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煙火】


    最近,家裏非常熱鬧。


    從梓容懷孕回家安胎,到最後預產期將近,家裏上上下下為了迎接新生命而忙進忙出。


    小時候,梓容最崇拜的人就是她這個品學兼優又好聰明的三哥,兄妹倆感情一直最好、最親,曾幾何時,記憶中那個還流著兩管鼻水、綁丫頭辮子成天跟前跟後、口齒不清喊三哥的小妹,一轉眼都要為人母了,看著她透出母性光輝的溫柔笑容,關梓修當下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一種笑容比這更美了,他一點都不懷疑,她是真的打心底感到幸福。


    這段期間,看著小妹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看著梁問忻溫存相陪,有時候摸摸她的肚子,傾身


    聆聽孩子的生命律動,那畫麵溫暖得幾乎教人心房疼痛。他永遠,不會有機會做這舉動了。


    他曾經擔心,娃娃是否會觸景傷情,但是看她始終掛著淺笑,陪著母親添購育嬰用品,忙得那麽樂在其中,絲毫不見感傷,他悄悄鬆了口氣。


    為了不讓娃娃承受壓力,他沒讓任何人知道,他們今生難以再有自己的小孩,有時梓容挺著肚子,笑笑地問他們:「什麽時候也生一個?」時,他總無法回答,隻能淺笑虛應。「再看看,兩個人在起快樂就好了,孩子不一定要有。」


    他是真的這麽覺得,隻是不曉得,娃娃是不是也能這麽想。


    她似乎察覺到了,生活中開始做些小改變。


    那天他在醫院值班,天將亮時回到家,她仍在睡夢中,他看見壓在梳妝台上的小紙條:


    梓修:


    今天幫蔚蔚換尿布被暗算了,聽說童子尿樣養顏美容,不知道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好吧,那我不計較了。


    我有幫他洗澡喔,但是小娃娃軟不溜丟的,幾次差點滑進澡盆裏,梁問忻看見不來幫忙,還沒良心在旁邊大笑,我不知道剛出生的小娃娃那麽軟耶,好好玩喔。


    娃娃


    她開始會把每天發生的瑣事、她的心情,寫在字條上與他分享。他知道,她在讓他放心,用那些舉動告訴他,她很好,不用擔心她。


    當她開心時,那就是真的開心,當她沮喪難過時,也不會企圖隱藏,悲歡笑淚都會讓他知曉,不教他猜測憂慮。


    他輕巧地躺臥在為他預留的半邊床位,支肘凝視她良久、良久。


    這名女子,他給了這輩子能給的所有愛情,幾乎用了生命中所有的時間在愛她,一路走來再痛、再苦,也舍不得放下——


    輕輕歎息,傾身吻上她的唇。


    深眠中的夏詠絮被擾醒,迷迷糊糊中意識到他在解她睡衣的紐扣。


    「對不起,吵醒你。」但是他非得擁抱她不可,渴望感受她的體溫,感受這具承載他一生情愛的軟馥身軀。


    「天……快亮了……」幾乎窒息的濃熾深吻中,她嬌喘著吐出話,試圖喚回他一點理智。


    鄉下地方,公婆很早起,被聽到多不好意思。


    「我愛你。」愛得一顆心惶然疼痛,不明白自己為何能如此深愛。


    短短三個字,軟化了她所有的顧忌,悄悄歎息,溫馴地張臂摟住他,全心全意回應,感受他的熾烈、他強悍的入侵,以及毋庸置疑的愛戀。


    梓修幾乎不說愛的,但是每一次開口,帶給她的震撼悸動,永遠一如最初。


    歡愛後,與她相擁著一同入眠。


    再次醒來,是被嬰兒的哭聲擾醒。


    看了看床頭的鬧鍾,快中午了,他披衣下床,拉開房門,妻子正努力在哄愛哭的小娃娃。


    「蔚蔚,你乖喔,別吵舅舅睡覺,晚點帶你去找把拔。」塞了奶嘴堵他,不知道是哭累了還是聽到要去找把拔,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開始吸他的奶嘴。


    這娃兒超黏他爹的,常常誰哄都沒用,梁問忻一抱過手,就親親密密地依偎過去,啥兒委屈淚水都不見了。這就是血緣天性吧,誰也取代不了,那獨一無二的情感認定。


    小小娃兒哭累了,她看著懷中酣睡可愛睡容,幾乎無聲地歎息。


    說不遺憾是騙人的,如果可以,誰不想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孩子?梓修都三十二歲了,可是她現在的狀況,還能再為他生兒育女嗎?好難。


