時間反應,然後退幾步,站到角落裏,把自己的頭發吹幹。


    平心而論,她有點緊張。


    二少爺的壞脾氣人盡皆知,他在家裏搞革命,在外麵也不安分,常聽說他打架鬧事,關先生幾乎每星期都要出入警察局道歉,賠錢。


    他是個讓人頭痛的兒子。


    封鈴一麵吹頭發,一麵暗地觀察他。


    他在外麵幹架,打得不夠舒暢,想回家找人補幾拳?


    他會不會對女生動手?她要不要掉兩滴眼淚,表示自己很可憐?或者講幾個笑話巴結他,躲避危險……


    「你站在那邊做什麽?」


    他不耐煩吼叫,她回神。


    「我……沒有,很晚了,我先回去。」封鈴把吹風機電線卷一卷,往櫃裏一塞,忙著走向門邊。


    「我有說你可以回去?」他的眉毛一邊高,以便低,暴躁地說。


    她瞬地站住腳,懷疑自己該不該回頭。「二少爺還有事?」她背著他說話。他要打人了、他要打人了!這五個字在她心底跑馬燈,用新聞快報方式,一次、兩次… … 無數次出現。


    「過來。」他喊。


    趨吉、避凶,不管他是吉或凶,她都應該保持距離,以測安全… … 這件事,媽媽講過、管家叮嚀過,連第一天上工,好心的園丁叔叔都向她提醒過,在界門綱目科屬種中,他是屬於毒物科、駭人聽聞、屬生人勿近種。


    「聽不懂國語?要不要我用台語複述?」


    她深吸氣,轉身,機械似地走到他麵前,滿臉的忍耐。「二少爺,時間真的很晚了。」


    「你隻知道下人房供水到十一點,不知道十一點半,下人房大門會鎖起來,不讓進出嗎?」


    他濃濃的眉毛往上挑高,兩雙粗壯結實的手臂往胸前一抱,臉上寫著:看你要怎樣。


    封鈴直覺看手表,懊惱!怎麽忘記了?


    「還要回去?」他看好戲似地躺回床上,兩手交疊在後腦勺。


    她歎氣,他掛笑臉。


    「二少爺沒其他事的話,我先離開。」今晚到客廳沙發窩著好了。


    「你想去哪裏?」


    她不語。


    「睡沙發吧,我不會把你不遵守下人守則的事,泄露給管家知道。」他慷慨地把棉被拋在沙發上,兩手一攤。


    她考慮著。


    這裏是比客廳溫暖得多,但她比較情願向大少爺求救,那裏……似乎安全得多。


    「想那麽久,怕什麽?怕我侵犯妳?」他突地湊上前,惡意地,鼻子貼上她的鼻子。封鈴大驚,後退兩步。他什麽時候走近的?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掃瞄,對著她緊皺的眉毛,露出一抹興味。「妳根本沒發育完全嘛,我對未成年少女興趣缺缺。怎樣?給妳三秒鍾考慮,一,二… … 」


    她連忙接話:「如果不打擾二少爺的話。」


    他沒回應,轉身從櫃子裏抱出一襲新被和睡衣,帶點刻意,當著她的麵扯下腰間浴巾。


    封鈴一驚,忙背過身。他故意的!她看見他得逞的奸笑。


    明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還給她看限製級!


    她傾聽身後動靜,略估他換衣服時間,好半晌,她回頭,他已經找到最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晚安。」她動作更快,一閃眼,窩進棉被裏,把頭蒙進去。


    關幀望著棉被上起伏的曲線,剛硬的五官線條柔和了。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度過一個不生氣的夜晚。


    很難得!因為平常他總是生氣。對父親生氣、對姓白的女人和她的兒子白雒意生氣,他對自己生氣,也對全世界生氣,沒有一件事讓他看得順眼、沒有一分鍾讓他順心。


    他氣得要死,卻沒人明白他為什麽生氣,於是,他更火了。


    是她皺眉的樣子、她對他妥協的樣子,壓下他的忿忿不平… … 想起封鈴,他張開嘴,笑意盎然。


    自他有記憶起,母親沒舒展過眉頭。


    她常對兒子說,自己不快樂,年幼的關幀隻能想盡辦法逗母親歡喜,跳舞、唱歌、說冷笑話;他優秀、他可愛,他努力當模範生… … 他讓她當班親會裏最驕傲的母親。可惜,她的眉頭總是深鎖。


