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永別】


    自從生病之後,沈天晴的體力直走下坡,常常一不留神就陷入昏睡。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她的生命也在流逝當中,健康狀態每下愈況,昏睡的時間愈來愈長。


    為了不讓哥擔心,她總是強撐著不讓自己失去意識,她知道她每昏睡一次,哥就要提心吊膽一次,怕她這一回再也醒不過來……


    抽筋、疼痛的次數愈來愈頻繁,想拿個東西,手指頭也動得不甚順暢,吃東西時,逐漸感到吞嚥困難,最後就連多說幾句話都快耗去她所有的精力,她心知肚明,她快撐到極限了。


    偽裝成了極艱難的一件事,她漸漸力不從心,漏洞百出,哥或許早就發現了……


    昨晚,又不小心睡著了,醒來後是在房裏,她摸索到床頭的陶偶娃娃,指尖頓了頓,再移到左方。


    她感到口乾舌燥,記得水杯好像是在這個地方……


    她碰觸到杯子了,手指卻不受控製,握不緊杯緣,掌心一陣空虛,然後傳來玻璃碎裂聲。


    哥——沒聽到吧?


    她心急地摸索地麵,身體失去平衡,跌了下去,她一心隻想在他發覺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指尖有刺痛傳來,也許是割傷了,但是傷口應該不大,她不怎麼覺得痛,這種小傷口血不會流太多的——


    突然,一雙有力的大手扣住她,身子一陣騰空,她又回到床上。「哥?」


    「嗯。」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也不曉得來多久了。


    一張麵紙壓上她帶傷的指尖。「以後叫我一聲就好。」


    「被你發現啦?」她吐吐舌,故作輕快地說∶「小時候打破碗盤都會被媽媽罵呢,可惜你比媽媽精明,想逃避責罰都不行。好吧,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隻能打三下,不準討價還價。」


    他不吭聲,沈默地幫她止血、上藥、纏上紗布,倒了杯水放在她手中,然後才回頭清理地麵的碎玻璃。


    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扯出虛弱的笑。「哥,我肚子餓了。」


    將碎玻璃以報紙包好丟入垃圾桶,他抬頭看了她一眼。「你想吃什麼?」


    「嗯……土地公廟前賣的紅豆餅好了。」


    「很遠。」聲音聽不出情緒。


    「人家想吃嘛!」


    他眸光深沈地盯視她數秒。「好,我馬上回來。」


    聽到關門聲,她抽乾了力氣,整個人虛脫地倒回床鋪。


    頭好昏,天地像在眼前旋轉,要命的痛楚又在此時造訪,她隱隱抽搐,顫抖的手探向床頭,如同每一回先碰觸到老公公陶偶,胸口一暖,她有了撐下去的力量,移向右邊的止痛藥……


    止痛藥早她一步被拿起,取出標準的劑量與水杯讓她吞服。


    她驚嚇得動彈不得。「哥……」


    他還是悶不吭聲,不發一語地替她按摩痙攣的雙腿。


    一滴、兩滴,溫熱的水氣掉在她腿上。


    「哥,你不要這樣,不要哭……」她憐惜地輕撫他微濕的麵頰,他好像——又瘦了些。


    「我沒事。」沈瀚宇僵硬地回了句,第三滴、第四滴水氣,無聲滴落。


    「哥!」好痛,心好痛,遠超過病體的痛,她最在乎的人在為她落淚……


    「我說我沒事!你都沒事了,我該死的怎麼會有事!」他挫敗低吼,聲音一啞,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伸手摟住他,沈瀚宇將臉埋進她肩頭,顫抖著,相擁。


