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船隊進入檣桅密集、帆篷連綴的楓橋碼頭,當沿岸的古墩、古廟、古塔,古橋和店鋪密集的長街出現在視線內時,船上的人們都忙著做下船前的準備。


    梳洗一番,換了符合新娘身分的鮮豔新衣的歆怡,獨自站在艙內的舷窗邊,眺望著遠處的帆船,心裏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她未來的家會是什麽樣子,不知道公公婆婆是否會喜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適應江南的生活。


    “格格,那裏就是蘇州城吧?”正在幫康嬤嬤收拾東西,準備下船的秋兒問。


    “應該是吧,它看起來很熱鬧。”歆怡沒有回頭,隨口答著。


    “不,那裏還不是蘇州城。”從艙外進來的葉舒遠糾正她們。


    “真的嗎?”秋兒驚訝地問:“那蘇州城還有多遠呢?”“哦,還有那麽遠呀。”秋兒吐吐舌頭,抱著一包東西出艙去。


    葉舒遠走到歆怡身邊,仔細端詳著她,雖然她瘦了許多,麵色也仍然蒼白,但精神看起來不錯,已沒那麽虛弱,看起來既端莊又美一麗。


    “怎麽樣,準備好要見公婆了嗎?”他說話的語氣狀似輕鬆,可歆怡卻聽出了一絲緊繃。


    她詫異地揚起頭看他,發現他臉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眼底也出現了多日不見的陰鬱和冷漠,不由暗自納悶:遊子回鄉不是都很高興嗎?何況他這次是雙喜臨門,既娶妻又中了進士,可他為何看起來如此鬱鬱寡歡呢?難道是因為我?


    這個念頭令她原本就慌亂的心更加不安。


    她遲疑地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又問道:“你呢?已經準備好要把我帶進你的家門了嗎?也許我真是你檢回來的乞兒。”她靠他那麽近,當她揚起臉時,她身上那股他早已熟悉的體香撲鼻而來,刺激著他的感官。


    太陽金燦燦的光芒在河麵上閃爍著,也反射在她的眼眸深處,使她本就明亮的黑瞳顯得更加迷人和美麗,也將她臉上的不確定和憂慮表露無遺。


    他立刻意識到她的不安有多麽深刻,於是拉著她的肩,把她拖進懷裏,親吻她的額頭,說:


    “我迫不及待要把你帶進我的家門。不管你是皇家格格,還是街頭乞兒,都是我的妻。”“你是說真的嗎?”她靠在他懷裏,享受著與他這份獨特的親密,這樣的親昵的動作他過去隻在夜裏才做,可現在是陽光明媚的白天,因此她有種新奇的感覺,覺得自己真是他的妻子了。


    “什麽真的?帶你進家門?還是當你是妻”他逗問她。


    她嬌羞地回答:“都有。”“那我的回答是,都是。”他回答她的同時,雙手愛撫著她的背,讓她感覺到有種從未有過的激情與衝動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忽然轉過頭,在他的嘴上親了一下,然後就羞愧地伏在他的肩上,不敢看他。


    他先是一僵,隨後放開她的手。


    在她以為他會生氣地斥責她瘋狂的、毫不矜持的舉動時,他的雙手捧起了她滾燙的臉,她趕緊把眼睛閉上,害怕看到他嚴厲的表情。


    “張開眼睛。”他輕聲說,“我知道你會覺得我不知羞恥,可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然閉著眼睛懺悔。


    “不是故意的?那是無心的囉?”他問,聲音聽不出是氣憤還是調戲。歆怡更加羞愧,一抹害羞的微笑浮現在她紅通通的臉上。“我……我隻是一時情不自禁……”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她嘴唇上溫柔地撫摸,她的聲音斷了。


    “天啊、我真愛你臉紅的模樣。”他充滿激情地說:“張開眼睛,我要知道當你害羞時,眼裏是什麽樣的神采。”他溫柔的命令讓她無從抗拒,她溫馴地張開了眼睛,與他專注的目光相接,所有的意識立刻迷失在他的眼眸深處。


