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心痛著,對她點頭。


    「這次,不可以說走就走,扔我一個人。」


    「好。」他又點頭。


    「這輩子,如果注定必要有人扔下另一個人,就隻能由我扔下你,隻能由我,知道嗎?」


    不知怎地,她這話在他耳裏聽來,令他有種不祥的感覺,教他的心口為之揪悶,好半晌答不上她。


    「回答我,知道嗎?」她的口吻變得強硬,逼著他覆允她。


    「好,聽你的,我知道了。」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不能不答,卻是答得不情不願。卻在下一瞬間看見她美得傾城的笑顏之時:心折臣服,一切聽憑由她……


    春暖還寒,紅梅點點,在一片雪地之間,顯得格外顯眼嬌豔。


    夏侯容容,年二九。


    今兒個正逢元宵,大街小巷上都是一片燈火通明,一整年裏,唯有近元宵這三日沒有宵禁,所以人們歡喜地賞燈逛夜市,一片歌舞昇平。


    不過,今晚的夏侯家,比外麵的街市還熱鬧,因為回娘家省親的夏侯容容偏挑在今天臨盆生產,裏裏外外,大夥兒忙成一片,既緊張又期待,據老一輩的仆婦看表小姐的肚子形狀,說這胎絕對會生女兒。


    在她與喬允揚複合的隔年,便產下一子,取名風靜,這些年來,就一直沒再傳出動靜,沒料到隔了多年,又再有孕。


    這消息樂壞了老太爺,說他就盼著自個兒的容丫頭能再生個女娃兒,要長得像娘親,日後又是個美若天仙的人兒。


    新生的喜悅,衝淡了這一年老太爺病重的哀傷,就連年夜圍爐時,老人家也隻是出來露了一下麵,便喊著說累,要回房去歇息。


    而在這之前,夏侯容容接到了一封平安信,信上明明是報平安,她卻不停地掉淚,隔日便收拾行囊,帶著喬風靜回京城,不到半個月後,喬允揚把「懷風莊」的事情交代給手下之後,也追隨陪愛妻回娘家,一直從冬至就待到了春節,然後是元宵。


    果不其然,如老仆婦們所說,夏侯容容在元宵的夜裏,誕下了一名女嬰,她讓喬允揚親手把孩子交給年方六歲的兒子,要他將妹妹抱去給太太爺,叫他告訴太太爺,幫妹妹取個名字。


    一幹人看著六歲的男孩抱著初生的女嬰,個個都是心驚膽跳,在他跟前跟後伸手小心護著,一路將他護送到夏侯清的寢院去。


    那景況,看在夏侯容容與喬允揚眼裏,都是覺得有趣好玩。


    喬風靜抱走妹妹不到兩刻鍾後,一個人回來了。


    「娘!」


    「妹妹呢?」剛生完女兒,渾身乏力的夏侯容容躺在丈夫的懷抱裏,看兒子一個人回來,微笑問道。


    「留在太太爺身邊了,他說要好好看看妹妹的模樣,叫我回來告訴你們他給妹妹取的名字。」


    「太太爺給妹妹取了什麽名字呢?」喬允揚笑問。


    「東曉,意思是從東方天空升起的初曉。」喬風靜雖然才六歲,但眼眉之間已經可以看出有六七分似他親爹,不隻外表,就連個性與才智,都可以看得出來盡得其父真傳。


    「東曉?」夏侯容容喃念了一遍,握住她夫君的大掌,抬眸與他相視,「喬東曉,是個好名字,太爺爺給咱們女兒取了個好名字!」


    今年的夏季,天候好得異乎尋常,風兒徐暖,藍天白雲。


    夏侯容容,才正要滿三十歲。


    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親,但眼眉之間的嬌媚,卻如初開的花兒般柔嫩,大半年過去,她才終於接受了太爺爺不在人世的事實。