    窗外細雨流光輕洩,竊不去,情癡幾許。


    左肩,一片溼熱。


    能夠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


    她的生命,裝在一隻沙漏中,剩下多少,幾乎可以估計,但是她還有太多牽掛,哥的樣子讓她好擔心,他已經連著好幾夜不睡,呆呆地看著她到天亮了。


    他以為她不知道,就像她刻意掩飾的病痛,其實彼此對這一切都心知肚明。


    她怕萬一她走了,哥會受不了的,他一定會瘋掉。


    她去了大毛家一趟。哪一天她不在了,她希望能有人幫她看著他,走過這一段。


    大毛送她回來時,在門外驚呼∶「哇咧——你哥瘋啦?」


    「怎麼了?」她不解地詢問。


    「嘖嘖!」大毛不敢恭維地搖搖頭。「你家活像遭小偷,裏裏外外每個角落都被翻過一遍了,有夠慘。」


    怎麼會這樣?正欲發問,沈瀚宇已經發現門口的她,一聲暴吼轟來。「你跑到哪裏去了!」


    哥從沒用那麼火爆的口氣對她說過話,她一楞一楞地解釋∶「我去大毛家——」


    「去大毛家?!你現在什麼身體你會不知道嗎?就算要去,為什麼不能等我回來,一個人到處亂跑是存心想自殺是不是?」


    「我、我有打電話叫大毛來接我……」


    「小晴送到家,我先回去了!」大毛立刻腳底抹油,以免卷入戰場。


    別怪他不講義氣,沒人會頭殼壞掉去惹一個抓狂中的男人。


    「哥,你冷靜點聽我說——」


    「你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你行動不便,又看不見,難道不知道我會擔心嗎?你曉不曉得我回來看不到你,心裏有多恐懼?也許你突然病發,也許你被送進醫院,也許你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回家,也許你又偷偷躲起來,自己忍受病痛不讓我知道,也許……也許還有太多可能性會讓我失去你,隻要想到這些,我還冷靜得下來嗎?我幾乎翻了家裏每一個角落在找你,找你可能留給我的隻字片語……」他一口氣吼出滿腔的怒火,壓抑在怒火下的,是極端的恐懼。


    說穿了,他隻是害怕,害怕失去她。


    她懂了,眸底泛起淚光,試圖靠近他。「哥,我沒事——」


    「你走開!反正你沒有我也可以,你什麼都不需要跟我說,病發時也可以自己堅強地熬過去,我隻是多餘的,我什麼忙都幫不上——」他手一揮,不讓她靠近。


    她很清楚,他不是氣她,而是氣自己無法為她分擔絲毫苦痛,氣自己的無能為力,還要讓她強顏歡笑地在他麵前苦撐……


    「不是的,哥,你很重要——」她伸手,再度被他揮開,她突然一陣暈眩,失去平衡感,由輪椅上跌落,他趕緊接住,心髒差點停掉。


    「晴,你別嚇——」


    她一仰首,吻住他的唇。


    他閉上眼,心痛地摟緊她,相貼的唇畔嚐到鹹澀的水氣,分不清是她還是他的淚。


    「這樣,就不怕了吧?」將自己揉入他懷中,以實質的體溫安撫他惶懼的心,低喃:「下次我去哪裏一定會告訴你,讓你陪著,別生氣了好不好?」


    「你每次都騙我。」信用破產的小騙子。


    「這次不會,我發誓。」他情緒逐漸平定下來,她放下心,窩進他胸懷,聲音漸弱。「我可能又要再睡一下了,兩個小時後叫我,晚上我們還要一起看星星,別讓我睡太久。」


    「嗯。」他輕應,溫柔地抱她回房,舍不得離開她,也跟著在一旁躺下,陪她小睡一會兒。


    「晴,醒醒。」


    聲音溫柔的呼喚,催促她由睡夢中掙脫,睜開眼時,有一瞬間茫然得不知身在何方。


    「清醒了沒有?你不是說要陪我看星星?」


    「星星?有嗎?」她忘記了,最近記憶力愈來愈差,有時早上說過的話,晚上就不記得了,可是卻常常想起小時候的事,真奇怪。


    「我剛剛夢見媽媽了,她問我是不是要去陪她……好奇怪,媽媽不是在煮飯嗎?她早上去買菜時還問我要吃什麼……」


    「閉嘴,不要再說了!」沈瀚宇一陣心驚,嚴厲斥喝。


    夢見往生的親人,這代表什麼?他不迷信,卻忍不住心頭發寒。


    「都說你是小笨蛋了,既然你連晚餐都睡掉了,現在當然是半夜,不黑黑暗暗難道還要有十個太陽等你射?乖,閉上眼睛再睡一下天就亮了。」


    「那你陪我睡?半夜醒來找不到你,我會怕……」


    「不會,我再也不會讓你找不到我。」他摟緊了她,想安撫的,分不清是她還是自己。「沒事的,沒事的,哥會一直陪著你,不要怕……」


    沈天晴的思路時而清楚、時而混亂,清楚時,會如往常般陪著他說說笑笑;混亂時,總是分不清楚過去現在。他看在眼裏,心痛得難以言喻。


    他想送她去醫院,但她堅持不去,她要待在她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把她丟到陌生的環境裏,她找不到路回家,會害怕。