    後來,他放棄了,他說服自己相信,天底下母親都為子女憂慮,皺眉頭是母親的一號表情。當他相信這個推論時,母親居然開心微笑。那天,他放學回家,她對他說:「我終於自由了!小幀,你也替我高興對不?」錯,他沒辦法替她高興,沒辦法為了那紙讓她自由的離婚協議書感到開心。他拒絕跟母親離開關家、他拒絕接母親打來的電話、他拒絕聽和母親有關的消息,因為他很生氣。


    沒有一個母親,可以背叛孩子。


    那天以後,他憤世嫉俗、功課一落千丈,他成天在外諷車,家變成他的臨時旅館。


    他憤怒、他氣焰高張,周遭人卻對他微笑,他們怕得罪他,怕他的拳頭落到自己身上。


    沒人對他皺眉,沒人敢對他說「你不對」。


    這情況惹得他更憤怒了。父親長輩對他百般包容,傭人們麵對他如臨大敵,卻不能不巴結微笑… … 他越來越生氣、越來越生氣… … 到後來,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麽生氣,隻好繼續生氣,一直一直氣下去。


    然而今夜,隻見一麵的封鈴,對他皺眉… … 轟地,他的氣沒了。


    薄薄的唇合不上,他閉起眼睛,回想她的表情… …


    這個晚上,他睡得很安穩。沒有怒氣的晚上,他聞到窗外飄來甜甜的七裏花香。


    早餐桌上,讓人意外地,關幀竟然出席。


    關先生、關太太有藏不住的笑意,大少爺表現一如平常,絲毫不覺得關幀的出現有什麽特別。


    關幀瞥一眼桌上的西式早點,臉色沉下來。


    關太太察言觀色,問:「小幀,你不喜歡吃這個對不?想吃什麽,告訴白姨。」


    「麵。」


    他倒一杯咖啡,加三匙糖、三杯奶水,和一和,倒入嘴巴裏。起床後,他發現封鈴不在房間,棉被、枕頭迭得整整齊齊放在沙發上,他猛然坐起身,隨便刷牙洗臉,就急衝下樓。他不是肚子餓、不想吃早餐,更沒想過,出現在餐桌邊,會引出旁人愛笑不笑的曖昧表情。


    僵住臉,他耍酷耍得更徹底一些。


    他看見封鈴了,她拿著拖盤,替白雒意添上兩片剛烤好的全麥土司。


    通常,他晚上睡得很糟,常翻來翻去,贈到近天亮才睡得著。


    別說早餐,午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然後外套一撈,摩托車騎了,跑到外麵惹事生非。


    但是昨夜,他睡得出奇得好,沒作惡夢、沒翻身,一覺到天亮,趕上早餐,純粹碰巧。


    「你想吃麵?幹麵還是湯麵,我馬上弄。」白姨討好說。「我要她煮。」大手一指,他欽點封鈴。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全家嚇一大跳,連封鈴也受驚不少。「封鈴?她昨天才來,可能還不了解你的胃口… … 」關太太笑著解救封鈴。


    「我要吃昨晚那種麵,還要加很多的肉。」他沒理會關太太,直接對封鈴下令。


    「你們昨晚見過了?」關先生問。


    他是大老爺,連老爸都不甩的大牌老爺。封鈴無奈皺眉。


    不喜歡他的態度?無所謂,她肯皺眉就行。


    再看一眼― -


    好看、爽,她的眉頭最好永遠皺著,別鬆開。


    關幀是尷尬製造機,一出現,全家人尷尬到不行,隻有白雒意是泰若自然地吃著吐司。


    「快點,我餓死了。」


    見封鈴不動,他拿起刀叉,在桌上敲敲打打,兩條腿抖啊抖,抖不停。男抖窮、女抖賤,他老爸舍不得教,封鈴很想走過去,給他一拐子。處在文明的家人裏,他是化外之民。白雒意開口說:「封鈴,妳幫他下麵,可不可以也給我準備一份?」


    「是,大少爺。」封鈴點頭,轉身向廚房走去。


    關幀瞪白雒意。什麽嘛,他說半天她一動也不動,白雒意開口,她馬上行動,她家裏的大大小小一樣,選好邊站?


