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雲揚號”的新當家問守陽,自從繼承家業以來,在做生意這方麵,被形容是跟誰都不熟,在他的眼裏就隻認識錢,也因此這些年來才會將商號給經營得有聲有色。


    他做生意雖然成功,但在做人之道上卻不可取。


    當然,更別提他一上位就急著除掉一些跟隨問家多年的元老,就連自己的親叔公問延齡,都被他以極不留情的手段給逼得交出權柄,所以這些年來,他們二人的關係一直就如同水火,除非是逢年過節,或是祭祖家典之日,否則,問延齡不想見這位侄孫一麵。


    “既然我叔爺說話了,那就照他的意思去辦。”他低沉的嗓調不冷不熱,合上紅皮冊子,將它輕扔回桌案上。


    “是。”她恭順頷首。


    “東叔還好嗎?”


    沈晚芽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件事,愣了愣,隨即微笑回道:“大夫說義父的病況沒有再惡化的趨勢,料想隻要再多休養些時日,應該就可以痊愈。”


    “那就好。”他點了點頭,“替我轉告東叔,要他隻管安心休養,等完全康複再回來不遲。”


    “是,奴婢一定將爺的話代為轉告義父。”


    沈晚芽柔軟的嗓音平順,一如以往的不疾不徐,她清澄的眸光直視著主子深峻的臉龐,見到他又將全副的注意力挪回到賬本上,這時,歸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啟稟爺,葉大掌櫃與陳副掌櫃已經到了。”


    “讓他們進來吧!”問守陽說完,給了她一個“退下”的眼色。


    沈晚芽頷首領命,轉身往書房門口走去,正好與葉蓮舟及陳敬理兩位掌櫃錯身而過,雙方彼此點頭示意。


    雖然一直以來,兩位掌櫃負責對外,而她身為總管,負責對內,不過,在很多事情上頭,他們二位長輩很倚重她的能力與意見,而她也常常不吝於幫忙,所以在私底下,他們雙方的感情算得上是熟稔深厚。


    她走出了門外,重新披上了外氅,接過歸安趕忙遞上來的油傘,撐傘走進了風雪之中。


    不同於她趕來時的大風大雪,此時風勢小了些,雪花靜靜地飄落,吸去了周遭多餘的聲音,令她感到分外寂靜,這過分的安靜,不由得令她想起了從青城逃出來後,遇上的第一場冬雪。


    就是在那冰冷的雪天裏,才剛趕到了京城的她,親眼目睹了自己親爹與親娘的送葬隊伍,蒼白的雪花,蒼白的喪幡,以及漫天飛舞的紙錢,一色的白,狠狠地刺痛了她的雙眼。


    身為他們二位的女兒,她該跟著去送他們人生最後一程,她想衝上去追問父母是怎麽死的,可是她沒有,大娘在人群之中見到了她,一瞬間,原本還帶著一絲淚意的雙眼透出了陰冷,看見那雙眼,她知道倘若讓人給逮回沈家,隻怕是永無翻身之日了。


    所以,她轉身沒命似的逃了,宛如一隻再落魄不過的野貓,逃進最破落的胡同裏,將自己藏在髒臭的垃圾堆中,才逃過了追捕。


    在終於確定要捉她的人遠離之後,她再也忍不住悲傷與害怕,以及一身再也無能為繼的疲憊,蜷抱成一團,大哭了出來。


    沈晚芽記得,那天,是她生平最後一次掉眼淚。


    從那天之後,她再也沒哭過。


    因為,在她的心裏明白了一件事實,就是再多的淚水,也不能替她成就任何事,隻是顯得自己沒用與懦弱而已。


    她想,若仍舊是那天愛哭的女孩,就不會有今天的沈晚芽,不會有問家萬能的小總管,所以,她的決定是對的,即便,在走到今天這一步之前,她做的事情並非都是對得起良心的好事,但她不在乎。


    如今在她的人生道路上,不想去追究過程,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隻要結果是好的,那做一點犧牲又何妨呢?