    這兩天,她老是說夢見爸媽,他每聽一次就不寒而栗,厲聲斥責她不許胡說。


    夜裏,他再也不敢合眼,深怕一不留神,她就會忘了呼吸,他必須時時刻刻提醒她睜開眼……


    這天清晨她醒來,表情一片空白。


    「哥,我昨晚又夢見爸媽了。」


    心一沈,他低斥:「我不是叫你——」


    她恍若未聞。「他們在一起,日子過得很平靜。他們的樣子沒變,一點都沒有老,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媽媽還是和以前一樣慈祥,她說她不會再打我罵我了,然後還問我,要不要過來陪他們……哥,我好想爸媽,好想去陪他們,可是、可是那裏沒有你,我舍不得你,我怕你想我的時候,會找不到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就別去,留下來陪我!」沈瀚宇緊緊地抱住她,不敢鬆手片刻。


    「可以嗎?」她表情一片茫然。


    「可以!隻要你對自己有信心,就可以!」


    她眨了眨眼。「哥,你知不知道,黃泉路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很黑、很暗?可不可以帶手電筒去?你知道我一向怕黑、怕孤單的,如果沒有人陪,我一定會嚇哭……」自從那年父母相繼離世,她一個人待在這空湯湯的房子裏開始,她就怕極了黑暗,怕極了被拋舍下來的孤單。


    「晴,你想要我陪你嗎?我說過,我再也不會讓你找不到我,隻要你一句話,我哪裏都陪你去。」


    要嗎?


    她偏頭思考。「我也答應過你,以後去哪裏都會讓你知道,現在我告訴你了,可是,我不知道要不要你陪……」


    「沒關係,你可以慢慢想,想好再告訴我。」他微微鬆手,抱她起身梳頭。「來,我們去吃早餐,吃完去大毛家串串門子,你好幾天沒去了,大毛的兒子很想你。」


    「好。」她甜甜笑了。


    小小毛很黏她,於是大毛就說,既然他們和他兒子那麼投緣,乾脆收了當乾兒子,反正他們不結婚,將來也好有個兒子孝順他們。


    她笑著附議,和哥一起包了個大紅包給乾兒子。


    其實他們心裏都清楚,大毛是怕沒人給她送終,要兒子為她戴孝……


    一整天,她精神特別好,好到不可思議,賴著他說了一堆話,像個剛發現說話樂趣的小娃娃,聒聒絮絮講個不停。


    她抱乾兒子,陪他玩了一個小時;又和他到溪邊去,要他抱著她,踩踩水花。經過田間小路,嚷著要吃楊桃,他爬上去摘了一顆。


    她已經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精神好得出乎尋常,他心底隱隱有股不安,怎麼也不願往回光返照的方向去想,寧可相信會有奇跡發生……


    傍晚回家時,她還一路嚷著晚餐要吃他煮的海鮮拉麵,誰知一進了家門,她就像顆洩了氣的皮球,倒了下去。


    「晴!」他心驚,立刻抱她回房。「你休息,不要說話。」


    「哥……哥……我胸口好悶,快不能呼吸了……」她揪著他胸前的衣服,慌急地攀附。


    「別怕,哥在這裏。」貼上她的唇,想將氧氣渡入她口中,也將生命力分送給她,如果可以,他真的願意將生命分給她,隻要讓他活到她生命最後一天就好!