    為了她,他犧牲多少、讓步多少?對他,她真的無法不感到虧欠……


    身後,關梓修靜默無聲,悄悄退回房內。


    好吧,我承認心裏是有一點點惆悵,誰教蔚蔚太可愛了,他讓我想起子奕。


    夜裏,關梓修無法入睡,想著她最新留給他的紙條內容。


    翻了個身,靜靜凝視枕邊人的睡容。


    「子奕……」


    她或許不曉得,最近這幾天夜裏,她總是在睡夢中,喊著已逝的兒子。


    以為她會哭泣,醒來後的她,卻神情平靜地凝視天花板。


    「想什麽?」長指撥開她的發,指腹憐惜地輕撫她麵頰。幹幹淨淨的眼角,一滴淚水都沒有,唇角甚至帶著淺淺笑意。


    「梓修,我夢見小奕了。」


    「你怎麽知道是他?」


    「他喊我媽媽。」頓了頓,怕他不相信,加強語氣補充。「是真的!已經連續一個禮拜了,他說要再回來當我們的兒子。」


    關梓修沈默了下,沒反駁她。「嗯,睡吧。」


    她再次睡去,他卻再也睡不著。


    是蔚蔚,挑起她母性的渴求,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我覺得,小奕好像回到我身邊了。


    我沒有辦法解釋那種感覺,但是梓修,你相信我,那是一種母親的本能,沒有辦法用語言解釋的,我也知道那不可能,可是……梓修,你相信我嗎?


    收起紙條,他沈默凝思,認真考慮去做結紮手術,直接斷了所有的可能,別讓她懷抱希望,再被那幾乎不可能成真的奢求折磨,反覆希望與失望。


    「也好,那就一起去吧!你應該有員工價吧?說不定還有兩人同行一人免費的優惠。」唯一知情的梁問忻懶懶地搭上他的肩,一副哥倆好地裝熟。


    他也快被他家小子煩死了!一點都沒有意願再製造一個來斷自己生路。


    關梓修冷冷瞪他一眼。


    雖然這人是他名副其實的妹夫,他依然無法不覺得,梁問忻是神經病!


    當這是買披薩嗎?還兩人同行一人免費!


    反覆思考了幾天,他向醫院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帶她四處散散心,也許暫時離開,她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看煙火?」


    「對。」


    難得他有這興致,夏詠絮也不可能會掃他的興,自是奉陪到底。


    於是,為了看傳說中最後一年的101大樓的跨年煙火,他們拋家棄子,一路開車北上。


    雖然早預料到會人擠人,現場人潮依然教人傻眼,一不留神就會被人潮衝散。


    「牽著我。」關梓修握牢她的手。


    她仰眸,給他柔柔的一記笑,回握住。「嗯。」她會牽得牢牢的,這輩子,永遠不放。


    她曾經錯放過、迷失過,如今好不容易能再握住這雙手,誰都不能再教她鬆開。


    「冷嗎?」留意到她指尖泛涼,他買了杯熱咖啡讓她暖手。


    這期間,小星打了通電話來,母子倆講了幾句悄悄話,就將電話遞給他。「小星要跟你說。」


    他接手手機。「幹嗎,小鬼?」


    他這輩子,隻喊過兩個人小鬼,一是他家笨蛋勤,一個就是小星,不夠親不夠愛的,還沒資格讓他喊小鬼。


    「那個……你們什麽時候回來?」


    「後天。想我了?」偏不讓他跟,怎樣?


    「才不是!」剛上小學,沒能跟到的小鬼很賭氣,目前不爽中。


    很奇怪,一直以來,千盼萬盼關梓修能成為他的父親,明明心裏就很愛,可是當那兩個人真的結婚了,反而扭扭捏捏放不開。


    今年九月正式小學時,關梓修親自送他去,班導師說他們父子長得好像,他其實好高興,可是——就是叫不出口嘛!


    「那個……」頓了頓。「你要把媽媽顧好!」


    「要你說!」幾時輪得到小來教訓他了。


    「還有……」小星別別扭扭,掙紮了片刻,才輕輕吐出一句:「爸爸。」


    關梓修靜默了下。


    小鬼址了半天,就是要說這個?