    而今日她眼前的一切美好與平順,更教她萬分確信,她的決定沒有錯!


    說也奇怪,真正的寒冬裏,她不怎麽畏冷,反倒是入了春,才會犯起畏寒的老毛病,連她自個兒都不明白原因。


    沈晚芽昂起嬌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感覺精神也跟著清爽了起來,是的,她沒錯,倘若有人因為她而被傷害了,那也隻能說是他們倒黴,要擋住她的去路,說到底,是他們自個兒的不對了!


    想著,一抹花開般的微笑在她的唇畔綻放,令她白裏透紅的臉蛋顯得分外嬌豔,宛如在冰雪之中猶然獨立自傲的水仙,兀自散發著怡然的芬芳……


    大寒之日。


    每年的這一日,是天氣最冷,冰淩也凍得最硬的日子,所以在這一日鑿湖取冰,所取出來的冰塊質量最好,最不易融化,隻要淩陰的功夫做得好,之後一整年的夏天都能有冰可吃。


    而要藏冰之時,必須要祭祀司寒,也就是水神,據傳水神喜用黑色之物,所以要用黑色的牲畜與黑黍拜祭之後,才能開始鑿冰。


    而這個儀式,要由當家之人主祭。


    因為懸乎對神靈的崇敬,沈晚芽在準備儀式上不敢有半點馬虎,也已經請問守陽親手在淩室裏掛上桃木弓與棘枝做的箭,而這當然也是習俗之一,為的就是要逢凶化吉與辟除邪氣。


    此刻,問守陽站在主祭之位上,高舉起沈晚芽遞來的線香,率領一幹將要動工取冰的奴仆們祝念禱告,謝天地仁厚,司寒恩予。


    儀式完畢之後,胡長安才領著眾人敲開冰層,細心地割成三尺見方,一塊塊堆棧,有條不紊地送進淩室裏,一層層覆之以稻草和樹葉,此舉可以在天候轉熱之時,減低融冰的速度。


    但到了夏天之時,冰還是會化掉一半以上,所以要取的冰至少是需要用量的一倍以上,由於是吃重的活兒,所以在這大冷天裏,一個個壯漢都還是忙得汗流浹背,吐出的氣息在瞬間化成陣陣白煙。


    問守陽與沈晚芽站在一旁觀看,主仆二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不語,注視著眼前一色雪白的光景,耳邊聽著冰塊撞擊的聲響,以及男人們的吆喝聲,二人平靜的表情與眸色,意外的相仿。


    這時,胡長安招來一名手下,交給他一個皮囊袋,隻見那名壯漢點點頭,朝著他們跑過來,把手裏的囊袋交給沈晚芽。


    沈晚芽接過手,掂了一掂,笑著點頭,示意壯漢回去繼續工作,自己則是打開囊袋,取出了一塊水晶似的塊物。


    “爺,要嚐一嚐今年結的冰嗎?”她伸手,將冰塊遞到主子麵前。


    問守陽側眸瞅了她的笑顏一眼,取過她遞來的冰,掂在掌心裏,看著那通透的質地,像是連掌心紋路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


    “看來這山泉水引得十分值得。”


    他淡聲說完,將冰塊含進了嘴裏,大寒天咬著冰塊,聲音十分脆響,一時之間不覺得寒冷,別有一番難以言喻的風味。


    沈晚芽點點頭,也取了一塊冰含進嘴裏,初入口的一瞬間,一股子凍意從嘴裏散了開來,她想忍住,但最後還是皺起了眼眉,橫瞧了身邊的主子一眼,不知道他怎麽能夠麵色不改?!


    問守陽瞧見她的反應,不由得輕笑了聲,似乎是在嘲弄她的不自量力。


    為了不讓他瞧扁,沈晚芽深吸了口氣,舒開了眼眉,也學著他一樣嚼起了冰塊,這冰乍一化開,在嘴裏泛開了清甜,不需要加入任何佐料,已經是十分出色的美味。


    “胡伯。”將冰吞下去之後,她朝著胡長安所站的方向大喊道:“辛苦你們了,這冰很好吃!”