    心急地取出床頭的藥,和著水想讓她服下,但是她根本吞不下去,難受地又嘔了出來,不管他試多少次都一樣,


    「晴,你乖,吃了藥就會好一點……」他沒有辦法,將藥丸含在嘴裏,嚼碎了強迫送進她口中,再用水強灌進去。


    她還是吐,痛苦得直流淚。「哥,我好難受,我可不可以不要吃了……」


    見她這個樣子,他實在不忍心讓她再受更多的折磨。


    「好,晴不想吃,那就不要吃了。」


    她伸手,攀住他肩頭。「哥,你抱抱我……」


    他小心地想移開身體的重量,啞聲道:「我會壓痛你。」


    「沒有關係……」緊摟住他的腰,肢體親暱相貼,怎麼也不肯放。「哥,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老是躲著要你找,但是都會被你找到……」


    「知道你有多皮了就好!」他將頭埋在她肩上,悶聲道。


    「但是這一次,我可能會躲很久很久,久到讓你找不到……」她輕喘了兩下。「哥,我想過了,我死了以後,你就回去找大嫂,不要陪我。」


    「你——」他抬頭瞪住她。


    她根本早就打算好了,卻故意挑在這種時刻來告訴他。


    「你……不是怕黑、怕孤單嗎?」他輕道,聲音顫抖。


    她搖頭。「沒關係,我有爸爸,有媽媽,他們會陪我,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晴……」他說不出話來。


    「我已經自私地占住你半年了,這半年……我很快樂,你已經給了我一輩子的幸福,這是我……從來都不敢奢望的……夠了,該把你還給心蘋姊了,她還在等你……她好愛、好愛你,你不能忘記……」


    心蘋愛他,那她呢?她為什麼不說說她自己?「你……不要我嗎?」


    她想要啊,可是要不起。「對不起,哥,我太想爸媽了,我要先去陪他們……」


    「不許!」他大吼。「你去陪他們,那我怎麼辦?你要丟下我不管嗎?」


    「我、我……」她哽咽得難以成言,淚水洶湧滑落。「你還有心蘋姊。」


    「我不要,我隻要你,晴,我隻要你陪在我身邊。當一輩子兄妹又怎樣?不能肌膚相親又怎樣?無法結婚生子又怎樣?我還是隻要你,你聽到了沒有——」


    他吼得好大聲,吼得她耳膜生疼。


    眨了眨眼,淡淡光束穿過角膜。「奇怪……哥,我好像看見你了……」


    他微震,說不出地一陣寒栗。


    她伸手,撫上他清俊憔悴的麵容,心,好痛、好痛,他的淚水,一顆顆落入她掌心。


    「哥,你不要哭,我死了以後,還是不會忘記你的……」她一遍又一遍,來來回回撫觸他的臉龐,以指掌記憶。「我好久、好久沒看見你了,你長得很帥哦,我好怕會忘記你的模樣……」


    「那就趁現在好好看著我,牢牢記住我的樣子,我們誰都不要忘記誰。」他深深地凝視著她,以便儲存日後思念的依據。


    「嗯。」這張臉,她要牢牢記住,永生永世不忘。「哥,你可不可以吻我,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了……」


    他俯身,心碎地吮住她的唇,輾轉吻出一世的愛戀,一世的辛酸,一世的相思情愁……


    她滿足了,很滿足,他的吻告訴她,他的心情與她一樣,這一生她愛過,也被人如此愛著,不該有遺憾。


    雖然,他從沒對她說過他愛她。


    「哥,你答應我,一定要回去找大嫂,隻要把我放在心裏偷偷想念就好,不要讓別人知道。」


    他不語,隻是不斷地吻著她滑過頰畔、耳際、頸間的淚痕。


    「天色……好像暗了,哥,我又看不見了……」她用力地眨眼。「哥,你去開燈,我怕黑……」


    「好!我立刻去,你不要怕!」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打開屋裏屋外所有的電燈開關,再回到她身邊,牢牢地、顫抖地緊抱住她。


    「好像……真的很晚了。」她放棄尋找光明,疲倦地垂下眼皮。「哥,我想睡了,你唱歌給我聽……」


    「好……」他強忍哽咽,努力由發酸的喉頭逸出聲來,哼出她最愛的那首太湖船。


    山清水明幽靜靜,湖心飄來風一陣……


    走音了!


    她嘟嚷:「哥,你認真點唱,都唱得零零落落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重唱。」


    「山清水明幽靜靜、山清水明幽靜靜……」下一句是什麼?他記不起來了,淚水淹沒了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變得好遙遠,遠得難以捕捉,但是她沒有忘記叮嚀:「吃晚飯時要記得叫我,別讓我又睡過頭了……」


    她記得,她記得她還要吃他做的海鮮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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