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慶炤大婚,皇帝特賜了三日婚假,免他上朝。


    迎親行伍雖是傍晚才來迎娶,慕陽卻是一大清早便起身準備。


    先是沭浴薰香,然後梳頭編發髻、在臉上覆粉施朱、一一佩戴上首飾,站著讓奴才們伺候一層層的更衣。


    裝扮完畢,奴才攙扶著她到慈寧宮去,向太後、皇帝和皇後拜別,爾後便至寢殿等待上轎。


    她身穿繡有九蟒的全套朝服,頭戴朝冠、身繞朝珠,金約、守帨等等一樣不缺,盛裝隆重、端莊華貴;而用胭脂妝點的嬌顏粉雕玉琢,更是麗冠群芳。


    眼看日陽西下,天色入暮,慕陽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很是緊張,突然覺得好像是要進入另一個她未曾認識的世界一般。昨天的她還是個蒙古郡王的女兒,怎麽忽然間就要變成什麽「成端郡王福晉」了?怎麽忽然就要去見她從未謀麵的夫婿?宮裏的每個人都說他好,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想到新婚夜晚,更是讓她打從心窩裏恐懼,但願自己能「全身而退」……


    此時多潾上前,「格格,時辰已到,該上花轎了!」


    「嗯。」慕陽微微點頭,宮婢們趕緊扶她起身。她在眾人的扶送下,緩緩踩著蓮花小碎步,上了華麗輝煌的紅呢頂大紅花轎。


    轎子抬出宮外,與盛大的迎親隊伍會合。


    京城中有皇族的成婚大典,百姓無不是趨之若騖地前往觀看;眾人圍繞在迎親行伍所經的道路兩旁歡呼喧嘩。道路兩邊守衛的官兵,手持著熊熊燃燒的火把,熾紅的焰火照亮了整個京城,明朗的夜空映染出滿天的朱赤色,仿佛是老天也參與了這樁大喜宴事。


    迎親隊伍前往成端郡王府的一路上是鑼鼓喧天,途中未曾歇止的歌舞熱鬧非凡,吹奏著的喜樂響徹雲霄;從皇宮送出的妝奩長長一列,更是教人歎為觀止。


    新郎成端郡王慶炤穿著一身石青底色、上繡行龍與五色雲彩紋飾的郡王朝服,英姿凜然騎著駿馬前行,傲視群倫。


    行伍到達郡王府時,便分成兩路;慶炤到花廳去參加婚宴,接受王公貴胄、文武大臣的慶賀,慕陽則是送進惜香閣的新房,坐在喜床上等待應酬的夫君回房,再行合巹禮。


    過了許久,才聽聞房外傳來一陣陣的腳步聲,是慶炤!


    「郡王爺!」房裏的侍婢紛紛曲膝行禮。


    他排闥直入,坐上喜床,直接言道:「行禮吧!」


    「喳!」侍婢們捧起桌上的四果,開始進行應行儀式。


    慶炤和慕陽在喜床上相對而坐,看著眼前由皇上指來的蒙古格格,將來要相伴一生的妻子——他拋下通宵喜宴進新房來,就是為了見這個讓他等了四個多月的女子。


    而慕陽羞赧緊張的低著頭,朝冠擋住了迎麵冷鬱的目光。


    儀式到了最後,一個侍婢端來漆盤,上裝用金杯所盛的酒,另一較年長的侍婢說道:「郡王爺、郡王福晉,這是最後的合巹禮,請持起金杯後交杯而飲;如此,大禮便算是全部完成了。」


    一對新人拿起金杯,彼此交臂,將交杯酒一飲而盡,再將金杯放回宮婢手上的漆盤。


    慶炤發現慕陽和他交繞的手臂輕微地顫抖著。


    年長的侍婢又說:「郡王、郡王福晉,儀式完成了。請歇息。」


    語畢,兩人便下喜床,於兩旁背對而立,讓一旁的奴才上前替兩人拿下朝冠、卸掉朝珠、脫去一層一層的褂袍、繁雜的佩飾,直到兩人僅著大紅的內褂。侍婢又讓慕陽坐回喜床上,並替她洗掉脂粉鉛華。


