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小紫借哥哥的車子載我去試過了,不能進去……」


    米色長毛地毯飄著一股雅致淡香,平伸在地毯上的一雙蜜色美腿縮了起來。


    「蓮冬爺爺叫蓮冬住進飯店,不是他們家的人都不能隨意進出別墅區,小紫說她很想看蓮冬的蓮花別墅……沒有,她沒看到,我們被擋在外麵。」下巴頹喪著,朝床鋪邊緣頂去。「阿烈,我問你,你不要騙我哦。為什麽蓮冬家的人最近都搬到飯店去住,他們是不是惹上什麽麻煩了?」


    阿烈語氣突然急促起來,池悠霓滿臉擔憂地聽了半晌,突然歎了口氣。


    「好啦,我知道我不該問了,你不要緊張啦,當心咬到舌頭……我想了一夜,還是不懂為什麽,蓮冬昨天晚上真的很生氣……阿烈,你覺得王子那句話是什麽意思?」表情哀怨的池悠霓停頓下來,溫柔聽著阿烈的勸慰聲從遙遠的蘇格蘭傳回來。寂寞感油然而生,但又為阿烈生龍活虎的吼叫感到欣慰。她似乎適應得很好呢。


    「不是耶,跟蓮冬平常發脾氣的感覺不一樣……」把床鋪底下一雙拖鞋拿出來擺整齊,一麵對力勸她回床上補眠的阿烈哀怨道:「我試過了,真的睡不著……」要死不活的語氣被手機那頭拚命痛罵某少爺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激進分子給激出一點脾氣,池悠霓忍不住跟著數落起來:


    「我也覺得蓮冬好討厭,無緣無故,發什麽脾氣嘛,在吃什麽醋都不跟人家講清楚,害我昨天一睡著就作惡夢……是啊,然後我就失眠了,都是臭蓮冬害的!」


    坐太久,雙腿有了麻意,她站了起來,朝被重重簾幕覆蓋的落地窗散步去。


    「媽媽還在睡覺……不,她不曉得……我們這裏現在是五點二十七分……哇,陽光好強哦!」把窗簾拉開一半,喜歡看日出景致的女生騰出一隻手,吃力推開又厚又重的落門窗。


    輪子運轉不順的嘎吱聲響在房裏響起來,極之刺耳,連遠在寒冷異地猛流鼻涕的阿烈都受不了地伸指堵住耳朵,以免耳膜被電話這頭的銳利聲音刺傷。


    池悠霓再試了一下,實在推不開,她放棄了。


    轉身爬回床上坐下來,一麵跟阿烈哀訴她莫名失眠而暈眩飄浮的心情:「是啊,太陽好大,曬得我頭有點暈。我好困哦,真的好——」


    池悠霓手上的手機突然被一隻忍她很久的手掌搶走,往陽台上丟去!一張忿怒的毛毯隨後飛來,將一大早就跑到人家家裏吵死人的錯愕女生消滅掉!


    「蓮冬,你好粗暴!」池悠霓從毯內飛快鑽出來,爬下床推開落地窗。


    「你還知道現在才五點多啊,我頭也很暈,被你吵到很暈!妳吵死人了!」火大的聲音,從大床上一個戴著藍色眼罩睡覺的美男子身上吼出來。


    比他還囂張的人不多見了,池悠霓大概是碩果僅存的一個!她四點多摸黑跑來叫醒他,他吼了她一頓,不理她回頭繼續睡覺,她居然就跟阿烈通起越洋電話,很大方的在他房裏批評起他,完全不把他這個房主人當回事!而且池悠霓這個電子白癡,她根本不會使用手機,硬是吵醒他叫他幫她撥打越洋電話!


    手機都不會使用的人,有什麽資格批評他驕貴啊!


    「臭蓮冬!」從陽台撿回手機的殘骸之後,池悠霓怒不可遏地走回室內,爬到姬蓮冬身邊忿忿坐下來。她看著他少爺靜止不動的優美睡姿,等他道歉,血壓正低的姬蓮冬懶得理她,依然故我的睡他的大頭覺。


    「你把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去店裏買的手機摔壞了!」


    「誰教你七早八早在別人的房間裏聊天!」


    「跟人家講話,你眼罩不用拿起來嗎?討厭!」


    聽她盜用他的話,姬蓮冬沒好氣地反將她一軍:「我幹嘛要?!妳又不是外人!」


    池悠霓氣紅小臉,她把姬蓮冬臉上的睡眠眼罩高高拉起,然後,一放——


    啪!眼罩打回姬蓮冬臉上時他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整個人靜止不動,好像進入冬眠期的睡美男。房內無聲許久許久,姬蓮冬沒有再對池悠霓吠上半聲,他采取最狠毒的一招——直接忽略她,睡、覺!


    不讓他的奸計得逞,今天早上沒得到答案,池悠霓誓不罷休!


    「已經醒來,你就不要再睡了啦!」她把姬蓮冬臉上的眼罩拉到他頭頂,試圖以兩根手指頭硬是撐開他拒絕就範的雙眼。著惱的表情有著對於姬家人的關懷,池悠霓語氣輕柔說著:「你們家最近戒備森嚴,一定有事發生,你不想讓我知道,一定是因為你不想要我擔心,阿烈也是。所以我就沒有過問了。你明明我知道我無法進去飯店,也知道我一定會睡不著,一定會跑來這裏,你才會跑回家睡覺。你不是在等我來嗎?你在氣什麽嘛,蓮冬。」


    這就是認識十七年的壞處,彼此太熟悉對方的心思。


    姬蓮冬覷開一隻眼,瞄了瞄黑眼圈很明顯的池悠霓,她顯然為此煩憂了一夜。


    她被他嚇壞了……看她這麽緊張他,姬蓮冬遭人岐視的惡劣心情突然好多了。


    鬧別扭的低壓語氣回複平常的沒好氣,他說著:「把窗簾拉起來啦,光線很刺眼。」對著乖乖跑下床攏好窗簾又跑回來的開心女生,輕拍一下隔壁床位。「你不是失眠沒睡?躺下來睡一覺,醒來再說了。」


    「沒得到答案之前,我睡不著。」畢竟已經二十四歲,不再是恣意妄為之後可以推說年少無知的青少年。事實上,這是她成年之後第一次踏進姬蓮冬的房間。她終究是池家千金,有些事不得不守禮。