    “誒,知道了!”胡長安不好意思地訕笑幾聲,回頭繼續指揮手下加緊速度,要在天色變暗之前,完成今天的進度。


    問守陽看著她與大夥兒的互動十分熱絡,每個人對待她的方式,就像她是他們的至親家人,從她進入“宸虎園”這些年來,無論與誰都交往得極好,時至今日,尚未聽說園子裏的哪個人討厭她。


    也因為每個人都喜歡她,所以,當他在欺負她時,就顯得格外的惡劣和不討喜,不過,這一點絲毫沒動搖過他對待她的態度。


    在她當大丫鬟時,他就已經見識過她待人處事的功力,而她在當代理總管的這一年,他也親眼見識到了她對外表現出來的八麵玲瓏,但與其說她懂得攏絡巴結,倒不如說是她的無所不能教人傾倒。


    至少,他就知道有幾個生意上來往的相與很欣賞她的棋藝,時常會借故到問家來走動,就為了邀她下一盤棋,無論是圍棋或是雙陸棋,甚至於是象棋,她都稱得上是個中高手。


    也因此,唐家的老太爺也不惜拉下老臉,幾次與他談論交情,就為了要他將沈晚芽讓給唐家,還提出了相當豐厚的贖身金。


    不過,他從來沒想過要將她讓給任何人,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有很大的用處,再加上她雖然是問家簽過長契的奴仆,但也是東福的義女,於情於理上,他不能把她當做是一般的婢傭轉賣給他人。


    所以,他派人正式回絕唐老太爺,自那之後,老太爺也很識趣的沒再提過贖身的事,隻不過會時常借口有事情要交代,把她給找去唐家,拗著下幾盤棋,才肯放她回來。


    沈晚芽回眸,不料正好對上主子瞅視著她的目光。


    她心裏微微一跳,依舊沉靜以對,等待主子開口吩咐,但她真寧願他就一直閉著嘴巴別說話,因為他一說話,往往就是她的大麻煩。


    問守陽看穿她的心思,斂了斂眸光,一語不發,轉身離開。


    這時,天空又開始飄下了雪花,沈晚芽招來一名壯漢,要他轉告胡長安,要是雪下大了,今天的活兒就先告一段落,等明日天好了再說。


    交代完畢之後,她加快速度追上問守陽大邁的腳步。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踩在白色的雪地上,鞋履踩得積雪沙沙地響著,但他們之間就像是飄下的雪花般,是無比寂靜的。


    “對於城東的石秀,妳有什麽想法?”


    問守陽開口打破了沉默,寒風挾帶飛雪吹來,撩動他深灰色的裘氅,讓他深刻分明的臉龐望之如神祇般傲然。


    沒料到主子會忽然問起石秀這個人,沈晚芽心下微愣,略作思考之後,隨即抬眸微笑道:


    “奴婢不太明白爺想知道些什麽,畢竟咱們與石家並沒有頻繁的生意往來,幾年來,也不過就與他們做過一件絲綢生意,交易的數目也不算大,後來兩家沒再往來過,爺突然提起他來,奴婢一時聽了覺得耳生。”


    聞言,問守陽挑了挑眉梢,瞅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滿意她的回答。


    見著他那略帶著輕瞧的眼光,沈晚芽暗暗咬牙,這個該死自大傲慢的男人,就讓她裝作不知道,難道就不可以嗎?


    不過,就算她心裏在咒罵,臉上還是掛著可掬的微笑。


    “奴婢僅知一二,不敢妄言,隻是我有聽說過,這個石秀因為相貌奇醜,所以在性格上也是十分古怪,稍不留心就會得罪他,偏他這個人又愛記仇,再加上石家有幾位家人在朝為官,所以這幾年來,著了石秀的道的人不少,可是大夥兒都是敢怒不敢言,就是畏懼他背後的朝廷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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