    「奴婢告退。」年長的侍婢隨即領著房內所有的仆婢退出,關上了房門。


    經過一整天的喧鬧,此時忽然四周都寂靜了下來,隻有遠在苑外的廳堂上,隱約傳來喜宴的喧嘩笑語。房內燭光亮如白晝,一對喜燭上刻畫著彩雲龍鳳,極其華美。


    慶炤緩步走向喜床,慕陽仍舊低頭坐著,動也不動。她烏黑的發披散在背上:心跳又快又重,好似打鼓一般。


    「你……就叫慕陽?」他彎下腰,伸出手輕輕地托起她的下巴。該是把新娘子看清楚的時候了;看看他人口中的「蒙古第一美人」,究竟怎樣的美。


    慕陽隨著他的手,慢慢抬起了頭,一張麵容毫無遮掩的展現在他冷冽的目光下。


    慶炤眼中閃過一道驚豔的目光!


    洗淨脂粉的芙蓉麵素淨白皙、細如凝脂;兩道微彎的黛眉,長長的睫毛微翹,稍挺的巧鼻和潤澤如紅玉般的嘴唇;一雙眼因羞澀而低垂著。


    「看著我!」他開口道。


    慕陽這才抬起眼,望向麵前這個極富魅力的聲音主人。


    那是一雙含煙水靈的鳳眼,濃密的睫毛讓它看起來深邃而晶亮,充滿純潔無瑕的神采;整張細致的俏顏,是絕豔中含著無邪的清純……好個蒙古第一美人!


    回想至今他在北京城裏所見過的佳麗,也還無人能匹敵如此的妍媚!刹那間,所有曾經還留點印象的名媛麵貌全消失了,因她們的容貌都不及他新婚嬌妻的三分美!


    他瞼上不禁浮起一抹歡意的微笑。沒想到皇上指配的佳人竟如此仙姿玉質、花容玉貌;她若立在他身旁,必是讓人人稱羨的一對璧人佳偶。


    「你是……成端郡王?」她輕聲問,也仔細地端視著器宇軒昂的高貴男子。


    他輕頷首,「正是。我是靖親王的嫡長世子慶炤。」臉上微笑不減。


    他迅速低下頭,輕輕地親吻了一下慕陽的朱唇,觸感是那樣柔軟溫熱……


    出乎意料的,慕陽的眼眶迅速積滿了淚,豆大的淚珠隨即毫無聲息地順著臉龐落了下來,滴濕了身上紅褂。


    她眺著慶炤。這是她遠從關外來此要嫁的人呢!他的容顏是如此的端俊清朗,高大昂藏的身軀令人想要倚靠依賴,俊秀的臉上是溫柔的表情;尤其那抹如微陽般和煦的笑容,使她繃緊了好久的心放鬆了下來。


    慶炤見此,本要伸手替佳人拭淚,心中卻忽地一驚,臉上的笑頓時消失無蹤:心底方才生出的好感也掉進了十八層地獄。


    這情景讓他思及美麗的妻子在蒙古還有個「非君不嫁」的心上人。而此刻,她可是用眼淚召告她的不滿和怨懟?


    前些日子諾善在見過慕陽後,特地到郡王府告訴他這件事,還對未來郡王福晉的品德叨叨絮絮、若有所指的暗喻,而他自然用高冷的態度回應,免去給她看好戲的機會——縱使他怒火中燒、惱怒難當。


    他深吸一口氣,舒開欲緊的眉心。


    罷了,至少這個「正堂妻」夠格站在他身邊,往後重大的正式集會上,不至於讓他失顏麵;餘下的就隻是孕育子嗣了。


    皇親貴族的婚事大多都是如此的,嫁娶不見得會是自己心上人;尤其他深知自己的婚事存在著政治聯姻的影子。既然這人已經要嫁他為妻,又何必對過去計較太多?隻要她守禮、知進退,盡到成端郡王福晉的責任,也就夠了。正堂妻不過是要操持內務、祭祀祖靈、生養子嗣的女人罷了,未來任憑他四妻六妾,她也幹涉不得!


