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抹幹了淚,在最後,不能哭。


    若哭了,往生者會心疼、會放不下心、會舍不得走……


    「姐,時間差不多了。」田應亞走到她身旁,提醒著入塔的時辰。


    「嗯。」


    「我幫你捧。」他伸手要接骨灰壇。


    「我來。」田蜜薇微笑拒絕,她要親手送他。


    安詳的誦經聲中,他離開她的懷抱,住進那一方小小天地。


    她手心一空,感覺連同「心」也空掉了。


    她茫然看著後續,呆呆佇足,由父母及弟弟接手,聽從法師指示,燒香、祭拜……


    她支撐著雙腿,全憑殘存的意誌力,才不至於軟下。


    她已經數不出自己有幾夜失眠沒睡、有幾頓飯跳過不吃,哭泣更是消耗她太多體力。


    她覺得眼前逐漸扭轉,景象開始錯位,一分為二、二分為四……


    歪傾斜亂中,最後一瞥,是楊士偉噙著笑,風趣神情,匆匆閃進眼裏。


    她想伸手抓住,但意誌潰散,她眼前一黑昏厥過去,連喊他的名都來不及……


    她睡胡塗了嗎?


    田蜜薇感覺好不真實。


    開啟的窗扇,拂進涼風,雪白蕾絲的窗簾,擺動小幅度紗浪。


    窗台上,翠綠小盆栽,似乎也擁有生命,葉片輕搖。


    楊士偉站在窗前,陽光照亮他半邊身軀,他微勾的唇角,因為光線明亮,顯得加倍耀眼。


    她很想撲過去,但她不敢,怕他隻是幻影。


    怕她一上前,他就會消失不見。


    於是,她一直看著他,舍不得眨眼,看他專注翻動手上書冊,看他忍不住一笑;他手上那本……她的日記!


    日記裏,滿滿寫著她暗戀他的心情。


    「呀,不可以偷看……」她一聲驚呼,引來窗前的他側身回眸。


    她想掩嘴,已經遲了。


    糟了,夢要結束了,他要離開了……


    「羊叔叔,不要走!」田蜜薇掀被,用最快速度下床,匆忙想留住他。


    明知道這種無理的要求,沒有一次能如願。


    每回夢見他,她都希望著別醒,然而,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哭求,他還是像泡沫,啵的一聲,瞬開消散。