    “正如我所想的,當你溫馴時,這是雙多麽漂亮的眼睛啊!你讓我也情不自禁了。”他喃喃地說著,溫柔地將唇壓在她的眼睛上,隨後又覆在了她的唇上。


    歆怡驚喜地屏住呼吸,感受著那份令人昏厥的潮濕與柔軟。可是當他忽然張開嘴,在她的唇上誘惑地移動,輾轉吸吮她時,她立刻暈眩起來,仿佛陷入了狂喜的漩渦中,排山倒海的浪濤將她淹沒,她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呼吸。


    為了呼吸,她本能地扭頭,離開他灼熱的嘴,趴在他肩上喘息。等氣息稍微平定了點後,她發現,葉舒遠也正低垂著頭,趴在她肩上做著同樣的事。而且他的呼吸更加急切短促,而他有力的心跳,激烈得仿佛要將兩個人緊靠在一起的胸腔打穿。


    “你沒事吧?”她側過臉看他。


    他抬起頭來迎視她的目光,呼吸仍不太平穩,但笑容如同燦爛的陽光般,溫暖著她的心房。


    “我沒事,我很好。”“真的嗎?”歆怡擔憂地看著他心“可是你的臉好紅,你的呼吸好急促,你的心跳好快,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他笑著放開抱著她的手,說:“因為我從來沒這樣過。如果你說得沒錯,那麽你也病了,我倆都病了,不過隻要我們多親幾次,這個病一定能治好。”“還要親嗎?”歆怡驚訝又向往地看看他,再看著他的嘴,那濕潤柔軟的觸覺立刻將她的心弄得癢癢的。


    “要,你願意嗎?”他靠近她,眼睛照照生輝。


    “願意,我很願意。”歆怡向他迎過去--


    “嘿,你這人真不講理,不是讓你等著了嗎?”遠方忽然響起秋兒的聲音。


    秋兒和一個男子爭吵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們興致勃勃的嚐試,神情投入的兩人這才發現原來船已經停了。


    歆怡不雅地發出一聲歎息。


    同樣感到沮喪的葉舒遠輕拉她的手。“別歎氣,我們有的是時間。”可現在他們是一點時間都沒有,因為艙門一開,一個身穿簇新短褂,頭戴黑緞瓜皮小帽的精幹男子出現在他們麵前,衝著他們雙手合抱揖一大禮,高聲道:“恭迎大少爺、大少夫人回府!”葉舒遠驚喜地看著他。“嚇,你動作挺快的!”又回頭對歆怡介紹道:“他是我的書僮芒子,先回鄉報信的。”這時,碼頭上鑼鼓聲、鞭炮聲響徹雲霄,他們沒辦法再說話。歆怡看見芒子手腳利落地為葉舒遠換上一件黑色繡花長衫,隨後他們出了船艙,一群已等在船頭的人立刻將葉舒遠拉走,幾個女人迎上歆怡,但秋兒和康嬤嬤未離開她左右。


    在煙霧彌漫、人頭鑽動的岸邊,她看到福大人等官員已在等候。


    與上次登上陸地一樣,她覺得頭重腳輕,幸好有丫鬟、嬤嬤的扶持,她才能穩當地踏上碼頭的青石台階。


    上了台階,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換成了嘹亮婉轉的鎖呐聲,碼頭的繁華和葉府迎親的盛大場麵讓歆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碼頭到車道的二十來丈長、五丈闊的青石路麵,全部鋪設了紅色毛毯,石柱木欄也用紅綢布包一嫋著,上頭掛著喜慶繡球。


    大道邊,一個臨時搭建的涼亭極為醒目,路旁懸掛的彩飾、燈籠、喜幛等一眼望不到盡頭,涼亭前,一排早已排放好的車馬軟轎垂纓懸珞、令人眼花撩亂。最顯眼的是兩乘迎親轎,前一乘上寫著個“雅”字,後一乘寫了個“花”字。


    兩乘轎子都裝飾了紅緞花轎衣、金頂、飛簷、流蘇。轎麵還綴了許多薄金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顯得十分的富麗堂皇。