    於是他毫無感情地伸出手,開始解妻子白細頸項上的襟扣。


    第一道襟扣尚未解開,慕陽便連忙製住他的手,抬起精致的小臉訝異地問:「你這是做什麽?」


    這問題實在好笑。早在出閣之前,宮裏不是就該有人教她嗎?


    「新婚洞房花燭夜該做什麽,我就做什麽。」細長的手指伴隨著冷淡的音調繼續活動。


    「什麽?不、不、不……」未料他新婚的妻子倒抽口冷氣後,猛然撥開他的手,緊揪住自己的領襟,跳下床去急忙逃開,原本瑰紅的臉頰轉成蒼白,大大的水眸中有掩下住的驚恐。她迅速搖頭,搖散了一肩的黑瀑青絲,滿臉抗拒,「我不要,真的不要!求求你饒了我,別……別碰我……」她輕語中挾帶急促的呼吸哀求著。


    瞪著數步之遙的慕陽,慶炤皺起眉頭。新房裏僅存的一絲旖旎風光被她破壞殆盡,他眼裏透出冷潭般的寒芒。


    別碰她?所有見過的名姝貴媛,無不期望能靠他再近一些,而這個有幸與他婚配的女子竟這樣不識相,開口說出別碰她?她難道以為自己是戲曲傳奇中的奇情女子,打算虛擲一生,隻為心上人守身如玉嗎?


    瞅著新婚夫婿英俊麵容上的捉摸不定,慕陽的心底也慌。


    她急急從腰問暗袋翻出了一個小巧精細的鼻煙壺,緩下了心頭慌亂的波動。本以為看似溫柔的夫君能放她一馬,誰知還是不能免俗……幸好身上備有此物保身。


    「這個……」她咽口唾液,穩住顫抖的聲音,淨亮的美眸充滿希冀,「這能代替我交差,就是……就是別碰我、別傷我。求你……」


    「什麽東西?」狂猛的怨怒如潰堤的滔滔江水,刹那間淹滅慶炤。


    他衝上前去搶下那小鼻煙壺,按開瓶蓋往手上一倒,竟是絳紅、略稠的似血液體!頓時表情隻剩冰冷僵硬,心中更感不可置信——宮闈中的秘辛傳言他早有所聞,而今,曾過耳的不堪內幕,居然讓他碰上了嗎?


    慕陽努力控製自己,卻仍難以鎮靜,「裏麵……是……像血的……倒到那鋪著的白緞麵上,就可以……」她指指床褥上的喜帶。


    「夠了!」怒吼截斷了未竟的話語,慶炤感到瞬間空氣全部凝結冰凍,讓他打從心底寒透!緊握著拳頭的關節泛白,他用全身的力氣壓下掄拳的念頭——不對女子動手是基本的修養。


    「我明白了。你不必為難,我不碰你便是。」他抓起掛在七翠五彩屏風上的長袍,「你就自個兒睡這兒吧!我不打擾了。」說完便寒著臉拉開房門,迅速離開。


    此時此地,他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不一會兒,多潾慌張地跑進新房,「格格!發生什麽事了?」方才看見格格的新婚夫婿離去,且麵色不悅,她於是擔心地跑來探看。


    「沒……沒什麽。」夫妻間閨房內的事情,豈能讓他人知曉!隻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的夫君今晚不會回這房裏了。他還拿走了鼻煙壺……


    「下去吧!」打發了多潾,慕陽盯著鋪在喜床上的絹緞,依舊如此雪白——就這樣?好像……還少做了什麽……那時忘了向敦她這件事的宮婢問清楚,究竟細節是怎麽樣?


    她坐回床上,用雙臂環抱身體,輕歎口氣,有些慶幸的安慰自己,「至少我還好好的……」


    遠處喜宴的嘩笑喧鬧聲依舊,而本應喜氣洋溢的新房裏,僅僅剩下滿屋的寂寥和孤獨。


    ☆     ☆     ☆


    次日清晨,郡王府富麗堂皇的大廳上,徹夜未眠的慶炤,早已獨自坐定在王位。


    昨晚是他有生以來,最難成眠的一夜。他花了整晚的時間,去掙脫不停席卷而來的無際憤恨和瘋狂的殺意!