    無論失望過多少次,再有下一回,她仍是會求,要他別走……


    雙腳才剛踩到地麵,根本支撐不住她的衝力、她的焦急,眼看雙腿一軟,就要跌倒——


    楊士偉反應飛快,一把抱緊她,突如其來的失去平衡,兩人跌坐地板上,他當成肉墊,任她壓迭在他胸口。


    他顧不得起身,忍不住先訓斥:「剛打完點滴,體力還沒恢複,跑這麽急,不怕摔得頭破血流嗎?!」


    暖的。


    那一句斥責,充滿關心、擔心,伴隨呼吸,吹拂在她發旋間,是暖的。


    環抱在她腰際的臂膀有力,此刻被她掌心碰觸著,同樣也是暖的。


    還有,心跳聲……


    她驚訝抬頭,看著沒有消失的他。


    而他,回她的一記笑,更暖。


    「你……」


    「我沒死,我跟著你一塊兒來,你沒注意到嗎?我的外表。」他朝她調皮眨眼。


    田蜜薇撫摸那張臉龐,年輕,英挺,沒有歲月的痕跡,連一絲絲皺紋都找不到。


    她不敢加重力道,輕柔地撫著,怕他是幻影,一碰就碎……


    「別怕。」


    楊士偉明了她的恐懼,大掌包覆她的手,往他臉頰貼緊,甚至還磨蹭細軟掌心,讓她清楚感覺到,屬於他的溫度、他的觸感。


    「我不會不見,不會消失,我是真的在這裏。」他笑著說,說出她最想聽見的安撫。


    她微眯的眼中,湧現兩泓水波,淚光閃閃,聲音哽咽,「怎麽會……你的屍體,明明就……」


    「哦,那也是我,沒錯。這個時空的我,四十幾歲的楊士偉。」


    他不讓她哭,拇指揩去眼角的淚,她已經哭太多天,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壞掉了。


    「咦?」


    「我們落海時,我是抱著你的,所以跟你一起被送回來,當時我和四十幾歲的『楊士偉』遇上了——在海裏。我猜,他一定是跳下來救你,救十六年後,意外墜海的你。」


    她知道,他會。


    無視自身安危,一心一意要救她。


    「我被他震開,就像你和小蜜蜜撞到後,你彈回時空黑洞——暫時這麽稱呼它好了——我也是,那股強大的力道誰有辦法抵抗呀?根本是恐龍蠻力了。」


    兩個楊士偉在那一刻,打了照麵,又迅速震遠,彼此的臉上都是驚訝。


    「我知道,那震開的力道,真的很強大。」她點頭。


    「我隻來得及看到他拉住你,把你和刷子帶上海麵,之後我就被打回黑暗裏了。」


    他沒料到最後「楊士偉」救了田蜜薇,自己卻喪失性命。


    「我急著想找你說過的『光點』,希望盡快離開時空黑洞,但我找不到,在裏麵受困好久。」


    不過,時空黑洞裏的時間,似乎是紊亂的。


    你以為待了幾天,也許隻是一秒的瞬間。


    他無法計算清楚,他在黑洞裏究竟耗費了多久時間,若單就心理層麵,倒是度日如年。


    「之後,終於陸續出現『光點』,我從黑洞向外看,發現時間不對,我選擇不離開黑洞。」


    「時間不對?」


    「有些是我三十五歲的時空,有些是四十歲,往回跑,還有十六歲的,都不是我想去的片段……」


    反正閑閑無事可做,他看了那些「光點」的記憶,點點滴滴,跑馬燈一般,在他眼前走過。


    他的一生,幾乎和田家人重迭一塊兒。


    為老板做牛做馬。


    為老板的女兒,掏心挖肺。


    比起愛自己,他更加愛她,愛得連性命……都可以不要。


    他看見四十五歲的他,忍痛拒絕她的告白後,滿臉懊惱,握緊雙拳,咬著牙,低聲說:「為什麽我要是你的羊叔叔……」


    「我隻想到這裏來,到眼前這個田蜜薇的身邊。」


    「羊叔叔……」


    「在我以為永遠要受困黑暗中,不得其門而出時,我聽到你的聲音,跟我說話,我追著你的嗓音跑,有時聽見你哭,有時聽見你歎氣……」


    越是聽,他越心急,越恨不能插翅飛到她麵前。


    「尤其,我最最害怕聽見,你喃喃說,你想再試一次,希望大海能帶領你,重返十六年前……我隻能大吼:『蜜蜜,不準這樣做!我不準你冒險!』」


    聲音回蕩在黑洞裏,傳遞不出去。


    「我當時想,要是能回到過去,你就不會死……」事實上這念頭不曾中斷,若非礙於父母傷心,她真的想做。


    「我知道你的想法。就是知道,所以更急著要離開黑洞,到你身邊,若不快點,我擔心哪一天,你會付諸行動。」