    這時,她看到葉舒遠被推進了“雅轎”,而她隨後也被送進了“花轎”。


    康嬤嬤、秋兒和福大人等送親大臣各自上了專設的軟轎。


    起轎後,一曲喜慶歡快的《全家樂》被百人鎖呐隊吹得震天價蠻。


    轎子小巧玲瓏,舒適堅固,也許是為了讓沿途好熱鬧的鄉鄰們看個仔細,也或許是當地的風俗,兩乘小轎都沒設窗簾,但轎門前垂了一塊精美的繡花簾子。


    歆怡坐在轎內往外望去,隻見京杭運河蜿蜓子前,無數帆船溯流而去,景色十分動人。而附近那古色古香的粉牆翠瓦與清澈碧綠的雲天河水相映成趣,靜謐的池塘與翠綠的茶林沉默守望,繁華的街道與古樸的小橋錯落相交,所有的一切組成了一幅絕妙的水鄉風景畫。


    看著這些奇特的景色,她不由得想:這就是人們讚不絕口的江南風光了吧?


    喜樂吹得響,轎夫跑得歡。十餘裏的路,不到兩個時辰就走完了。坐在轎子裏的歆怡開始時還看得有趣,後來,在搖搖擺擺的行進中竟靠著軟椅睡著了。


    當轎子停止搖擺時,她被福大人喚醒。


    “福公公,怎麽了?”她迷迷糊糊地看著轎門前笑成一朵花的胖臉問。


    福大人樂嗬嗬地說:“葉府到了,奴才這就進府宣旨去。按慣例,宣旨後奴才就得離去,不過,返京前,奴才會再來看過格格。”“喔,你這麽快就要離開了嗎?”歆怡完全醒了。


    “是啊,奴才是宮裏的人,留在外麵也不習慣。”福大人看看前頭,匆忙說。“奴才先進去了,格格且與額駙稍候片刻。”說完,那張快樂的笑臉消失在轎簾後。


    她看著飄動的轎簾,心頭空蕩蕩的,剛想下轎,卻聽轎外傳來康嬤嬤的聲音。


    “坐著別動,我的小祖宗!”她從轎窗探出頭去,看到窗外扶轎的嬤嬤和秋兒,不由驚喜地問:“你們不是坐轎子嗎?怎麽跟著我的轎子呢?”秋兒笑道:“轎子才進城,我們就過來了,可惜格格沒見著城門處的熱鬧。”“什麽熱鬧?”“別多話,主子現在哪有工夫看熱鬧?”康嬤嬤訓斥秋兒,阻止了歆怡好奇的提問,對她小聲說:“主子,咱已進了葉府中庭,等葉府當家的聽完福大人宣旨,謝了恩後,咱就得進去了,主子可得提振起精神,別讓你公婆小瞧了去。”嬤嬤的話讓歆怡一驚,忙往四周看,轎子果真停在一個大院子裏,圍在轎子邊的人仍然不少,但都是葉府迎親的人,轎子後麵拉嫁妝的馬車正在卸貨。


    “康嬤嬤,咱娘家的那些人呢?”她好奇地四處張望,看不到從京城來的熱悉麵孔。


    “小祖宗,娘家人送親隻入大門,不入內宅。”康嬤嬤低聲回應。


    忽然,一聲馬嘶從轎後傳來,他們探頭往後看,見在一片驚恐的叫喊聲中,一匹披紅掛彩的俊美白馬掙脫了韁繩,往前麵奔來。


    “我說,你是怎麽搞的,還不快欄住它!”慌亂中,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對抓著一條空韁繩的馬夫喊。


    “我攔不住啊,這倔馬被箱子撞了,正使著性子……”馬夫手足無措地跟在馬身後吆喝,可那匹發狂的馬絲毫不理會他的呼喊。


    “不好啦,那畜生瘋了!”看著在庭院中狂奔的馬,人們驚慌地喊。


    江南人習水不擅馬性,見這陣勢,有幾個護院摩拳擦掌地趕來,圍著那匹馬想要製伏它,但卻無法壓製住它,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聽到吵鬧聲的葉舒遠從前麵的轎子上下來,迎著失控的馬跑來。


    急於逃離追趕的白馬忽然轉向庭院邊一道拱形門,那裏有幾個女人帶著孩子在看熱鬧。一見馬奔來,女人們立刻拉起孩子四處逃竄,隻有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人似乎被嚇呆了,靠在門上傻了眼。


    “春份娘,快跑開!”有人大喊,可那女人隻是站著不動。


    慌亂的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受驚的大馬,往目瞪口呆的女人衝去。


    就在馬與人即將相撞時,說時遲那時快,隻聽一聲嬌喝,一道身影撲向狂馬。


    “歆怡,不可--”看到熟悉的身影,葉舒遠腦袋一懵,這女人怎麽一到陸地上就故態複萌了呢?