    當麵喊不出口,隻好透過電話。他甚至可以確定,此刻電話另一端的小星鐵定紅透了耳根,猶豫好久才打出這通電話。


    這心裏建設一建建兩年也太久了點吧?是不是男子漢啊他。


    關梓修會意輕笑。「真是笨兒子。」這種事,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掛了電話,回身要去握妻子的手,發現身邊的人並不是她,洶湧人潮將他們衝散了。


    真是糟糕,她手機還在他這裏!


    找不到他,此刻她必然很慌。他急忙回頭去找,一一梭巡他們待過的每一處——


    街燈下,她靜靜寧立,等著他來,伸出手,牢牢將手重新牽起。


    「你為什麽一點都不緊張?」等待期間,她唇畔仍掛著笑。


    她搖頭。「我知道你會來。」


    兩人複合時,他曾經這麽對她說過——


    「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小心鬆開彼此的手,不要慌,隻要你還在原地等待,我一定會找到你的,重新牽起這雙手。」


    她記著,牢牢地。


    「看,煙火開始了。」她仰首,揚笑。「好美。」


    「是啊,好美。」他低喃附和。


    她看著煙火,滿臉驚喜;他凝視他,深瞳溫存。


    收緊雙臂,將她密密護在懷中,低問:「如果可以許願,你想要什麽?」


    許願嗎?


    如果這滿天燦爛如畫的煙火真的可以許願——


    她閉上眼,認認真真地告訴自己——她希望,能夠讓梓修當一次父親,一次就好,真的。


    這輩子,他從來不曾體會過為人父的快樂,看著梁問忻、看著蔚蔚,她知道,他心裏,不會沒有惆悵。


    如果真的可以索求一個願望,那麽——


    她想要,丈夫的快樂。


    跨完年,回到工作崗位的一個禮拜之後,他巡房完正要回去,在走道上遇到護士,領著小星迎麵而來。


    「爸爸——」小星快步奔向他。


    關梓修蹲身,張臂迎接他。「小鬼,你怎麽會來?媽媽呢?」


    「媽媽身體不舒服,在檢查,叫我先來找你。」小家夥很貼心地遞出抱在懷中的玻璃罐。


    妻子巧手慧心,知道他不愛吃甜食,總是費心鑽研各式不甜不膩的爽口點心,竭盡巧思變化花樣,讓他值夜班時不會餓著。


    關梓修沒接過裝著點心的密封罐,而是張手抱起他。


    這一大一小親密依偎的溫馨互動,分明就是一幕天倫圖嘛!一旁的護士看傻了眼。「關、關醫師,原來你真的結婚了?」


    孩子還這麽大了!以前聽他說,他十八歲初戀,對象就是他妻子,大家還都不相信呢,聽起來唬爛的成分一整個就很大,他條件超優、超有本錢玩的啊,全醫院暗戀他的女人是成打、成打地在算,怎麽可能從一而終,打一開始就吊死在一棵樹上?


    原本以為他戴在左手的婚戒隻是要擋那群女病患的盲目迷戀,沒想到他真的結婚了,怎會那麽想不開,年紀輕輕就死會了?真沒天理。


    「從一開始就沒假過。所以,轉告那些護士、醫師、藥劑師,真的不要再來約我了,我家庭幸福,也很滿意目前的生活。」低頭親親兒子嫩嫩的臉蛋。「我們去找媽媽。」


    小星舒舒服服枕在他肩上,思考了一下。「外麵有很多女生喜歡你嗎?」那媽媽不是很危險?不行,他要替媽媽看好爸爸!


    關梓修捏了下他鼻子。「小鬼,別在你媽麵前亂說。」


    話題中的女主角遠遠走來,迎向那對父子。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是不是之前開刀——」