    要不是她被蓮冬昨晚的表情嚇壞了,她會在外麵等他醒來再談的。


    池悠霓跪坐在姬蓮冬身畔,感覺屋內冷氣極強,她趕忙把毯子蓋回他身上。


    「以後不要無視於我的存在,一大早跑到我麵前講我壞話。吵死了。」重新戴回睡眠用眼罩前,姬蓮冬張眼仰視她一下,俊臉在望向她飛揚帶笑的朱唇時微微一紅。他迅速拉下眼罩,並朝她伸出一隻手。「手機我會賠給你一支一樣的,拿來。」


    「好啦。」池悠霓笑應著,調皮地伸出一隻手握住蓮冬小李子迎上她的右掌。


    姬蓮冬一楞,沒好氣警告道:「池悠霓——」


    「握一下有什麽關係?」開心逗著。「阿烈說手機可以修理,我先拿回去請王伯伯幫我修理看看,如果真的壞掉,你要陪我去店裏挑哦。」她把玩著姬蓮冬沒有收回的白細手掌,研究他沉睡的俊臉,內心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了:「昨天晚上阿瓦裏德跟媽媽相談甚歡,他是住在舅舅那裏,不是我們家——」


    握在手上的手掌突然抽回去,池悠霓一把抓空時,心狠狠抽悸了一下!


    「你媽媽從來沒有邀請我去你家作客過,從來沒有!」隱忍了十七年,姬蓮冬心中的不滿終於爆發:「為什麽九歲之後我不再去你家,因為池優花不喜歡我!」他有他的傲氣,而且沒受過氣;九歲第一次被池悠霓拖回她家玩,明顯感受到池優花對他的嫌惡之後,他便沒再踏入池家一步。他幹嘛專程跑去讓人家瞧不起!


    池悠霓活像被一道疾雷轟中,情緒大亂。


    她備受衝擊的表情又震驚又難過,既急著想為她母親的行為辯白,又想在第一時間撫平姬蓮冬居然會受傷的心情。心情經過一番劇烈撕扯下來,結果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能看著姬蓮冬冷漠的睡臉幹著急。


    不曾和她媽媽正式談及姬蓮冬這個人,池悠霓沒想到姬蓮冬會有這種感受。


    這麽多年來,蓮冬沒有提過半次,從來沒有……池悠霓愈想愈難過。這表示蓮冬很在乎她的感受;蓮冬這麽自我中心的人,居然為她忍耐這麽多年。她不喜歡蓮冬受到傷害的感覺,不喜歡,很不喜歡……但是……


    方寸全亂地解釋道:「媽媽對人比較冷淡,她對阿裏瓦德說話、對我、對哥哥、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態度,她不是針對你,你不要想太多啦。還有哦,你不要直呼媽媽的名字,這樣很沒禮貌……」說到後來逐漸語無倫次、不知所雲,因為兩個都是她很重視的人,她不想看見他們水火不容。


    驕傲少爺正處於氣頭上,麵對池家千金積極修補兩家人關係的錯亂態度,他一概冷漠以對。委屈太多年,說出來之後,心中的不平如滾滾洪流淹沒他的理性,此時此刻,驕縱天性全麵抬頭。


    姬蓮冬想背過身去,池悠霓拿積極奮戰的樂觀天性,她撲過去巴在他身上,努力活絡僵冷的氣氛道:「蓮冬,原來你想去我家玩嗎?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我家——」


    「我不去!我不接受別人的施舍!」


    池悠霓聽他誤解她的意思,也氣了:「我又沒有要邀請你去我家的意思!我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對你做這麽殘忍的事,你不要把自己的行為算到我頭上啦!」


    姬蓮冬聽她居然膽敢對他這麽說,而且居然沒有要邀請他去她家的意思,他本來想息怒,這下子——「你媽媽在乎我怎麽叫她嗎?啊?她知道怎麽愛人嗎?」


    雖然與母親的親子關係冷淡到不足為外人道,她也常常懷疑她是路邊的棄兒,或者像阿烈說的,是和別人家抱錯了小孩,不是她媽媽親生的。


    但池悠霓就是聽不得人家說她媽媽的壞話,所以她也——「不許你這麽說我媽媽,不然我要生氣了!」用力掀開俊美少爺臉上的眼罩,一路直直吠到他眼前。


    聽她堅持為她媽媽辯護,完全不顧他受創的心靈、委曲求全的感受。


    姬蓮冬心中那把旺旺燃燒的怒火被她澆上了油,於是一飛衝天!


    「我已經說了,我以後還要繼續說,怎樣?!你也可以去請殺手來剝我的皮啊!你要生氣就生氣,沒有人阻止你!你媽媽就是大小眼,她就是不懂得愛人!我要睡覺了,這裏是我的房間,現在是——」姬蓮冬掀開俊眼,到處找時鍾。


    「六點二十七分啦!連手表都不帶的臭、蓮、冬!」被人家下逐客令,這種時候特別容易把他以往常掛在嘴邊的嘲謔戲語當真,池悠霓深覺受傷,氣衝衝地下床,她邊對把眼罩放回原位、繼續睡覺的少爺吠道:「你每次去我家都要帶七八個人,廚子、保姆、司機、保鑣,你自己為什麽不檢討一下,是不是你太嬌生慣養了!」


    「我為什麽要改變我的生活方式去迎合別人,我已經輕車簡從——」


    姬蓮冬的聲音消失在他臉上的眼罩再度被拉起時,這次他依然來不及做預防措施,氣紅小臉的池悠霓已經把她的手一放,並且把握最佳的時機點對她吠道:


    「臭蓮冬!」啪!


    肇事之後池悠霓緊急逃逸,跑出來之後她教養極佳地把房門輕輕關上,以免嚇著早起的下人。正要逃下樓,池悠霓突然聽見身後傳來「砰」地一聲巨響!


    她嚇了一跳,飛快轉身楞楞地望著房門。「蓮冬,你踢門嗎?」


    處於震愕之中的千金並沒有等太久,房內很快便回應她忿怒的一踹!


    「你好幼稚哦!」池悠霓忿忿跑下樓。


    兩分鍾之後,總算天下太平的二樓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咚咚咚咚咚——


    跑停在姬蓮冬房外,池悠霓好奇地研究門板老半天。終於,她決定了!