    可他的警告聲還沒落下,歆怡已經騎在了馬背上。


    隻見她一雙小蠻靴穩穩地踩住馬鍾,一雙纖纖玉手緊扣著韁繩,嘴裏不時發出各種吆喝聲,駕馭著那匹狂暴的馬奔向無人的院角。


    這本是一匹馴服的好馬,隻因被搬運箱子的人不小心撞痛,才會如此暴躁。馬兒在撇了一陣野後已經累了,此刻又遇到騎術精湛的歆怡,自然很快就被製伏了。


    見控製住狂馬、救了春份娘的人不是馬夫,不是護院,而是剛被迎娶進門的大少夫人時,眾人都十分驚訝。在這葉府,別說是剛進門的新媳婦,就算是未出閣的小姐或孀居多年的寡婦,也是從來不得拋頭露麵、做出大膽之事的,可這位大少夫人卻當眾撩起裙子,跨坐在馬背上,還毫無顧忌地高聲叫喝。


    她的豪放之舉,在驚魂未定的人群中引起了另一波震驚。


    難道是皇家的格格不尋常?還是這個女子很獨特?


    人們悄聲議論著,其中有厭惡,有指責,有欣賞,有驚訝,也有擔憂。但當她騎著已恢複平靜的馬轉回來時,大家卻都被她高坐馬背,秀顏玉麵,嬌柔中隱含著剛毅的效然英姿所吸引,就連葉舒遠也暗自驚歎她矯健的身手。


    然而,再怎麽欣賞,他也不會讚美她。不僅因為這裏是家風甚嚴的葉府,更因為四周的議論和這番混亂讓他意識到,身為葉家長媳婦,她正在給他製造麻煩!


    歆怡並不知道自己引起了騷動,因此當她引著馬回到人群前時,仍滿臉帶笑,直到看到大家不自然的目光和葉舒遠緊繃的臉時,心裏才“咯登”了一下,知道自己初來乍到即違犯了葉府的“家規”。


    “我怕馬踩傷了人,才……”她焦慮地對葉舒遠說,不想因為這件事讓他們之間剛開始好轉的關係受到影響。


    可沒容她說完,他便冷淡地打斷她。“別說了,快下來!”她心一涼,默然下馬。秋兒趕過來扶住她,替她把發髻固定好,再為她撫平衣裙。她聽到四周發出的歎息聲和議論聲,而那每一個聲音都敲打著她的心。


    “打起精神來,前麵就是我爹娘!”葉舒遠的一句輕語驚得她猛然抬頭,果真看到前麵不遠的中門前,站立著一個五官酷似葉舒遠,但神情不怒而威的老者,他身邊站著兩個雍容華貴的美婦人。


    葉舒遠拉著她走上前,領先跪地一拜,道:


    “兒子不孝,一去數月,如今奉聖諭娶妻歸鄉,還請受兒子、兒媳一拜。”說完,他轉回頭喊歆怡。“快跪下行禮!”可是歆怡不動,隻是望著麵前的人們。從見麵起,他們投向她的目光就刺傷了她。那目光好像她不是人,而是一個會吃人的怪獸似的,那目光既驚且怕,還帶著難以掩飾的不滿。麵對這樣的目光,她的心本能地抗拒與他們相處。


    “歆怡?”見她如此,葉舒遠臉色略變,旋即委婉地替她找台階下,道:“是我忘了給你引介,這位……”他指著威嚴的老者。“是父親,這兩位--”他分別指著葉老爺左右兩側的婦人。“這位是娘親,這位是卿姨娘,她們都是葉府最有權力的女人,也是你的婆婆,今後你得小心伺候著。”他的神態恭敬,但不知怎地,歆怡總覺得他的語氣裏有種冷淡和勉強,她看看他,但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麽。