    田蜜薇隻能羞赧一笑,被看個透透徹徹。


    「我一心想著你,越想,我聽見的聲音越清晰、越靠近,我發現奔跑、追逐,沒有半點用處,重點在於……『思念』。」


    「思念?」


    「對,思念。黑暗中,我站定不動,不像先前隻會四處盲目亂跑。越堅定想你,周身的黑幕反倒自動退開,從我左右抽離,往身後遠遠消失——」


    瞬間,眼前大亮,他看見的場景……呃,就是他的骨灰,要被送進塔格內,緊接著是軟倒的她。


    他剛好來得及回過神、撲過去、抱住她,一氣嗬成。


    「我對你的思念,把我帶出黑洞,也同時把我帶到你身邊。」


    「所以現在的一切,不是夢?不是我編織出來、自我安慰的幻覺?」田蜜薇本還帶笑的臉蛋,突然變得嚴肅。


    這可能性,讓她開始驚慌。


    「你剛才說的每一個字,不是我太過渴望你還平安活著,而產生的幻聽?」


    如果是夢,她情願不要。


    這麽美的夢,如果最後還是要收回,她不要……


    楊士偉沒有回答她。


    應該說,他沒空回答她,而她,無法再多問——


    他的唇,堵住了她的。


    熱燙的吻,不是冰冷的假象,而是那麽真實的溫度。


    他的呼吸、他的體溫,他吮在唇上的力道……都是單憑她的想象,也無法勾勒出來的東西。


    他是真實的。


    她摸得著、抱得到,吻進嘴裏,甜美無比。


    她加深了吻,用溫暖的嫩唇吮含著他,急切地、激動地,眷戀不已,不再顧及矜持。


    現在,她隻想感受他。


    唇纏綿糾葛,嚐到的不單是彼此的氣息,還有鹹中帶甜的淚,源自她的眼眶,終結於他的嘴中,一滴、一滴、一滴,舔得幹幹淨淨。


    他由她唇上稍稍退離,沿著頰上的淚痕,一路吻上眼角,吮幹了淚,兩人的唇瓣又重新纏上,在深吻之前,他喟歎道:「不要再哭了,已經沒有哭泣的必要,蜜蜜。」


    「我是太開心了……」田蜜薇追逐著他的唇,不滿意與他那一公分不到的距離。


    「我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我要留在這裏,留在你身邊。」


    「嗯……」她輕吟,是回答,也是嬌嬌的喘息。


    可是下一秒,才說著不會離開她的他,馬上食言了——


    打破甜纏氣氛的勸告,來自於田應亞,而他那句話,讓兩人火速彈開——


    「呃,我勸你最好快點離開她。羊叔叔,我爸他……一臉想痛宰你的狠樣。」


    田應亞身後,站著火到整張臉發黑的爸爸。


    那把火,媲美火葬場燒大體的強度,用眼神將楊士偉二度燒成灰燼……


    一個月後,楊士偉正式複職上工。


    踏進辦公大樓,就在入口處,引發巨大騷動。


    已經火化的人,告別式當天,全公司員工到場致意,無一缺席,親自上香祭拜。


    而此刻,他一派優雅,西裝筆挺,臉上掛著慣有的微笑,皮鞋踩在明亮地磚上,一步一步,穩健如昔。


    一樓招待處的總機小姐,花容失色,驚聲尖叫,縮到桌下去,整張桌子劇烈抖動,底下不停傳出「阿彌陀佛」的顫念。


    緊接著,他走過之處,人潮自動往左右跳開,盆栽後、垃圾桶旁、建築模型邊,都有人躲著。


    直到一名較勇敢的男職員——被身後的女同事一腳踹出去——站定在楊士偉麵前,故作鎮定,但聲音很抖的問:「楊、楊先生?你……你是楊先生?」


    「嗨,克彥老弟,我是楊士偉呀,認不出我了?」楊士偉花一個月惡補,硬背起全公司的人名和長相。


    十六年的斷層,畢竟與他存在的世界有所差異,他得花時間適應。


    同事生熟麵孔各占一半,有與他同樣苦命,為公司服務幾十年的老同事,也有不少年輕新血。


    勇敢的男職員是新同事,十六年前的他並不認識,不過,昨天恰巧背到了這一位,辨識上沒有難度。


    「可、可是,楊先生你明明……」


    「哦,火化了嘛。哈哈哈,認錯人了啦,那具浮屍不是我。」楊士偉故意朗聲說,要讓大廳所有豎起的耳朵,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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