    「啊!」


    莫非定律就應驗在,池悠霓半好奇半新奇地抬起她的左腳,對準門板一鼓作氣踢下去,而姬蓮冬卻選擇在這時候走出來一探究竟的淒慘一瞬間。由於,池悠霓踹得奇準無比,正中姬家少爺最脆弱的小腿骨,痛得他當場跳腳。怒紅了眼和臉的俊美少爺,因此立即也回送她一份大禮——


    這天清晨,池千金終於被經常威脅要將她扔出去的姬家少爺,親自丟出大門。


    池悠霓懷著懺悔的心情,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對著姬家大門默哀十分鍾。


    回家的一路上,她還以自憐如深閨怨婦的聲音,對非常同情大小姐遭遇的池家司機哀怨著:「人家沒踢過門,我隻是想試試看而已嘛,嗚……」


    經過這一夜,池悠霓終於徹底了解,什麽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滋味。


    三天前被姬蓮冬掃地出門,當她一路懺悔到家,發現她母親居然親自出來為她開門;那一刻起,池悠霓便有了死囚等待秋決的心理準備。她母親沒有當場發作,是因為池家家規首重教養,阿瓦裏德王子一行人當時恰好在她家作客。


    今天早上,阿瓦裏德應姬老太爺之邀,前往姬家作客以免落人口實。池悠霓已經做足心理準備,所以晚餐時,她是以空前的鎮靜心情麵對她母親果然立即發難的冰冷指示——飯後,到她房裏一趟。


    每次站在這道門前,池悠霓總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好像初次入宮的卑微小宮女,迷路至紫禁城的午門前,懷著驚慌無措的心情,仰望著像是隨時會倒下來壓垮她的巨大宮門。她每次都在門外舉步不定,每一次都想轉身逃,但是內心深處對母親根深柢固的敬愛與關懷,卻總是令她做出違心之舉。


    池悠霓深吸一口氣後,毫不遲疑地伸手推門而入。「媽媽,我進來了哦。」


    單親家庭的小孩,對親情的渴望遠勝於一般人,那是一種害怕連僅存的餘溫都掌握不住的不安全感導致。不是處在這種情境中的人,很難體會她對母親又愛又敬的心情。


    跟勇不勇敢也沒關係,她純粹是不喜歡事情懸而未決的感覺,所以習慣遇到難題的第一時間,直接麵對它,以便在解決方案受挫之後,擁有更多解決問題的時間。


    所以,她進來了,盡管雙腳有些僵硬與抖意,仍然義無反顧選擇往前走。


    進房後,池悠霓看見她母親站在陽台上吹風,她的雙臂仿佛會冷似地交抱在胸前,美麗而自信堅毅的臉上,流露一種池悠霓偶爾會不經意發覺的憂傷表情,總是在她像這樣望著她舅舅家房子的時候,悄悄地浮現出來。


    人比黃花瘦。是池悠霓望著她母親旋身入內的身影時,所浮現的一句話。


    她母親若是知道她以這種軟趴趴的詩句形容她目前的模樣,一定會大發雷霆;她最厭惡女孩子弱不禁風,一天到晚等著男人疼惜,一顆女人心沒有愛情滋潤就脆弱得宛如易碎的琉璃,成天以淚洗麵。


    都什麽時代了!她母親曾經做出如是嚴厲的批判。她總是嚴厲的……


    「那天的事情,媽媽就當沒這回事。」池優花吞下藥丸後,冷淡瞅一眼似乎對她寬宏大量的決定感到意外的女兒。暗歎一口氣,語氣苦澀而決斷地下了命令:「以後不許你與姬蓮冬再有往來,你寄放在姬家的——」


    心一震,直覺脫口反駁:「我不接受!」


    女兒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應,令轉身避開女兒視線的池優花一陣錯愕。


    「姬蓮冬驕縱成性,你要我把他這幾年荒誕不經的行為,全部列表給你過目嗎?」池優花繃著聲音,轉身麵對怒目以對的獨生女。「姬家近來有麻煩,媽媽禁止你出入姬家,不單是為你著想,我更不想造成姬老太爺的困擾,你卻把媽媽的話當成耳邊風。」一陣急怒攻心,使得身體虛弱的池優花掩嘴劇烈地嗆咳起來。


    不喜歡虛弱的感覺,厭惡地調勻氣息後,池優花瞄見女兒想反駁什麽,突然欲言又止,緊張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滿臉憂心忡忡。


    即使在深受打擊的時刻,她的霓霓仍然為她殘忍的母親擔憂著。這讓池優花把心一橫,決定不顧女兒的傷心,今晚便要快刀斬亂麻。傷心一次就夠了。


    「姬蓮冬擁有得天獨厚的天分與背景,這是多少人想要而求不到的。他不知善加利用,仗勢著長輩為他打下的富裕基礎,飽食終日,終日無所事事,沒有一點身為男人的上進心。你看看你哥哥和你的舅舅,他們在讀高中的年紀就主動到公司幫媽媽分憂解勞。你以為媽媽和其他貪圖姬家財富的勢利眼一樣,是因為他的身分所以允許你們往來十幾年嗎?」她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因為她希望女兒快樂。


    而她也希望自己沒有獲得的幸福,全部轉嫁到女兒身上。她由衷這麽希望著……


    「你已經把阿烈趕出門了,現在輪到蓮冬了嗎?你想把我鎖在象牙塔裏嗎?媽媽。」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母親一意孤行的決定仍然重重打擊池悠霓的心。想到以後再也不能去找姬蓮冬,她就無法諒解母親所有為她著想的說詞,便益加覺得母親獨裁的決定真的令人好生氣。


    「我每次去找蓮冬都按照媽媽的規定,我沒有讓人家發現我出入他家啊,你也看見了,不是嗎?」原來她媽媽對蓮冬真的有成見,蓮冬並沒有說錯。


    她不允許蓮冬說她媽媽的壞話,同樣的,她也不允許媽媽看輕蓮冬。池悠霓很想學姬蓮冬一樣率性地大發一頓脾氣,可是,她又無法漠視她母親憔悴的病容。善良的本性被矛盾的心情揪扯、煎熬著。直到池優花下了最後一道命令:


    「這兩年也讓你玩夠了,下個月,你和小紫一起去美國讀書。」


    聽出母親口氣中不自覺流露的較勁意味,把她和小紫,從小比較到大。


    池悠霓終於萬念俱灰。「你想要的女兒,其實是小紫吧?有時候媽媽會讓我很沮喪,我沒有哥哥和小紫那麽聰明、那麽優秀,可是我的成績也名列前茅,沒有讓媽媽丟臉過。你看不出我很努力嗎?我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好像不是家裏的成員,我好像沒有資格誕生在這個家庭裏。」