    她再回頭看向那三位長者,尤其是那兩位夫人--她的婆婆,呈現她們如同日與月般截然不同。站在老爺左邊的葉夫人,雖已頭發花白,滿臉皺紋,但腰不彎、氣不喘,就連看人的目光都帶著灼人的熱力,讓人不敢久視。然而,在與她的眼神做短暫對視後,歆怡從心裏感覺自己不喜歡那個眼神,太陰暗、太凶狠,還帶著讓她不理解的怒意和輕視。


    再看葉老爺右邊的卿姨娘,她暗自驚歎她的美麗。卿姨娘有種小家碧玉的清秀婉麗,看起來不到四十,可是纖瘦蒼白、尤其是眉宇間的愁結,讓她看起來顯得更加弱不禁風。令歆怡驚訝的是,當她與她的目光相交時,她的這位婆婆居然露出恐慌的神色,迅速垂下頭,逃避了她的目光,這真讓她吃驚。


    但她沒有更多的機會觀察,因為她的公公開口了。


    “格格乃吾皇親孫女,於禮該老夫下跪請安,怎敢勞駕格格玉體?”說著,他果真長袖一甩,就要下跪,葉舒遠立刻一個箭步衝上前,雙手托住父親。“爹,您這是幹嘛?於情於禮,歆怡進了葉家,就是您的兒媳,不再是皇孫。兒手中持有皇上禦旨,因此,請爹娘入內安坐,讓兒子和兒媳給您老請安。”葉老爺冷冷地看他一眼,語帶指責地說:


    “既知要有禮,就該早些約束,怎可剛進門就做出那等有傷風化的事來?”聽出他的不滿,葉舒遠呐呐無言,可另一位聽了可就不高興了。


    “老爺是說我製伏狂馬的事嗎?”歆怡直率地開口。因為不習慣,又感受到不善的目光,因此她沒法稱呼他為“爹”。“我隻是為了教人,無關風化。”沒想到她會當麵反駁葉老爺,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就連葉老爺也是一驚,當即麵紅耳赤,不悅地說:“為婦當守禮教、慎婦言,怎可如此說話?”“什麽是禮教婦言?難道眼睜睜看著狂馬傷人卻不管,就是守禮?被人錯怪也要滿嘴承認就是婦言嗎?”歆怡據理力爭。


    這可真是語驚四座,當即眾人嘩然,葉舒遠喝斥她:“歆怡,不可無禮!”葉老爺更是氣得狂怒,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公開跟他唱反調。


    在家裏,他說的話就是王法,無論對錯,都得服從,就連他最刁鑽蠻橫的夫人、最頑劣不冥的麽子也不敢頂撞他,可這個剛進門的媳婦竟敢這樣跟他瞪著眼睛說話。


    “你……”葉老爺一氣之下,習慣性地想呼喚家法,可驀地想起她的身分,不由暗自哀歎“家門不幸”這個胡言亂語的兒媳婦是皇孫格格,這次的婚事又是由皇帝和德碩親王一手主持,他怎可依照常例“嚴加管束”?又怎敢將家法用在這個顯然不懂得看人臉色的兒媳身上?


    他忍下嘴邊的訓誡,冷峻的目光掠過兒媳,轉向兒子,斥道:“真沒用!”歆怡見他遷怒於葉舒遠,不由得生氣,可她還沒開口,葉夫人說話了。


    “新媳婦不愧出自皇家,果真能說敢言。”她滿臉帶笑,眼裏卻帶著輕蔑。


    當她開口時,歆怡覺得整個院子裏其它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她冰冷而尖銳的聲音在迥響。


    “舒遠一向循禮守法,當以古訓時時提醒你,“人生喪家亡身,言語占了八分”  。雖說教人要緊,但對女子而言,守禮更為重要,怎可頂撞老爺?格格如今已是葉家長房媳婦,是葉府的“大少夫人”  ,得慎口舌,勤手足,葉府家大業大,靠的不是嘴巴,而是孝順爹娘、兄友弟恭、夫唱婦隨的禮數!”這時,歆怡明顯地感覺到身邊的葉舒遠變得僵硬,而且身上瞬間爆發出一種迫人的熱力。她回過頭,看到他臉上仿佛套上了麵具,毫無表情,不由心中一驚。