    原先對於慕陽隻是守身的猜測,被心中更進一步的明了給推翻了。她竟然想用假血倒到喜帶上,充當可以證明清白的落紅,表示她根本已經……


    可恨、可恨!上天居然給了他這樣一段令人作嘔的醜陋姻緣!


    他光明璀璨的世界,就在昨晚,被那個汙穢女子完全絞碎了!


    這可恨的女人,就算將她滿門抄斬,也難泄心頭之恨!


    他本想進宮去稟明此事,向聖上討個明確的交代,然而心思縝密如他,很快就理出了更清晰的思緒。


    家醜豈可外揚!此事若莽撞揭露,自己將成為千古笑柄,他日如何和同儕彥士並立朝堂之上?如此不智的行為,不是他這聰明人該做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慢慢將狂巨襲天的怒濤怨浪,咀嚼成了涓細綿長、深遠含藏的殘酷。這女人毀去了他二十年來美好的生活,將他推入了受欺辱的煉獄,那她就要以一輩子來償還,用盡她今生所有的時間、青春、美麗,至死方休!


    正當他沉思問,總管趕到他麵前躬稟,「王爺,福晉到了!」


    慶炤抬起頭,見到身著雲緞旗眼、攏著發髻的慕陽走進大廳,素淨的臉如溫潤珠玉,嬌小的身段讓旗眼烘托得十分纖細。她仍是美得有如從畫中走出的仙女,可悲的是,敗絮其中。


    慕陽走近丈夫,一步一步,越靠近就把他看得越清楚。白晝天光下,他比昨夜所見到的益發俊朗耀眼,令人神迷。隻是……此時的他,身上散發出一陣肅穆而寒冷的氣息,飄蕩在吹進廳裏的微風中。


    她不懂自己是否犯了什麽錯,或者,是因為兩人之間還生疏著?為了和緩眼下僵滯的氣氛,她先撇開尊嚴和慣有的倔強,端起笑容,曲意承討新婚夫婿的歡心。


    殊不知,她丹唇微揚的笑容對慶炤就如眼中釘、肉中刺。昨晚他迅速離開,讓她撿了個便宜,此刻她有多開心、多得意?昨夜他生命中掀起的是毀滅的驚濤駭浪,而她卻是依舊如此自若,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胸口陡升的怒氣騷亂了深沉的情緒,他閉了一下眼——無妨,接下來還有漫長數十年的日子,可以一點一點地折磨、輾盡這該死的女人;他會讓那對澄澈的眼眸將淚水流到乾,令那張無雙的豔容永辭歡笑……


    他隱下錯綜的心思,平靜接受慕陽前來一拜。


    「坐。」他稍露笑容,引她坐到身旁,郡王府女主人的位上,並傳令總管,「教大夥來拜見你們的新主母!」


    「喳!」總管退出廳外,召集全郡王府的奴仆。


    「今兒個午後,咱們要回靖親王府一趟。」慶炤斂斂襟領,恢複氣定神閑的模樣,「你得去見見我的阿瑪和額娘。」這是今天不適合發脾氣的原因,他絕不讓家人看出絲毫破綻!


    官場上的裝腔作勢他早已熟稔,扮一天的恩愛夫妻更是難不倒他!過了今日,就合該關上門,好好和這女人算清楚,這場加諸在他身上、可笑戲碼的帳!