    池優花一臉震驚,她回身與心碎的女兒對望著。


    「我很努力了,你沒看見嗎?為什麽連我最喜歡的人,你都要趕走呢?」


    「媽媽是為你好啊。」


    「是嗎?」自憐笑笑,「既然是為我好,為什麽你從來不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呢?家長日、新生開學典禮,所有重要的場合你都缺席了。有時候我好氣你哦,媽媽。可是我也知道你身兼數職,很忙很忙,是不得已才缺席。」怕自己看見母親震驚蒼白的病容,她會於心不忍、會遣責自己,內心天人交戰了一下,池悠霓還是選擇一次把她這幾年來的委屈都講完。然後,她會繼續——


    「我很愛你,媽媽。我也很愛家裏所有的人,包括小紫。妳其實不喜歡小紫對不對?你總是下意識拿她的表現來壓迫我,希望我不要比輸小紫;可是當小紫表現出色時,你又很高興的樣子。你好矛盾,你的競爭意識對我們兩個都好不公平。每次我心情沮喪的時候,家裏的每個人都很忙;我不敢打擾你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沮喪的心情。你知道每一次都是蓮冬在幫我調適心情的嗎?」


    池優花沒看過女兒這麽心灰意冷過,她著慌地想補救:「媽媽隻是覺得姬蓮冬不是值得你托付終身的良人,我不是故意找你麻煩呀。」


    托付終身?池悠霓眨去淚水,氣忿悲傷的腦海被這句話占滿。「我沒想過要嫁給蓮冬的,他隻是我最喜歡的……」心情跟著語氣頓住,池悠霓被搞迷糊了。


    蓮冬無疑是她最最最喜歡的人。


    她再也搞不懂自己的這份心情是什麽,搞不懂……隻知道她現在很傷心……


    「霓霓,媽媽真的是為你好啊。」


    聽見母親在這種時候呼喚她的小名,池悠霓心中的失落感更深。「什麽是為了我好呢?媽媽每次都以自己的喜好擅自決定什麽對我是最好的。我的丈夫功成名就,就樣便是為我好嗎?像媽媽舅舅哥哥忙得終年不見人影,全家人一年難得聚在一起吃頓飯,這樣的功成名就嗎?這種生活會很快樂嗎?如果我覺得不快樂,怎麽會是為我好呢?我很喜歡蓮冬,也喜歡媽媽。可是有時候,你們會讓我覺得無所適從,會讓我覺得自己做什麽都不對勁,我做人好像很失敗。」


    「你在胡說什麽,你當然不是!不許你說喪氣話!」


    她也希望自己永保樂觀心情,因為灰心喪氣的感覺真的很差。可是一個禮拜之內跟最愛的兩個人鬧翻,要她心情不挫敗,真的好難。


    「哥哥明天就回來了,媽媽身體也好一點了,我這兩天想到外麵散散心。可以嗎?」池悠霓始終背向母親,不讓她瞧見她臉上滿滿的孤單。「我會定時和家裏聯絡的。我二十四歲了,想要自己一個人試試看。隻要這一次就好,好不好?」


    阿烈不在家,池優花本想禁止她隨便亂跑,但女兒連心情沮喪時都不忍心讓她這個媽媽擔心。她把女兒教養得如此貼心善良,為什麽就不能相信她有自處能力呢?她女兒並不笨呀。


    「錢和手機要帶著,自己小心一點。」再不情願,這時候她也隻能試著放手。


    「阿烈從英國回來以後,可以回來我們家嗎?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她,我和她可以搬到天母的別墅去住,這樣媽媽就不會覺得困擾了。」


    池優花強烈地瑟縮一下,沒想到在女兒心中她是這麽冷酷的人。


    「你對媽媽何嚐公平……」語氣淒涼,「全家人都知道,為什麽唯獨你看不出來媽媽不可能開除阿烈呢?即便她不是丁毅帶進來的人,媽媽也不可能趕走她呀!她陪你二十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你以為媽媽忍心讓她孤獨終老嗎?」


    池優花掩額猛然揮一下手,不讓很快又一臉歉疚的女兒開口說話。


    「你也不了解媽媽的個性。這幾天你好好想一想,媽媽是不是真的不愛你。媽媽還是覺得姬蓮冬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孩子。但如你所說,媽媽從未試著了解他。如果他對你真的這麽好,可能是媽媽以偏概全了,以後我會試著了解他。」


    「那你可不可以也試著邀請他到我們家裏來作客呢?」


    池優花一楞!「我沒阻止他來呀。」


    「你也沒有邀請過他,像你邀請哥哥的同學來我們家一樣。蓮冬幫我做了很多事,他幫我賺了很多錢。」愈誇愈賣力,「他為善不欲人知,不愛把這種事情拿出來講,因為他不愛炫耀。他課業雖然普通,可是真的很聰明,而且他對我真的很好!」


    談及姬家少爺,她女兒就一臉幸福洋溢,這模樣活脫脫是在談戀愛了。


    「他的事以後再說。我累了,你早點出門吧。」看見女兒眉飛色舞的笑容垮下來,垂頭喪氣走出去,心情一樣紊亂的池優花也頹喪起來,頭一次覺得自己好笨拙。


    雖然知道女兒出外散心的去處隻會有一個,不喜囉嗦的女強人還是在池悠霓輕輕帶上房門時,重複叮囑一句:「記得每天打電話回來,錢和手機要帶著。」


    「嗯。」


    落寞地應完之後,池悠霓一路飛奔至姬家,完全不計較姬蓮冬將她掃地出門的粗暴行為。她原本是想到讓她最安心的「別人家」借宿幾晚,然後,順便借一下「別人家」慈祥的爸爸媽媽回溫一下,可以的話,順便再順借一下「別人家」的馬場跑幾趟馬,散散心。她以為今晚她可以和以前一樣心想事成,畢竟她這禮拜簡直倒楣透頂,也應該否極泰來了,何況以前她都借得很順利。


    偏偏天不從人願,她頭上那片代表倒楣的屋漏連夜雨似乎還沒下完。


    她的避風港——姬蓮冬一家子,今晚沒人在家。


    護送背影很灰暗的池悠霓到馬廄把垂垂老矣的黑馬牽出來,圓滾滾的洛夫大廚幫忙把貓頭鷹出外用的鳥籠係緊在馬鞍上,一麵瞄著眼睛浮腫的霓霓小姐。他有點不大明白為什麽晚上八點多,她要帶著一窩動物去旅行。她又打算怎麽旅行呢?