    葉老爺也感覺到夫人與長子之間緊繃的情緒,插了進來,對僵立無語的兒子厲聲說:“舒遠,帶你的新娘去宗祠拜堂!”“是,父親!”葉舒遠恭敬地頜首,看了歆怡一眼。“走吧。”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沉默地走向內院。


    從他陰沉沉的臉色中,歆怡感覺到他的憤怒,現在見他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不願意,心裏更加難過,一麵怪自己總管不住嘴,得罪了他的家人,一麵遺憾她馬下救人的行為激怒了她的公婆,破壞了她給公婆的第一印象,現在,她要怎樣跟他們好好相處呢?


    隨後的拜堂祭祖中,她低眉垂目,不再看任何人,隻是規規矩矩地跟著葉舒遠在祖宗靈位前點香跪拜、誦讀祖訓,隨後又在大廳內給已經端坐上位的公婆上茶獻禮,並與家中其它兄弟姊妹、妯娌姑嫂等相見。


    這是一個繁瑣又累人的“認親”儀式,介紹相識後,就是送禮。她跟所有人都見了麵,但除了威嚴的公婆和輕佻的小叔外,她隻記得所有人的態度都如出一轍:冷淡而有禮、疏遠而客氣。


    而且她還發現,那種態度並不隻是針對她,對葉舒遠也是如此。甚至,他的小弟還當眾嘲諷他,他孀居的大弟媳也公然用眼神表示對他的輕視。


    而最讓她詫異的,是葉舒遠的反應。


    從走進這個家人聚集的大廳開始,他仿佛用一個鐵箱子將自己的心完全封鎖起來了,他淡漠地看著周圍的人,包括她,仿佛他與這裏的人沒有關係,他的目光變得飄渺,神情非常冷漠,冷得不帶一絲熱氣。


    這實在是件讓她想不通的事。身為葉氏長子,他為何在這個大家庭中顯得如此孤獨無助,難道他出自偏房,是卿夫人所生?


    看來不過年長他十歲左右,不可能生養他,而且他們之間從相貌到言談,都沒有絲毫母子間的情感聯係。但葉夫人則不同,不僅因為葉舒遠冷漠的表情與她很像,而且她對葉舒遠所表現出的不滿,很像做娘的對兒子恨鐵不成鋼時的反應。


    隻是,葉夫人為何每次對他說話時,都要用那種好像在看仇人的眼神呢?為什麽對他說的那些話不是諷刺與譏笑,就是指責與不滿呢?


    帶著一連串的問題,歆怡結束了她成為葉府長媳的所有儀式。


    當她終於被送到葉舒遠居住的庭院“鳳春苑”時,已經筋疲力竭。


    可是,她非常不安,因為離開大廳時,葉舒遠被他父親和葉夫人喊走了,當時隻告訴她,他們有急事商量,而後,她一直沒再見到他。


    她獨自度過了到葉府後的第一夜,也是她生平最寂寞的一夜。


    就在歆怡孤獨地待在新居,揣測著公婆把夫君喚到哪裏去時,葉舒遠正在距離她一街之隔的家具坊,忙著收拾他弟弟葉宏達造成的混亂。


    年初,北方一富豪在江南遊玩時,看中葉舒遠設計的一款方角櫃,當即向葉氏訂購了一批,約定半年交貨,葉舒遠為此特意從外地購買了上等黃花梨,讓作坊的工匠們等木料一到就開工製作。


    沒想到木材到達時,他已離家赴京,平日不學無術、閑遊浪蕩的三少爺葉宏達忽然想“當一回家”,向爹娘要求這批貨由他監製。葉老爺本不信任他,但禁不起夫人的遊說求情,隻好同意。