    ☆     ☆     ☆


    午後,他們乘著雙駿的車輦前往靖親王府。


    王府裏十二口親眷,早在大廳上等候著。慕陽一一見過,每個人對她都親切有禮:相形之下,成端郡王府就顯得冷寂了一些。


    妠嵐福晉趁著空檔,拉著媳婦到寢房裏,體貼關心地輕聲問道:「陽兒,昨晚炤兒對你……可還好吧?有沒有……疼著哪兒?」


    慕陽聽了,開懷地點頭笑說:「他對我很好,我沒有傷著,也沒有痛哪兒。」


    見兒媳不像一般初經人事的女子,完全沒有嬌羞的神態,妠嵐福晉有些疑惑;轉而一想,關外的女孩生性本就坦率大方,鮮少扭捏作態,也就不再多問。


    靖親王府的諸子一滿十五歲,便由開明的王爺帶著,到酒樓去學習「男女之事」,因此福晉對兒子這一邊根本是毫無疑問。她想,兒子該是全心疼著這朵靈玉般的芙蓉花的。


    「看樣子你們小倆口處得很好。」她握著媳婦柔美的白玉小手,慈祥交代,「炤兒這孩子從小就驕縱了些,不大容易跟人低頭,你當他的福晉,就要讓他些;不過他也是個貼心的人,不會亂發脾氣,你隻要跟他講講道理,他會聽的……」


    慕陽聽了隻是直點頭;對於慶炤這個才認識一天不到的夫君,她隻聽過旁人是讚譽有加,而她了解的則尚未及分毫。


    但是就他昨晚對她網開一麵這件事來說,她相信慶炤真的是個不錯的人。


    「陽兒,」妠嵐福晉滿心歡喜,「額娘可等著你快些有好消息——」話還未完,房門忽然被推開,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女孩毫不客氣便奔入福晉寢房內,她是王爺的掌上明珠、慶炤的嫡妹慶歡。


    「額娘!」她一來便偎進母親懷裏,甜膩地撒嬌,「額娘,我要找陽姊姊陪我玩,您別再跟她說話了。」然後一轉身拉住慕陽往外走,「陽姊姊,咱們一塊兒走,我領你遊王府去!」


    「歡兒,別胡鬧!」福晉想製住這個王府裏最受寵的嬌嬌女;王爺有了六子才得一女,對她是寵溺至極,福晉也舍不得多加教訓,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跟媳婦說:「陽兒,你就和她去,多認識認識親王府吧!」


    既然福晉這樣說,慕陽就由著這八歲的小女孩拉著定了。


    親王府裏的一切都讓她眼花撩亂。一座座居苑,都是輝煌豪華的雕梁畫棟,裏頭擺著的是名貴的珍奇古玩;王府花園裏有修剪成各種形狀的奇花異木,合時的花朵更爭相綻放繽紛奪目的美,香氣隨風飄漫,伴著岩山流泉……


    慶歡年紀雖小,對王府裏可是一清二楚,介紹得有條有理。


    她們走到一處栽滿桂花樹的館院,這裏樹影搖曳、沙沙作響,十分陰涼舒適,小屋看來寬敞深邃;在苑裏的一角,悠悠的冷泉水畔,植了許多綠意蔥茜的竹,滿地嫩草蓁蓁。


    「這裏好美啊!」慕陽由衷讚美。走進這有如桃花源的美景中,她忍不住想在一片飽富詩意的亮綠中舞動起來。


    「是啊!等到八月時節,桂花開了,這裏整個會變得好香;九月桂花被搖下來,就像下雪一樣好看唷!」慶歡昂起小巧的下巴頗為得意,「這裏叫竹泉館,我已經跟阿瑪討來住了,現在是我的居館哦!」


    「真的?」慕陽略微驚訝。這麽寬大的幽靜地方,隻住一個八歲的小孩,實在不怎麽搭襯;同時也覺得貴族孩子果然不同,小小年紀,品味卻崇甚。這樣美的地方,有如仙境,令她也流連忘返。