    此刻,「零海」畔,微風徐徐地吹著,夏侯容容牽著喬允揚的大掌,她在前,他在後地走著。


    驀然,她停下腳步,與他並著肩凝眺海麵,風吹動他們一紅一黑的袍服下擺,翻騰得宛如波浪一般,在藍天白雲與清澄的湖海之間,他們身上的顏色,是最搶眼的存在。


    夏侯容容轉眸笑視她最心愛的男人,柔軟的嗓音帶著一絲勸誘,「你唱那首蒙古歌謠給我聽吧!我愛聽的那一首。」


    「我怕自己唱得不好。」喬允揚笑著搖頭。


    「沒關係,我不會跟你計較。」


    聽她一副「我大人有大量」的說法,令他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大掌執住了她纖細的柔荑,深吸了口氣,以蒙古語吟唱著那首帶著哀傷的歌謠。老哈河水,長又長。岸邊的駿馬,拖著韁。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出嫁到遙遠的地方。當年在父母的身旁,綾羅綢緞做新裝。來到這遙遠的地方,縫製毛皮做衣裳。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誼長,一匹馬兒做彩禮,女兒遠嫁到他鄉。


    聽他百般不願出醜,卻仍舊為她唱歌,讓她不由得笑得很甜,隻是那甜美的笑裏,摻揉著一點苦澀,她望著「零海」湖水,怔怔地出了神。


    「容容?」他低聲喚她,半晌,才見她轉眸對他微笑。


    「你說這『零海』究竟有多大呢?哪天,我們一起繞走這『零海』一圈吧!就在這兒……」說著,她伸出腳,以靴尖點著一塊沙礫之地,「就在這兒插上一根紅旗,當做是起點,然後也是終點,等我們繞完整整一圈,看見紅旗,就知道我們回來了。」


    「你真的確定嗎?這『零海』比你想像中廣大很多,說不定,繞上一圈,需要一年半載,甚至於更久也不一定。」


    「若能走完,當然是好的,可是,走不完也沒關係,因為我想要的,不是走完整個『零海』,而是跟你一起走。」說完,她笑著牽住他的大掌。


    「好,那讓我們回去安排打點一下,尋個好日子出發,就從這裏……」他伸出另一手,指著她以腳比畫的那塊沙地,「可好?」


    「嗯,就依你。」她點點頭,偎靠在他的胸膛上,眸色迷蒙地望著那無垠的水麵,靜靜的,緩緩的,閉上了美眸。


    她要將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裏,她總覺得最近的自己,變得比以前虛弱,腦子總是昏沉沉的,不若從前善記了!


    雖然她早就聽藥師說過,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到,但真到臨頭,她心裏不免還是會害怕!


    秋天,是個怡人的季節,尤其是豐收時,總是格外熱鬧。


    夏侯容容,前兩日,才剛滿三十一歲。


    那一天,「懷風莊」舉辦了盛大的生辰宴席,各方人馬前來為她祝賀,有人形容這盛大的場麵,幾乎快要把整個莊都給掀翻了!


    席問,見到許多與她共過患難的老朋友,她開心得很,卻也知道,坐在她身邊的男人笑不出來,因為這一年來,她的健康狀況每下愈況,前年,他們約好了要走「零海」,卻一直因為她的身子沒有起色,所以未能成行。


    喬允揚為她找遍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甚至於是宮廷的禦醫,但是,沒人能夠斷出她的病症。


    他心急如焚,宛如鍋上煎的蟻,他去「大佛寺」找過先前為她放血的藥師,想要請他再來為妻子治病,但卻不見他的蹤影。


    據溫陽與婉菊的說法,多年來,除了無明與無滅兩個和尚,以及容容之外,沒人親眼見過那位藥師一麵,就連先前治毒傷時,他們也都是被請在殿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事後,他問過妻子,她隻是神秘微笑,說能見到藥師是緣分,藥師倘若肯見他,就會出現在他麵前。