    「霓霓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池悠霓努力打起精神來,突然想起來她應該交代一下。「洛夫大廚,請你記得幫我轉告蓮冬,我明天再打電話跟他聯絡。我先離開了,晚安。」


    躂躂躂躂……寧靜清幽的高級住宅區,響起一陣格格不入的馬蹄聲。


    「你怎麽了?姓姬的欺負你嗎?」想念不斷以馬首磨蹭池悠霓沮喪得抬不起來的臉頰,深具靈性的馬眼並不斷對她跑馬燈著——「你眼睛怎麽起水泡了?很腫哦,怎麽了,想念阿烈大姐頭嗎?還是想念丁叔叔?」


    池悠霓伸手環抱住老朋友,把臉埋在他柔軟的馬鬃裏,嗚咽著:「都想念。」


    想念頂頂她的小肚子,企圖提振她滑落的士氣。「想找他們,我用我的飛毛腿載你去,我馬上就讓你們歡喜重逢,上來上來。」


    她真的好想去英國找阿烈、去南非找丁叔叔,或者去曼穀找哥哥,去哪裏都可以,隻要有個地方可以去就好。她需要靜一靜,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想想看為什麽這個禮拜會這麽不愉快,是不是哪裏出問題了?


    躂躂躂躂……耳旁聽著馬蹄聲,臉畔感覺到想念以馬首頂著她,為她加油打氣。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不在,她就試著不要依賴別人,試著自力更生看看。


    她會努力的!


    「很好。」想念以一聲激昂的馬鳴替她死灰複燃的鬥誌助興,誰知它嚇到路人甲乙丙的嘶鳴還未叫完,池悠霓鬥誌高昂的雙肩突然就垮下來了。


    「……生什麽氣嘛……好討厭,嗚……」


    霓霓小姐,沒事嗎?


    一人、一馬和一窩鳥逐漸變小了,躂躂的馬蹄聲也遠了,洛夫大廚憂心不已。


    仲夏夜,是一年當中白晝最長的夏天夜晚,西方人相信當夜必有怪事發生。


    這個仲夏夜晚,許多路經此區的夜歸人都以為,他們做了一場仲夏夜之夢。


    「噗哧哧哧……」


    很努力威脅要將姬家子孫剝皮示眾的變態殺手,半個月前被蘭西和她那個有著恐怖分子素質的冷漠愛人解決了。他爺爺說,姬家永絕後患。為了解決這樁麻煩,蘭西他們這一對身手矯健得令姬蓮冬吃盡苦頭的情侶也受了點傷。


    他們因此跟他爺爺結下姬蓮冬不大了解其中因由的梁子,他隻知道,蘭西他們前天返回英國之前,聽說她的男人很有種地跑去他爺爺床前對他撂話,而且直接挑明了要姬家人——爺債孫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後居然是被自己請來的人窩裏反,姬家真沒人緣。


    因為這對情侶功成身退前不忘使了一記回馬槍,所以昨天姬蓮冬被蘭保鑣的恐怖愛人以看他爺爺爺不爽之名綁架,被人家敲昏一天一夜,直至今天清晨才獲救。


    「噗哧哧哧……」


    仍處於頭痛欲裂的火大狀態,姬蓮冬沒心情理會屋內那個專程跑來對他幸災樂禍的聲音。他本想喂一喂每天都習慣喂個一兩回的「別人家」的貓頭鷹,鬆弛一下緊繃的肌肉,結果下人卻回報——嘿美和那匹妖馬,昨天晚上池悠霓趁他不在時過來帶走了。


    等小姐把她的寵物帶走,你就解脫了。小姐以後說不會常常來煩你了。


    帶走就帶走,以為他稀罕啊!他當了十七年的寄物櫃,仁至義盡了。池悠霓把東西全部領回去最好,他落得輕鬆!不必老是不自覺命人留意動物的流行性疫疾,什麽禽流感、口啼疫,從此之後他不必擔心萬一不小心把她的寶貝動物養死就糟了。


    姬蓮冬忿忿地想了一堆情緒性的怨言,結果心情並沒有因此豁然開朗,反而因為他耳旁不斷出現幻聽而更加惡劣了——


    蓮冬,我跟你說哦!想念幫我賺了好多好多錢哦!謝謝你,這碗豆花請你吃!


    蓮冬,今天阿烈買的糖炒栗子,好好吃。你快點來吃,快點!


    腦海裏不斷交織著某個千金從小到大各式各樣煩人的笑臉,以及親昵呼喚著他的樣子,姬蓮冬的心情已經惡劣到筆墨難以形容。算她池悠霓狠!她居然耍這種狠招,把她寄放在這裏的動物全部領走,趁他被綁架的空檔落阱下石。


    全身肌肉僵硬到姬蓮冬覺得自己似乎快癱瘓了,他示意下人把熱敷用的毛巾從他肩上撤走,二樓起居室不要讓人上來,他現在要一個人靜一靜——


    「噗哧哧哧……」


    聽到那陣竊竊的賊笑聲,姬蓮冬無言。如果能夠連一大早就跑到他這裏辦公,而且三不五時就從手提電腦前抬起頭,掩嘴對著他曖昧噴笑的大塊頭家夥一並清除掉的話,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寧靜了。


    「蓮冬,霓霓的哥哥和妹妹來找你了。」蓮冬媽媽端著要給兒子壓壓驚的熱湯走上來,她後麵跟著一個高雅溫煦的男子,池晴雍身後則跟了一個女孩子。


    對池悠霓的兄長有著不錯的印象,所以姬蓮冬起身相迎,並注意到一向文質彬彬的池晴雍,今天顯得有點焦慮,那個叫丁紫的女孩子也是。事情不大對勁。


    池晴雍上樓之後,看見起居室還有另一位姬家成員,他禮貌地向交情不錯的姬玄打招呼,順便掃視二樓一眼,然後技巧問著:「霓霓說,今天早上過來拜訪令堂時,她的手機不小心遺忘在這裏,要我順路過來幫她拿回去。」