    慶歡過來牽住她的手,甜甜笑說:「姊姊,去看別的地方吧!」


    「我想多待會兒……」她舍不得走。


    「走吧!」慶歡硬是要拖著她同行,黑漆漆的瞳裏透著精靈般的慧黠。「這個靖親王府,總有一天全部都是你的,到時你愛待哪兒就待哪兒;可現在你要陪我呀,走嘛!」


    慕陽看著這個珠圓玉潤、白裏透紅的小女孩,著實惹人憐愛;尤其懂得膩人,怎麽都討人歡心!她自然舉步隨同小慶歡離開了竹泉館。


    到了水麵清澈如鏡的「雪玉湖」畔,慶歡一眼瞟去,馬上高興地大叫:「是三哥他們!」


    話才說完,嬌小的身子立刻往停在不遠處湖邊的畫舫跑去,「三哥!」


    舟舫上四個衣著高雅的少公子看向她這邊,慶歡一下子就上了畫肪,黏到其中一人的身旁,蜜膩地喊了一聲,「四哥。」


    「歡兒。」老四慶煖笑著把幼妹抱坐到腿上,「又來撒嬌討賞啦?」說著便遞給她一顆糖。


    慶歡很是理所當然的接下,但不忘親一下哥哥的臉頰,「四哥最好了!」


    慶暖揮開手上的摺扇,揚送涼風;一邊的老三慶熠看著調侃,「老四長袖善舞,向來最懂得討女孩子歡心,而且是老少鹹宜、童叟無欺啊!」


    「過獎、過獎!」慶暖很是恰然自得,無視於另外兩個弟弟在一旁哄笑。


    這時候,踩著高高「花盆底」鞋的慕陽才趕到,眾人見到,忙站起身來喊:「大嫂。」


    慕陽微笑,輕頷螓首致意。


    「大嫂,您怎麽會到這兒?」老六慶煜方才沒有看見慕陽是跟在小歡兒後麵來,有些不解。


    「找大哥嗎?」老五慶偉微微笑著,「大哥不在這裏,他在品德樓的書房,和阿瑪說話呢!」雖然他不喜歡大哥,但是新進門的大嫂不但生得清麗純美,而且看來性情溫柔,讓人不能不心儀。


    「是我帶姊姊來的!」慶歡大聲說明,讓大家知道她有多大的麵子。


    「哦……」慶煒挑起眉,澈亮的眼睛瞪著小妹,「果然就是你!除了你這個親妹子,誰還能把大哥的東西帶離他身邊的?」


    「老五,休要胡說!」慶熠忙製止他講下去;直腸子的五弟居然當著麵把嫂子說成是大哥的「東西」!


    「胡說?」生性直火的慶煒全沒注意到自己說錯什麽,「不是嗎?對大哥來說,這府裏算得上他家人的,也就隻有阿瑪、額娘和歡兒這個親妹子。他的東西,咱們連多瞥一眼都不行,更何況這會兒咱們見著的是他新娶的媳婦呢!這還不夠稀奇?」


    「五哥!」慶煜把他拉到一邊,低聲提醒,「別讓人家難看。你對大哥再不滿,也別拿嫂子出氣。」


    慶煒瞅了瞅此時確實是不知所措的慕陽;她看來如此纖弱無助,讓人頓生保護的念頭,心底更覺得要讓她先對靖親王府的那個天之驕子多認識些,以免日後招惹了禍事,還不知為何。


    「陽姊姊,想你也聽夠了每個人盛讚我大哥的話,但聽聽五弟的,我絕不誆你!」他甚至不願意叫她大嫂了。


    「大哥這個人,永遠都是站在天邊的那種高姿態。你要記住,他的東西別亂碰,他的事情也不要多管、多問,凡事都隻有他說了才算,你得順著他的意思,若是讓他惱了……」他走近慕陽,彎俯下身子,略逼向那張帶著驚異的潤媚紅顏,冷笑沉聲道:「他可以讓你食不安寧、夜不安寢,甚至……會狠狠地撕了你。」


    道完這一連串恫喝的話語,他退開去,孩子氣的俊臉上有邪氣的笑,「記住了!」然後一轉身便走下畫舫。


    靜默了好一陣,慕陽惶恐不安地輕問一句:「他說的……是真的嗎?」


    「大嫂,別理會老五,他和大哥向來不合,方才說的都隻是孩子話罷了。」慶熠忙著打圓場。


    是嗎?但是聽了許多吹捧慶炤的體麵話以後,慶煒這樣石破天驚的詞語,反而才讓人覺得真實啊!畢竟他們在同一屋簷下當了那麽多年的兄弟!而且,汙蔑自己的大哥,他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那個呆小子,專說些讓花容失色的鬼話!」慶煖摸摸坐在腿上的妹妹的小臉;她也聽到那些數落最疼她的親大哥的話:心裏很不痛快,嘴巴噘得可高了。