    仰頭,他又調了杯多糖多奶咖啡,灌進肚子。


    「這種喝法,你會得糖尿病和高血壓。」白雒意丟出話。


    「你住海邊?管那麽寬。」他對他不爽。


    「為你好。」


    「不必。」他抓起麵包,塗上厚厚的一層奶油和果醬,光看就膩死人。


    「這些是反式脂肪。」不怕心肌梗塞,盡量塞。


    「我喜歡,我愛,不行?」


    糖尿,他的;血壓,他的;心髒,他的;他高興,誰有意見?


    「我隻想告訴你,我要開減肥門診,你來看病的話,我給你打五折。」他淡淡說。


    關太太推推兒子,深怕他把關幀惹火,好不容易有機會全家人聚在一起,氣氛千萬別打壞。


    「小幀,正好你有空,我們可不可以談談你的學業。」關先生說。


    「沒興趣。」三個字,他回絕老父親。


    「你高中畢業兩年多了,再這樣下去……」


    關幀把叉子一丟,變臉。


    關太太拍拍丈夫的手臂,用眼神暗示他,別碰敏感話題。


    關太太轉移話題:「今天是假日,小幀有沒有什麽計劃?」


    他瞄父親一眼,眼光再飄過滿臉慈愛的關太太。媽的!他又不是她的誰,幹嘛用看兒子的眼光看他?他把麵包上麵的奶油果醬咬掉,再塗上更厚一層。「沒有。」


    「想不想和我們去參加公司的聖誕晚會,今年有邀請很多大牌藝人來表演。」


    他扯扯嘴角。「沒興趣。」


    「不然,有沒有想要的禮物?聖誕節嘛,好小孩都該得到禮物。」


    他是好小孩?媽的!那不良少年指的是誰?今年的聖誕老人應該到精神科掛急診。


    這時候,封鈴端出兩碗麵,上麵鋪了滿滿的白切肉,加了蒜泥的醬汁澆在上麵,看起來好吃到不行。


    關幀把麵包丟到旁邊,手端過一碗麵,唏哩呼嚕,把東西塞滿嘴。


    封鈴望他,搖頭歎氣,長不大的男孩。


    她饒過關幀,走到白雒意旁邊,把麵放在他桌上,誰知,惡劣的關幀居然起身,橫過大半個桌麵,搶走白雒意的麵。


    是怎麽回事?關太太和關先生互視。


    「小幀,有那麽好吃嗎?」關先生問。


    他挑囂地向雒意拋去一眼。


    「大少爺,我再去煮一碗?」封鈴問。


    「好啊,大碗一點,幫我送到房間。」


    「是。」她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她對白雒意笑?


    轟!關幀火冒三丈。


    雖說他愛看她皺眉,不愛她笑,但她的笑也不準送給別人,她的麵,她的肉,她的汁,她的笑,統統是他的,沒人可以跟他爭。


    「封鈴。」他把碗往桌上一頓,不爽的眼睛,不爽的鼻子,不爽的嘴巴加耳朵,他的七孔都不爽到想扁人。


    「小幀,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我要封鈴—聖誕禮物!」


    說著,他抬眼瞪白雒意,一邊把搶過來的麵塞進嘴巴。


    「小幀,封鈴是人,不是禮物!」關先生耐住脾氣,好聲好氣地說。


    「我就要她,她隻能聽我的命令,隻能煮東西給我吃,隻能做我要她做的事。」


    「幼稚!」白雒意低聲說。


    他不以為忤,幼稚就幼稚,隻要封鈴乖乖待在他身邊,當他的小奴隸,其他的隨便。


    「可是……」關先生想說話,關太太連忙阻止。


    「小幀,等我和封鈴討論過後,再給你答複,好不?」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三兩下,把兩碗麵掃進肚子,像餓過三百年的茹毛飲血野獸。倒第三杯咖啡、第三次把它弄得甜死人,關幀把它當成漱口水,擺進嘴裏漱幾下,然後推開椅子,搖下話― -


    「除了封鈴,我什麽都不要。」


    意思是,沒得商量了。要嘛,就給他封鈴,不然別在那邊假惺惺,當聖誕老人。


    關幀走了,白雒意仍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離開座位時說:「縱容他,絕對不是最好的管教方法。」


    「可是… … 小幀第一次想要人陪。」


    「他的問題不是寂寞,而是占有欲。」他搖頭,不認同繼父和母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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