    「手機我幫她送修了。不過不是今天早上的事,她今天沒來。」姬蓮冬一楞,旋即明白池晴雍在套他話。


    看池晴雍和丁紫聽完之後表情凝重,以開會為由匆忙告辭走人。


    「池晴雍,池悠霓怎麽了?」姬蓮冬走到陽台,問著急於離開的男人。


    盡管妹妹不在姬家的事實令池晴雍滿心焦慮,他仍然氣定神閑地停步回答:


    「霓霓沒事,多謝關心。」


    返回台灣得知妹妹離家散心的事,他和母親一樣假設妹妹會到姬家避難;霓霓知道家人會擔心,她不會故意躲起來讓家人找。若不是舅舅瞞著他媽媽,私下指示他出來找人,因為姬蓮冬他們一家人出了點狀況,這幾天恰好不在家。


    霓霓昨晚有打電話報平安,但阿烈不在國內,她一個女孩子單獨出門總是讓人放心不下。所以他過來碰碰運氣。結果真如他舅舅所講的……鮮少心浮氣躁的池晴雍向樓上的姬蓮冬頷首致意,轉身便要回公司動員池家的勢力盡全力找人。這時候他緊握在手上的手機驀然響起來。開步朝門外快步走過去,一麵接聽電話。


    聽到對方的聲音,一陣如釋重負解放了池晴雍,他脫口道:「你在哪裏?」


    他溫柔地拍拍氣色不佳的丁紫,兩人緊繃的臉色都柔和下來。發現姬家太子還在注視這裏,似乎起了懷疑,丁紫禮貌地朝他微微一笑,拉著池晴雍步出姬家大門。


    池悠霓失蹤了。


    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狠狠撞進姬蓮冬還在抽痛的腦袋。他示意武士派人盯緊池家人,他們若有異常的動靜立刻回報。然後把洛夫叫過來,重新聽他詳細敘述池悠霓昨晚的狀態,包括,她發現他家沒人在時那種難掩失望的表情;包括,她惆悵帶著一匹妖馬、一窩鳥,沿途臭罵某人的寂寞身影。


    「噗哧哧哧……噗哧哧哧……」


    「她罵我什麽?」姬蓮冬瞄一眼很堅持用嘴巴放屁的玄堂哥,懶得理會愈笑愈詭異的他,看在他是猩猩不是人類,無法體會人類找不到重要親人那種憂急之心,所以他原諒他。


    洛夫大廚在少爺的特赦令下,僭越地重建某個女生的委屈臭罵:「臭蓮冬。」


    姬蓮冬的思緒被一股焦慮撐得滿滿,「池悠霓今天有打電話來嗎?」


    「還沒有。」


    「噗哧哧哧……噗哧哧哧哧哧哧……」


    正在和屬下討論公事的姬玄聽到洛夫的回答之後,突然一噗不可收拾。姬蓮冬就算再白癡,這下子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知道池悠霓順路走去找住在隔壁的玄堂哥之後,占滿姬蓮冬心中那股焦躁暫時釋放了一點點,但沒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讓她找到,他對她仍然深感愧疚。


    懺悔到這邊,姬蓮冬突然無言又無力地支著下巴,一臉若有所思。


    他又不是池悠霓的便利商店!


    他幹嘛因為他被綁架,無法在她最難過的時候陪在她身邊,跟她一起難過啊!


    「你要用嘴巴放屁到什麽時候,玄堂哥?」人八成不在他家裏了,他才會這麽有恃無恐。姬蓮冬認了。「有話快說吧,人命關天。」沒找到人之前,他現在這種焦躁歉疚的情緒不會消失,他太明白了。


    終於等到腦袋沒被綁匪敲傻的堂弟開竅,姬玄奉哥兒們之令窩在這裏做實況轉播,他噴笑老半天,等的就是這一刻。他詭異笑著,遞出一張紙條給姬蓮冬。


    姬蓮冬接過來一看,隻見紙條上寫滿一堆怨念很重的字句——


    十年風水輪流轉——行不改名,齊。


    總有一天堵到你——坐不改姓,袁。


    撈魚速度我最快——路過插花,不留名。


    「……」撈魚?姬蓮冬放下交迭的長腿,無言看一眼竊笑不止的姬玄;他輕易地聯想到他那群名為七壯士的死黨。從這之中,他輕易推敲出一個地點。


    姬蓮冬起身並交代著:「武士,準備直升機,我要去桃園。」


    沒想到他堂弟居然這麽快就破解他們苦心孤詣埋設的「七壯士密碼」,姬玄終於再也噗哧不下去。而且,平平是走丟另一半,他堂弟臨危之際的表現,硬是維持著一派尊貴嬌貴的死德性。不像他兄弟,當年找不到老婆時像一隻被催淚彈擊中的發瘋狒狒。蓮冬這死小子冷靜多——


    讚許的雙眼無意間瞄到姬蓮冬放下來的腿,姬玄楞住,然後室內很快又飛起一陣——


    「噗哧哧……」看來蓮冬平靜的外表下,有顆很不平靜的心哪。「噗哧哧哧……」


    直到踏下直升機差點滑一跤,姬蓮冬才發現自己居然穿著池悠霓送他的鬆鼠拖鞋到山裏找她。幸好武士機警,幫他帶了鞋子,否則這一條隻鋪鵝卵石的山徑可有得他受了。


    「蓮冬!」


    池悠霓隻聞其聲不見人影的親昵呼喚,讓彎腰穿鞋的姬蓮冬心一震!


    他起身找人,並且任由深山之中她輕快的空穀回音,不斷在他心中回蕩。


    池悠霓輕快的身影終於在山路底端出現,迎麵向他跑來。


    「蓮冬,我跟你說哦!」她喜孜孜地跑過來,好像不意外他排場很大的出現方式,好像她等他很久很久了。她從山路那頭一鼓作氣跑到示意飛機駕駛先行離開的姬蓮冬麵前。表情興奮地對表情不善的俊美少爺,這麽說著——


    「土窯雞可以吃了,快點來!」


    姬蓮冬無言一會兒,然後俊眸一瞟,他看著卷起衣袖和褲管的小黑人,不發一語地盯著池悠霓被木炭薰得全黑的髒臉。直到瞪夠了,姬蓮冬終於才伸手掐起池悠霓太快活的臉頰,將她快樂的五官狠狠揉到移位,豬嘴在桃園這座山村重現江湖。


    「你是誰啊?」沒好氣說完,他將害他虛驚一場的女生狠狠帶入懷中!