    他轉頭低聲交代了個仆人,沒一會兒,仆人捧來一個紫檀金漆描花的漆盒,裏麵全是珍貴的發飾、項鏈、手環、金釵珠花等女子所用的飾物。


    「大嫂,這些東西你瞧瞧有沒有看得上眼的,算是四弟代老五給你賠罪了。」


    「好漂亮啊!」慶歡睜大眸子,抓起一支紫翠玉簪在眼前細細詳睇,「姊姊,這個給你,你簪上了一定好看!」


    慕陽接過端視;紫翠玉本就稀世罕有,而這簪子的玉工更是精細得令人讚歎,加上小歡兒童言的讚許,她笑開了。慶歡一會兒又拿起一串流蘇珠花、珊瑚金梳,對著她比對來、比對去,這也漂亮、那也好看的說個沒完。


    慶熠和慶煜鬆了一口氣。總算慶煖有辦法,兩三下就轉開了大、小美女的心思,讓她們又能綻出歡顏、談笑風生。


    另一邊,在書房裏的王爺也多次叮囑慶炤,要好生對待皇上指賜給他的格格,不可怠慢。


    慶炤偉岸的身形僅僅靜立、聆聽,沒有多做回應;從來未對父親所要求之事打過任何折扣的他,這次得照自己的意思去走了。


    他稍側過頭往窗外睇去,雪玉湖上的景色一如以往的寧靜雅致;景物依舊,但覺人事已非,昔日的美景已無法讓現在的他再次開闊胸襟、平靜心靈。


    無意中,湖畔另一頭泊著的畫舫,吸引住他的目光。


    舫上是慕陽正與他的三個庶弟和小妹有說有笑,看來很是愜意。


    他目不交睫地直直遠望著那個展露歡顏的女子;即使他不認她為妻,但隻要她頂著「成端郡王福晉」的頭街,就不許她同那些沒身分的人來往!看著她和那些庶弟多說一次話,就讓他心頭多添上一份不悅;麗容上的愉快笑顏,更像欲勾引人的風騷。


    「炤兒?」見兒子心不在焉,隻是緊盯著窗外,靖親王瞥了外頭一眼,隨即會意。


    兒子這會兒的心魂,是跟到兒媳的身上去了!他真是老胡塗,竟忘了兒子正新婚燕爾,哪有心思聽他這老父訓誨?


    「炤兒!」他喚回兒子的注意力,「阿瑪的話就到這兒,你去陪陪陽兒吧!」


    「謝阿瑪。」


    看著慶炤如一陣狂風般飛快旋卷出品德樓,靖王爺滿心為愛子這一段天賜良緣感到快慰。


    ☆     ☆     ☆


    畫舫上,慶歡從紫檀漆盒裏揀出一對紅瓔珞鏤金耳環,「四哥,給我這個好不?」


    「歡兒都開口了,四哥還能說不要嗎?」慶煜直接代答了。


    「姊姊,」她很高興地馬上要慕陽幫忙,「幫歡兒戴上。」


    慕陽笑著把慶歡粉嫩耳垂上原有的純金雕花耳飾拿下,戴上挑來的這對紅瓔珞鏤金耳環。


    「好不好看?」歡兒摸摸耳上的新寵,趕緊問。


    眾人尚來不及回答,岸上便先傳來了這樣一句話:「不好看!」


    一聽到這聲音,原本開心的幾人全斂住笑容;慶熠等人站起身恭迎,慶歡則是有恃無恐,皺眉噘唇地看去。「大哥。」


    慶炤傲笑著,昂揚的身影步上畫舫,兀自坐下。「怎麽,不開心了?」


    「哼!」慶歡別過頭,不理睬哥哥。她是個愛漂亮的孩子,哥哥居然說不好看,可氣著她了。她伸手把耳環拆了下來,丟到桌上。


    「歡兒,」慶炤拎起那對一下就失寵的耳飾,柔聲安哄小妹,「你戴這個不好看,知道嗎?」


    「為什麽?歡兒戴上這個很好看啊!」慕陽不解。歡兒粉白透紅的臉、櫻丹透亮的小嘴,配上這對紅瓔珞,明明是相得益彰!