    秋日的涼風染黃了樹葉,此刻,夏侯容容舒服地坐在院子裏,聽見了聲響,睜開美眸,看見她的夫君端著承托進來。


    不久之前,喬允揚為了愛妻,以金絲木訂做了一張臥椅,好方便搬進搬出,讓她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可以歇得舒服,這兩日天涼了,他讓人取來一張白狐裘毯,柔軟舒服的觸感,讓她很喜歡。


    喬允揚為她端進了藥湯,擱在一旁的幾上,吹涼了喂她,見她明明嫌惡湯藥的味道,還是忍耐著把藥給喝完。


    他微笑,取過絹巾為她拭唇,再喂她喝了點蜜水去苦,「大夫說,你需要一個養病的好地方,容容,你想去哪裏?隻要你說個地方,我們就搬去那地方住,還是你想回京城?」


    「不,我不要,太爺爺已經不在了,胤哥哥和嫂嫂日子過得挺好,不需要我擔心,所以我不回去。」


    「其實,是你不想讓他們見了你現在虛弱的樣子,而感到擔心吧?」


    「你這個男人真多疑,做人啊!心眼單純一點比較好,知道嗎?」


    「你這妮子心眼忒多,倒反過來訓我了?」


    「我隻是心眼兒多,可沒你這男人狡猾,咱們啊!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說完,她哼哼了兩聲,閉上美眸,深吸了口帶著秋天涼意的空氣。


    聞言,明明知道她是在諷刺他,但是,他隻能苦笑搖頭,撩起長袍,坐到她的身畔,與她並肩依偎。


    夏侯容容微側嬌顏,將頭靠在他的屑上,猶是閉著美眸,嗓音柔得像無心的呢喃,「我想待在『龍揚鎮』,這裏是我的家,有什麽地方能夠比自己的家待起來更舒服自在的呢?」


    「好,你想待就待吧!」他伸出長臂將她摟進懷裏,「我不再勸說你就是了!好好養病,孩子們都很擔心你。」


    「有裴意在,我很放心。」說完,她燦爛地笑了,睜開眼睛,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以從前慣有的頑皮口吻道:「這幾年來,我這小娘沒一天虧待過他,現在,是輪到他報恩的時候了!」


    喬允揚看著她絕美至極的笑顏,也跟著她笑了,但是,也因為她這充滿孩子氣的笑臉,令他的心感到更多的痛楚。


    他想到了當年在「銀來客棧」,她明明吃了頓霸王餐,卻能騙得店夥計把她當成救命的「仙姑」。


    他記得,那時,她臉上的笑,就是如此燦爛。


    冬季翮然到來,下了幾個時辰的雪,將「懷風莊」妝點成一片銀白。


    夏侯容容,三十三歲,正是女子風華最盛之年。


    如今的她,那張容顏確實仍舊美得教人驚歎,但是,久病的虛弱讓她看起來過分蒼白了些,就連下床走動的次數都少了。


    喬允揚站在床前,注視著愛妻沉睡的嬌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一動也不動地站了多久,她的樣子,就算要他看千年萬載,也不會覺得厭倦。


    他的心如刀割,想到大夫們給他的回答,都說她是積勞成疾,但卻又病得不像,那脈象的奇特,是他們行醫多年,未曾遇過的。


    但是,他們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她的日子不多了!


    昏睡之中的夏侯容容,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在注視著她,她緩慢地從沉睡中醒轉,才睜開眼睛,就看見她的夫君。


    「你來了。」她笑著從被褥裏伸出纖手,讓他給一把握住。


    「容容,當年你究竟瞞了我什麽沒說?」他握住了她的手,卻隻敢輕捏在掌心裏,就怕一個用力,捏碎了細瘦的她。


    「我有嗎?」


    「你有!你肯定有!」


    「好吧!我承認,我有。」


    「是什麽?」他急問道。


    「那就是,當年,我進『銀來客棧』,一開始就是想吃霸王餐,不打算付錢的,因為,我根本就付不出錢,我的錢袋被偷了!」說完,她不等他發難,抗議她隨便帶過他的問題,就又問道:「那現在換你向我坦誠,為什麽當年你可以一口咬定,我是要進去吃霸王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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