    池悠霓逞強的笑臉在偎入姬蓮冬懷裏後,終於哀怨地垮下來。「臭蓮冬……」


    這輩子如果再也聽不見池悠霓的「蓮冬,我跟你說哦!」,他一定會很寂寞。


    姬蓮冬想罵她一個女孩子家到處亂跑,害台北一群人跟著人仰馬翻。但是擁她在懷,聽見她驚悸猶存的哀怨聲音之後,從不上教堂、不拜神的少爺,不禁又感謝起上天還能讓她平平安安地在這裏焢土窯雞,讓她還能像現在一樣,在他懷裏任他揉著她髒死人的黑炭臉,一邊語無倫次地清算他——


    「我不是故意要踢你,我的手機被你摔壞了,沒辦法打電話,幸好讓我借宿的展婆婆很好心,借我電話。你跑到哪裏去了?我找不到你們,我有話想跟你說。」


    她嘴上是這麽說著,可是其實除了自己的事,池家的事池悠霓從來沒有對他抱怨過。他會知道這麽多關於池家的內幕,全拜很為小姐打抱不平的阿烈之福。


    姬蓮冬任她強調他的種種不是,聽著聽著,他終於搭了一句:「對不起啦。」


    池悠霓詫異看著姬蓮冬不自然撇開的俊臉,突然用力抱他個滿懷以資獎勵。「沒關係啦!我們快點去吃土窯雞,是玄堂哥和他的好朋友教我焢的,很好吃哦……」


    姬蓮冬無言瞥著升空而去的直升機,很後悔沒有直接拎她上飛機。


    「啊,蓮冬,你快看!」


    一年前曾經在一次誤打誤撞的機緣中,在這裏過了幾天優閑的日子,姬蓮冬正在環顧山村的環境地貌改變多少。走向山村的中途,他突然被池悠霓拉進一座環境清幽的小墓園,他回眸一望,就與不遠處一張年輕男子的臉孔對個正著。


    姬蓮冬沒好氣地看見,他的臉就放在一塊墓碑上頭。


    墓碑上的人就是英年早逝的管冬彥,害得三個女人傷心不已的男人。


    正午的山風颯颯吹動,除了風聲,還有池悠霓看著管冬彥俊秀的臉龐,輕聲細語跟姬蓮冬說話的聲音:「這兩天,我常跑來和管先生說話。你們真的長得好像哦。我跟他說,我跟我最喜歡的兩個人吵架了。我覺得很難過,為什麽會這樣?我是不是做人太失敗了……」


    ——怎麽會,你隻是太善良了。


    池悠霓很確定,當時她真的聽見一個涼涼淡淡的聲音,這麽安慰絕望的她。


    她柔到幾乎可以滴出蜜汁的聲音,終於讓姬蓮冬忍無可忍。「池悠霓,你跟人家說話,不用看著人家嗎?」


    「我有啊。」池悠霓對管冬彥滿臉書卷氣的遺容微笑。「你們長得好像哦。」


    「哪裏像!土窯雞呢!」


    姬蓮冬將完全不把他放眼底的女生強行拖離墓園,隻要不必聽她對別人柔情萬千的聲音,他甚至願意委屈一點忍受土窯雞的荼毒。走出墓園時,姬蓮冬回眸一瞥那張青春永駐的俊秀臉孔,看著無端早逝的優秀生命,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受。


    一種感歎生命無常的感受,活著的人似乎應該更珍惜當下的感受。


    午餐時間,地處偏遠的山村杳無人煙,放眼看去一片綠油油,隻有蟬鳴鳥叫。


    「然後,媽媽好像很傷心,說我也不懂得她的心。我想了好久好久好久好——」


    「夠了。」強迫池悠霓把離家的來龍去脈交代完畢,下去撈了一會兒魚之後,姬蓮冬優閑地躺在蔭涼的石頭上,享用著充滿野趣的山林。「你媽媽不欣賞本少爺,還是讓你出入我家十幾年,讓你在英國留學,讓你把我家的成員摸得比我還熟。以她的性情,她大可禁止你跟我往來。你還不懂嗎?」


    看池悠霓似懂非懂地搖搖頭,姬蓮冬戴起眼罩遮住正午的陽光,沒好氣繼續:


    「你丁叔叔走了之後,你很不快樂。當時你舅舅和哥哥年紀都太小,你媽媽無法放下工作,全心陪伴你,所以利用我來當你的玩具。你了解了吧?你快不快樂,是她優先考慮的事。所以她縱容你在我家養了一堆孽畜——」姬蓮冬頓了一下。「池悠霓,叫你的妖馬放開我的手!」


    池悠霓感動到熱淚盈眶,沒有阻止,反而加入戰局,撲過去抱住姬蓮冬!


    沒想到當年那個分不清「保母」隻是一種職稱,不是人名的小笨蛋王子,今天居然會說出這麽動人的一席話!而且是在他覺得被她媽媽嫌棄、自尊受損的情況下,為她媽媽說公道話。她沒有看錯人,姬蓮冬真的是大好人!


    把他的眼罩掀開,她想修補他覺得被她母親錯待的委屈,她熱切地當麵對半眯開眼看她的姬蓮冬說著:「蓮冬,媽媽這陣子身體不大好。不過她有說,等她好了,歡迎你到我們家來。」


    「……」他絕對不相信池優花會說這種話。「你邊跟她吵架,她邊邀請我的啊?」


    「反正媽媽就是邀請你,媽媽沒有不喜歡你,你也不要討厭媽媽啦!臭蓮冬!」


    「你這是邀請人的態度嗎?」姬蓮冬睜開眼睛,逆光凝視池悠霓憂懼交集的表情。她很努力在改善他與池優花緊繃的關係,如果池優花和他一樣疼愛她的話,他們兩個最後當然一定妥協。為了不再讓她傷心,不再像這次一樣把她逼得無路可走,隻能躲來山裏挖坑焢土窯雞,最後他和池優花一定會有限度地和解。


    為了她,他們會妥協。


    「叫你媽媽寄邀請函過來,我視當時心情而定。」


    這種擺少爺臭架子的答案,就表示他答應了。池悠霓開心叫著,剝著土窯雞油膩一展,又飛撲過去,將姬蓮冬往後撞去,幸好他早已練就一身碰撞絕學,硬是讓武士生出一塊軟墊來,墊在石頭上麵,任由池悠霓怎麽碰怎麽撞,他都不會再受創了。