    慶炤卻投來一道沉冷的眼光,那暗黑的眸子讓她一凜,腦裏立刻浮起慶煒撂下的那些話……


    「誰讓你把這個給歡兒戴上的?」他轉而輕笑著,語氣並不嚴厲;他瞄了瞄紫檀漆盒裏琳琅滿目、光燦耀眼的珠寶首飾,又看看站在一邊的異母弟弟們,「這盒子裏的東西,你和歡兒都不該碰;因為這些全都是『不值一文』的俗物!」他毫不留情的把捏在指間的耳環輕勁一拋,扔出畫舫。


    一對精美的高價首飾就這樣不帶一點聲響地落進了雪玉湖裏。


    慕陽呆住了,對他這般冷漠、欺人的模樣感到詫異。眼前這幾個是他的兄弟不是嗎?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不僅完全不留情麵,語中還帶貶斥之意:這就是人人稱讚的成端郡王嗎?


    「大哥,你做什麽啊!」慶歡跳起身來大叫,「那是我的東西耶!」


    「這配不上你。歡兒,大哥會拿更好的賠給你。」一旁的慶煖替大哥答話,臉上漾著從容的笑,「大哥,我這樣說對不對?」像這樣的戲碼已上演了幾百回;大哥對他們幾個庶弟總是這種擺明了漠不關心、楚河漢界的態度。


    而尊貴的慶炤根本不多看他一眼,起身牽著妹妹、一手挽住慕陽,走下畫舫離開。


    ☆     ☆     ☆


    傍晚回郡王府的路上,慕陽不大愉快;她一邊的臂膀在被拉離雪玉湖時,讓慶炤捉握得疼極!


    覦著對坐在她麵前閉目養神的慶炤——枉費一張臉好看,卻是人前、人後兩個樣。


    「你知道嗎?我不得不把你重新看個仔細……」她坦白的開了口,「你和別人跟我說的,不一樣。」看慶炤置若罔聞地不動一下眼皮,她繼續說:「我聽人說,你向來都溫和有禮、謙恭自處、虛懷若穀又體恤他人,什麽都好;可是看你今兒個種種言行舉止,好像並不盡然如此……」


    「我怎麽樣,都沒你說話的份。」透著冰焰的雙瞳緩緩睜開,他唇邊泛起冷笑,「你倒好,丈夫一不在身邊,就馬上去勾搭別人;看來你的日子永遠都不嫌無聊。」


    「你胡說些什麽啊!」這真是莫名的不白之冤!她瞪大杏眼,慍於慶炤的藐視和毫無憑據的指控。「他們是你的家人,不是什麽別人,親人之間互有往來本就應該。還有,身為你的福晉,我有責任直諫指正你的過錯:所謂『賢內助』,不該是個隻會幫丈夫文過飾非的庸婦!」


    話才說完,她的下顎就讓慶炤迅速伸出的大手緊緊箝住;那細長的手指如撲殺獵物的猛禽利爪,用力掃住她白潤的下巴。


    「啊……」深陷入頷骨的疼痛,激得她眼角泛出淚光。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是不是要鼓掌獎勵一下?」他的聲調平穩卻凜冽,眯眼凝視著手上那張瑩白皙嫩的玉顏,美得彷佛是用珍珠白璧所雕徹成、世上僅有的傑作。


    「痛……放……放手!」她蹙著眉頭,嚐試拉開製住她頷顎的大手。


    「哼!」慶炤鬆手並甩開了她。如此剔透無瑕的容貌,若是就這麽捏壞了,未免可惜!


    「用不著你告訴我何謂『賢內助』。往後,你隻要按我的話去做,盡到該盡的責任,就夠了;至於什麽情義倫理、仁愛道德的,你最好少開口,這些道學從你嘴裏說出來,全都可笑又可鄙!這天下間,怎麽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因為你根本沒資格!」


    指婚當時沒有花心思去打聽,以致於識人不清,是錯;因此未能推拒就把她娶進門,更是他最大的錯誤!他的天地從看見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分崩離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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