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紀念周幽王= =


    妖界突襲玄字境, 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沒有人能夠想通為什麽這位妖王放著好好的和平日子不過, 要勞心費力地去打沒有一丁點油水的玄字境,還要時時擔心滅字境援手。妖界自然是有人不滿的,但妖王的性格, 沒有人敢說半個字反對。沐飛玄卻顯然早有準備,玄字境全體戒備。


    妖王隻是輕攬著七葉站在高處, 七葉不是第一次看到血,可是她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麵。那時候的她還很小, 雖然她並不喜歡玄字境這個地方, 但是她也一直不能明白為什麽會有人能夠如此鎮定地看屍積成山,談笑中血流成河。


    “戾無訣,”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值得嗎?”


    鐵爪抬起她的下巴, 他仔細地打量著她, 繼續負手而觀。


    沐飛玄凝重地看著不斷湧上來的妖界戰士,他顯然也沒有料到這個妖王一出手竟然如此大手筆:“這家夥……瘋了!”


    那一夜, 血與火浸透了月色。


    玄字境傷亡過半, 青陽子在外遊曆,訣明子帶滅字境的人馬過來救援時,玄字境已成修羅地獄。


    不知道是何處橫來的利箭,妖王揮袖擋過一支,發現其目標卻不是他, 而是他懷中的七葉。目光有瞬間的猶疑,他不著痕跡地將七葉擋在身後,居高臨下地掃視人群, 尋找著發箭的方向。七葉也感覺到了危險,往他身邊靠了一靠。


    “戾訣是不是瘋了?”小刑跟在蛇君身後,一身青衫勁裝,竟然英姿颯颯,隻是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也透出些許震驚:“他這是想用整個妖界去拚玄字境……”


    蛇君依然溫雅微笑,身上白色的衣袍乃妖界獨產的絹絲所製,質地極輕,在這夏風中蹁揚,腰間的墨玉扣偶爾閃過兵刃反照的光,莫胡突然想到一個詞來形容他:溫潤如玉。小刑跟在他身後,他的聲音不緊不慢,閑情逸致地道:“在人間曾經有一個王,為了博他的妃子一笑,烽火戲諸候,江山拱手。”


    他緩緩地看向那個人方向,屈指輕彈著右手的翠玉斑指,微笑漸漸擴大:“嗯……有這種豪情,也得付出這個代價才行。”


    某草還在發呆,不知道什麽時候周圍的打殺聲漸漸地遠了,然後身邊妖界的戰士慢慢地被吞沒了。她有些不安,抬頭看看妖王,他卻隻是靜靜注視全場,眼中竟有一絲冷厲。


    “乖,在這等我。”妖王聲音很輕,七葉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是如果他讓等,必然是不容反對的。莫胡不待他吩咐就欲跟著去,豈知黑袍的王隻是一擺手:“你留下,保護小黑。”


    “可是王……”他急欲說什麽,戾無覺隻是一聲冷笑,又回頭看了看七葉,似乎有砦不大放心,突然傾身吻住了她的唇,七葉覺得有什麽東西被喂進了嘴裏,他一直吻到她吞下去,然後拍拍她的頭輕聲道:“等我。”一揮袖徑自往前去了。


    玄字境,沐飛玄和一個人在喝酒,聽著外麵殺聲一片,裏麵的兩位爺若無其事。半晌,還是一旁的蘇嫣開口了:“蛇君,你真的有把握贏得了戾訣嗎?妖界的帝王之血怕是不可小窺的。”


    蛇君倒了新燙的菊花醉,笑道:“稍後再陪沐宗主共飲。”語落,人已去,桌上的酒還冒著騰騰熱氣。


    七葉沒有等到妖王,莫胡終於等不下去,憑心而論他是不喜歡七葉的,妖王雖然為人狂傲孤冷、喜怒無常,並不能算做一位明君,但如果不是她,他總不至於和玄字境起這麽大的衝突。


    “跟著我。”是命令的語氣,他總覺得心裏有些不安定,眼看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也顧不得他臨走時的吩咐了。


    “他……會有危險嗎?”七葉有些不確定,她不知道她對這個成日裏戴著麵具的王到底是什麽感情。她知道他對自己很好,也慢慢覺得這個人還不壞。執掌妖界數千載,應該沒有那麽容易被戰勝吧。


    “自然不會,”莫胡的聲音裏透著一絲驕傲:“妖界的帝王體內都有一滴帝王之血,一般的妖類根本傷不了他。”


    七葉便微微地放心了些,跟著他又走了一陣,莫胡的速度已經很快,卻也沒能丟下她,隻是唇抿得越來越緊,眉頭已經鎖在了一起。


    蛇君回到桌旁時,酒尚未冷,他輕輕地抿了一口,動作優雅高貴:“謝謝沐宗主的酒了。”


    “你……你竟然真的拿到了帝王之血???這怎麽可能……”身後蘇嫣失聲驚呼,那顆冰藍色的水滴一般的東西在他的掌心中閃爍著耀目的光芒,可不正是妖界的帝王之血?