    「幸好,我當時沒有選小克。」把燙手的土窯雞剝成一絲一絲,準備喂食滿臉抗拒的姬家少爺。「當年本來丁叔叔要走的時候,已經幫我調查好了,他說你家和小克家都有一間很好的馬場。阿烈說小克看起來很隨和,叫我試試小克。」


    七歲看起來就不大隨和的少爺,不爽道:「小克憑什麽跟我比?他是誰啊?」


    「你忘了哦?」池悠霓受不了地白他一眼。「畢業時,飾演精靈王那位啊。」


    雖然不記得對方的長相了,但姬蓮冬依稀記得那天有一個小孩很愛在台上崩潰亂叫。


    「我要去找小克的時候,看到你爸爸,他笑起來的樣子和丁叔叔好像好像哦。」


    看著池悠霓眼中迸射出掠奪的精光,姬蓮冬突然覺得在她心中,他根本沒價值。


    「我好喜歡蓮冬爸爸和蓮冬媽媽,他們對我很好。」池悠霓望著湛藍天空,看著白雲從她頭上疾走而過,猶如人生。「我好喜歡你家馬場,也好喜歡約克郡的大草原。你身上擁有我要的一切,有時候我好羨慕你。」


    「有什麽好羨慕啊,你隻要做我們家的女兒,就可以擁有一切了。」


    姬蓮冬想藉由不自在撇開臉的機會,避掉吃土窯雞的苦刑。可惜,他的企圖立刻被青梅竹馬識破。俊臉才一撇開,馬上被一雙納悶的手給捧回原位。


    「蓮冬,你爸爸和你媽媽真的願意收我為幹女兒嗎?」


    遲鈍也要有個限度!姬蓮冬的火氣爆開來!「池——」


    堵得少爺和千金雙雙臉紅心跳,無法開口抬杠的,絕對不是土窯雞。


    趁姬家少爺紅著臉被她的雙唇收服,一臉乖順之際,池悠霓趕緊把她忙了一天的精心傑作喂入他忿忿微張的嘴巴裏。然後等他咀嚼,觀察他似乎覺得還能接受的表情一會兒之後,她忽然一本正經地對他說:


    「蓮冬,人生就像一隻土窯雞。」


    頓住咀嚼的動作,姬蓮冬含住半露在他嘴外的肉絲,嗅聞香味撲鼻而來。然後,他緩緩、緩緩、緩緩地轉頭看著池悠霓,以冷靜的態度等她說下去。


    「如果你沒有把外麵那層黑黑的木炭拿掉,你永遠看不見裏麵有一隻悶得很香很美味的土雞。你可以決定在挖空的雞肉裏,加入什麽材料來提升肉味肉感,就好像我們可以決定怎麽過我們的人生一樣。材料是由自己決定,因為你的人生是你在過。」努力重建原文的眉頭皺了一下,終於想起最後一句:「然後雞也是你在吃。」


    「這種不倫不類的話,是玄堂哥那群猿人說的?」看她詫異地點頭,姬蓮冬撕下一片香噴噴的雞肉。「嘴巴張開,把你的人生吃下去。滋味如何?」


    千金接受少爺的服侍,訝異道:「好鮮美!真的好好吃哦!這次真的很成功耶。」


    被當成白老鼠的少爺不爽至極,把雞整隻端過來,大口大口狼吞千金的人生。


    風和日暖,與世無爭的山村中這個下午很熱鬧——


    「放開我的頭發,妖馬!」


    「我也要玩!」


    「誰在玩啊!好,妳要玩是吧?」


    池悠霓在開心的笑聲中,被一不做二不的姬家少爺撲倒在軟墊上,他低頭吻住她。本想適可而止,要不是背後有一匹孽畜咬住他肩膀,姬蓮冬已經停下來。


    既然如此,少爺吻得更加肆無忌憚,而他背後那匹妖馬也咬他咬得相當起勁。


    他們頭上,還盤旋好幾隻被驚醒的白色貓頭鷹。


    「蓮冬——」


    「吵死了!」


    她是池塘邊上的一道虹,悉心養護池裏一朵嬌貴的蓮。


    在爹地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時,他們兩個已經培養出默契。


    這是一種不成文的儀式。爹地擱下手上的筆,看著爬進他書房的小東西。


    每天下午,他會撥出一段時間,允許一隻小爬蟲爬進他書房裏,爬上他優美交迭的小腿;然後,他會不定時搖動他高翹的左腿,安然當她的搖藍,她則滿足於當他的小懷爐,以無尾熊的姿態抱著他的小腿睡起午覺。


    他和她,豈止相安無爭,他們簡直是各取所需,而且其樂融融。


    下午三點,是一家三口團聚喝下午茶的時間。這個時節,英國天寒地凍。保母已經進來幫小爬蟲添上兔毛小鬥篷、小手套、小毛靴。看著小爬蟲類慢慢演化成一團小毛球的過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從來不知道他會對這個感興趣。


    直到她降臨人世間,來到他的生命中。


    傾前將兩手伸得長長,要他抱的小生物接過來,他看著她瞄人時有幾分肖似他的神情,笑起來卻跟他老婆一模一樣的粉紅臉蛋。


    管家打開格子門,一陣白白的水氣飄進來。


    「雨!」


    「是霧。」他扣著鬥蓬,隨口糾正她。


    戴著粉紅色兔毛手套的一隻小手立刻有樣學樣,用力朝霧氣一抓。「霧!」


    示意管家先帶人去馬場沏茶給少奶奶取暖,他轉過頭與求知欲旺盛的小生物對望著;她原本就不大的小臉蛋被毛絨絨的兔毛小帽包住,隻露出一點點,樣子活像愛斯基摩人。


    他懷裏這個軟綿綿的小東西,據說是一種叫做女兒的生物。


    包括老婆懷孕期算進去,他直到今天,心底終於才對自己居然創造出一個小生命有了踏實感。他居然當爹了,她居然是他女兒。


    他有女兒了。


    爹地斜著俊美的眼瞳研究臂彎中的小生物,小生物也斜著靈活的鳳眸瞅著他。


    「親親!」兩隻才八個月大的小手,出其不意捧住爹地的臉,小嘴便嘟上去,熱情地親住有了笑意的俊唇。


    在爹地愉悅的笑聲中,父女倆走入飄起微雨的空曠莊園中。


    每天下午的這個時刻,他都會承認,女兒是一種很討爹地喜愛的小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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