    葉宏達在葉府內可說是呼風喚雨,要什麽有什麽,可是在葉氏的作坊內卻什麽都不是。他對工匠們左一聲“大少爺說”,右一句“大少爺講”痛恨不已,決定顯示一下自己是未來葉府真正繼承人的魄力,也在爹娘麵前好好表現一番。於是,他撕掉葉舒遠繪製的圖紙,自己畫了幾張,並強迫工匠們按照他的“圖紙”做這批櫃子,並偷工減枓,去掉了該雕刻裝飾的部分。


    對他不懂裝懂,剛愎自用的作風,領工與工匠們都無法說什麽,隻好照辦。


    近日,因交貨期限將至,對方在蘇州的分號老板前來驗貨,發現貨物並非當日所訂時,立刻取出契約及圖紙與葉宏達交涉,卻被葉宏達隨便搪塞,於是一怒之下宣稱要以“偷工減科”的罪名狀告葉氏。


    那位客人背後的靠山並非一般人物,這事如果鬧開,對葉府來說不啻是一大災難。了解事情經過後,葉老爺對麽子大為不滿,連帶將夫人痛斥了一頓。


    可葉夫人和三少爺都將責任推到葉舒遠身上,說他做事不周,大權獨攬,工匠們隻認大少爺,不識三少爺,對三少爺的圖紙沒盡心去做,才導致了這場災難。


    但無論如何,如今最要緊的事是安撫發怒的客人,而葉老爺與三少爺都不擅於解決此類耪手的問題,因此看到葉舒遠回來時,他們都鬆了口氣。


    “舒遠,你立刻去見關老板,先壓住他的火氣,以後的事,由你定奪。”顧不得追究責任,一等把這麻煩事的經過告訴他後,葉老爺立即對長子交代,又瞪了小兒子一眼。“你不準再去添亂,讓你大哥解決這件事!”葉夫人不滿地說:“這事不是宏達的錯,老爺就算不責備舒遠,也該懲罰那些不聽話的工匠,趕他們走!”“懲罰誰?趕誰走?”葉老爺多日來已為這場糾紛傷透了腦筋,一聽到她說的話,便不耐地說:“他們都是跟了葉府多年的好工匠,趕走他們,誰來幹活?北方的櫃子誰來做?你嗎?還是你的這個寶貝兒子?”見他當著長子的麵訓斥她,葉夫人感到很沒麵子,生氣地站起身,對著葉老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們父子都沒良心,當初若非我盡心盡力侍奉公婆,撐著這個家,老爺你能在京城逍遙自在地做官兒嗎?”眼珠子一轉,她盯著葉舒遠道:“還有你,如果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拔大,這葉府今天能有你嗎?”說完,她對葉宏達說:“既然這裏不歡迎咱倆,我們走!”等她離去後,葉老爺對大兒子說:“不要在意,她就是那個脾氣。”葉舒遠早對這位“娘親”知之甚深,也正因為她,才使他發誓要娶一位真正的大家閨秀為妻,可如今,念頭未改,命運已定。想到這,他深歎了口氣。


    見他不語,又聽他歎息,葉老爺雙眉一皺。


    “你對她還心懷芥蒂?為父早已告訴過你,她對葉府功勞不菲,就算為父也得對她禮讓三分,你何不寬容點?”提起往事,葉舒遠覺得胸口鬱悶得難受,但看看父親蒼老疲憊的模樣,他否認道:“爹放心,過去的陳年舊事我早忘記了。”“那就好。”葉老爺靠在椅子上,說:“你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如今又娶了妻,得了功名。說不定哪天吏部公函一來,你又得離家。葉府雖大,但能做事的人不多,宏業死得早,現在隻有宏達還能做點事,你抽空教教他,不管怎麽說,他仍是你弟弟,他那些壞毛病都是被你娘慣出來的。”葉舒遠點點頭,起身道:“我這就去見關老板,然後到作坊去。”


    “好吧,你快去。”葉老爺說著,又補充道:


    “你一去作坊總是幾天不出,次有媳婦在家等著,你可不能再那樣。格格雖不像青荷那般乖巧有禮,但她是皇上的恩澤,我們謝恩都來不及呢,你不要對她失了禮,惹禍上身哪。”“青荷?!”父親的話讓葉舒遠當場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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