    「不是,我沒怎樣,小問題而已,改天再告訴你。」


    關梓修皺眉,望住她。「娃娃!」


    「真的。我說過,真的有事我不會瞞你。」這是她答應他的,不會再將心事往心底藏,任何事都會說出來彼此商量,他老是不放心。


    關梓修神色微緩。「我不是不相信你。」隻是太過在乎,無法不掛心。


    那天之後,約莫過了一個禮拜,他下了班從醫院回來時,已將近十點。


    稍早時,接到娃娃傳來的簡訊,確認他今天的班表,說再晚都會等他回來。


    他凝思著,推開房門,一室昏暗先是令他蹙了下眉,才留意到搖曳的燭光。


    「回來啦!」妻子帶著柔潤入水的笑容迎向他,先給他一記溫存細吻。


    「今天什麽日子嗎?」承應妻子的熱情,一麵思考。結婚紀念日?剛過去兩個月。交往周年?早忘記是哪天了,他們沒在記那個的。情人節?中西都不是,那究竟是……


    「是你三十三歲的生日,梓修。」她微笑公布答案。


    他微訝。


    自己都忘記這件事了,他不過生日的,不過陪在他身邊的她,老是很介意有沒有陪他過這個日子,然後送的禮依然沒一年送對。


    「今年,梓修,你想要什麽禮物?」


    「都好。」她送,他便收,一直以來,他要的都不是禮物,而是這當中,她一記心滿意足的笑容。


    收住雙臂,啄吻她細致臉容。


    「今年的,你一定會喜歡。」


    「嗯?」這麽有自信?


    她帶著淺淺的神秘笑意,遞出一張紙。攤開看清張紙上的內容,他唇畔笑意僵凝住。


    「怎、怎麽會?」她——懷孕了?!


    「是那天去醫院檢查出來的。其實我早就有預感了,不隻是身體上的變化,還有一種母子連心的預感,我能感覺他已經存在我身體裏。」


    他腦袋當機,依然吐不出一句話來。


    怎麽可能?早做好這樣的準備,一輩子割舍那樣的冀求,她卻出乎意料德給了他這樣一道驚嚇。


    「我也很意外。那次開刀,已經切除了一邊的卵巢,再加上生育機能受創,即使後來調養得再好,基本上受孕機率也低到幾乎不可能了,但,它偏偏就是發生了,我想,是子奕真的很舍不得我們,說什麽都要回來,對不對?」


    關梓修不應聲,默默將她摟進懷中。


    待她入睡後,他悄悄起身,拿起手機到房外,撥至婦產科向她的主治醫生詢問詳細情況。


    他一路靜默地聽,不發表任何意見,也不流露一絲情緒。


    末了,加上幾句:「關醫師,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尊夫人目前的狀況,要把小孩順利生下來的機率很低。」


    「我隻想確定,她的滲身體真的足以承受懷孕的沈重負擔?真的沒關係嗎?」子宮壁太薄,習慣性流產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七十,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安好。


    「這個大致上還沒問題,隻是尊夫人得多些心理建設,我看得出來她很期待這個孩子,如果沒有心理準備,失望的打擊會很大。」


    這,也是他擔心的。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不曾流露出一絲欣喜,因為今天的喜悅多一分,都會讓她日後的悲傷與負疚更深一分。


    結束通話,他回到房裏,蹲坐在床邊輕撫她肚腹。


    對不起,孩子,爸爸不是不高興、也不是不歡迎你,我也想讓你感受到我的開心,但是我不能說出來,不能表現出太多的期待,那會讓媽媽自責內疚,你懂的,對不對?


    「梓修。」她睜開眼,輕喚。


    他微愕,抽回手。「你還沒睡?」


    「其實,你不用這樣。醫生都跟我分析過情況了,我自己心裏很清楚會麵對什麽,我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你不用擔心我的情緒。」


    關梓修凝視她,靜默不語。


    「梓修,我已經不是小女生了,這些年,我不敢說自己變得多堅強,但至少已經不是那個無法承擔挫折,一遇到委屈就躲到你懷裏哭的十七歲女孩。就算最後我們還是保不住孩子,至少他來過、我們也努力過,如果他真的跟我們無緣,我也不會有遺憾。」


    她,是這樣想的嗎?


    什麽都知道,也什麽都可以承擔了,用最堅強的步伐,陪著他走人生路。


    她變得,好不一樣。


    關梓修鬆了口氣,傾下身將臉埋在她軟馥胸前,歎息低噥:「對我而言,你才是生命中最重要、不可或缺的角色,你明白了吧?」


    「嗯,對我而言,你也是啊,所以我努力想豐富你的人生,就算不成功都還有最重要的你在身邊,所以我可以勇敢。讓我試試看,好嗎?」軟嫩掌心輕撫他的發,柔聲說。


    「唔。」他悶哼一聲,模糊低噥了一句,抬首吻住她。


    ————謝謝,我喜歡今年的生日禮物。


    深吻中,耳邊回繞的,是他這句輕不可聞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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