    沐飛玄皺著眉:“赤寒龍血。”蘇嫣也變了臉色,無色無味的赤寒龍血,本是道境的秘寶,隻要一點點入血,便可毒殺三界神魔,無藥可解。


    “原來你要它,竟然是這般用途。”沐飛玄看著那個人,他的笑容溫暖謙和,執杯的手細白修長,每片指甲都修剪得異常幹淨整潔,他一開口,無意間便帶了一種篤定,仿佛事事皆在掌握之中:“善後工作……就勞煩宗主了。”


    他起身優雅地離開,臨出門時轉身回望蘇嫣一眼,別有他義的一笑,蘇嫣的目光本就落在他身上,四目一觸,那種玩味中帶著邪魅、毫不避諱的對視竟然讓她紅了臉,看看身邊的沐飛玄,又趕緊垂螓首壓下了莫明的心跳。


    莫胡他們趕過去的時候隻看見滿地的鮮血,那個黑袍的王已經被玄字境的道士抬進了玄字境的大廳,畢竟是道家人,倒也未對屍身不敬。莫胡進不去,那時候雙方都元氣大傷,妖王一出事,妖界自然也無心再戰。妖界主將蛇君帶人來晚了一步,現在妖界群龍無首,本就暗潮洶湧的局勢,一團混亂。


    莫胡見不到妖王的屍體,他隻有護著七葉在妖軍中紅了眼,喃喃地道不可能。是的,怎麽可能……執掌妖界數千年,平定內憂外患無數的妖王怎麽可能……


    七葉站在他身旁,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妖類的壽命一直以來都很長,更有許多修成上仙的得以長生不老,剛剛還輕擁著自己的人,怎麽可能一下就不在了了呢?


    蛇君帶著大部分妖軍趕到,玄字境也沒有步步緊逼,妖界的戰士隨著他退回了妖境。七葉跟在他身後,沉默而機械,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依然住在光明宮裏,以前的房間,一樣的丫環侍從,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這世界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她會整天呆在屋子裏,不再搗亂,不再纏著人下棋,似乎那個黑袍的戴著金色麵具的王隨時會進來,拍拍她的頭問她在做什麽呢。


    偶爾午夜驚醒,那個枕成習慣的胸膛卻不知道在哪裏。


    她一直沒有流一滴眼淚,莫胡一直跟在她身邊,他說那是王的命令,他會一直保護她,直到他死。說這話時他冰冷地看著她,絲毫不掩飾話中的尖刺:“雖然我是那麽討厭你。”


    當初鬧得沸沸揚揚,外麵的人自然是知道她和玄字境的過節的,於是議論她的當然不會是什麽好話,不外乎紅顏禍水,妖妃誤國之類。她就不止一次地聽宮人們暗地裏講過,可是她隻是沉默著,什麽也不說。


    妖界與玄字境幾度交涉,終於要回了妖王的屍體,當然還有一個樟木盒子,號稱裏麵裝著帝王之血,當然盒子本來是空的,不過到了蛇君手上自然也就不空了。出於尊重,玄字境用定魂珠保持著他的幻成人形的身體。那段時間蛇君很忙,戰後的撫釁,妖界的內亂,軍隊的編整,妖王的葬禮,每一件都是勞心傷神的事。


    七葉請求送妖王最後一程,這事是一娘在負責,可能蛇君交待過,她很快就同意了。那是一間很空曠的靈堂,周圍的宮人用銀盆端了水在幫他整理著遺容,妖界的王,葬禮是絕對不能隨便的。


    她站在他麵前看了很久很久,莫胡早已紅了眼,握了拳唇已咬出了血。她緩緩俯下身,宮人們都退到一邊,她一手拿了銀盆中的汗巾仔細地幫他清理著身體,他的指骨很大,整個手掌非常粗糙,她還記得這雙手捂在她手背上的溫暖。她跪在地上,很仔細地挑出那一片片指甲中已成黑色的血汙,汗巾擦過他古銅色的皮膚,擦過他一身漫漫傷痕。她揭下他臉上的麵具,輕輕地替他擦著臉,那傷口依然猙獰著開口大笑,隻是……不見了冷厲的目光……


    她的指腹輕輕撫過那滿臉老樹皮一樣的皮膚,嘴角的血跡被抹去,她有一種錯覺,這隻是某一個午夜,他隻是在熟睡一般。


    宮人們拿了黑袍替他換上,七葉的手還流連在他的臉龐,那隻樹精小心地喚了聲:“娘娘?”


    楚一娘隻是微微示意,便有宮人過來扶起了她。莫胡擦了擦眼睛跟著她出去,她一直沒有掙紮,也沒有說話,隻是在快要出門時回頭,所有的過往都變成了空白,腦子裏隻記得那場壽宴後,他威嚴而冷漠地道:“以後,你就叫小黑。”


    宮人們都說,這個妖妃真冷血,假模假樣地去看看妖王,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蛇君沒有時間來看她,她突然變得好安靜好安靜。某一天看一本人間雜談,上麵寫一個叫周幽王的皇帝為了博他的妃子褒姒一笑,點燃烽火台相戲諸候,她突然抬頭看著窗外的陽光,這些天來第一次開口:“莫胡,你說周幽王死的時候,褒姒會不會難過?”


    莫胡當然不會回答她,事實上他恨不能拔劍殺了她。


    直到那天,他找了她一下午,然後在光明宮旁邊的池塘邊聽到極低的、壓抑的低泣,他轉過假山,看見那個嬌小的人縮在假山下的空隙裏,捂著嘴,哭得像隻無家可歸的貓兒……


    他雙手抱胸背靠在假山上,聽著那低低的啜泣足足一下午。其實世人都道幽王昏庸殘暴,荒淫無道,為了一個褒姒毀卻如畫江山,卻難知在這個昏君死的時候,除了褒姒,還有誰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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