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視線模糊了,腦子裏卻是異常清晰。他沒有想起妻子、親人,卻想起多年前那個梅花樹下的身影,她和孩子們躲迷藏、打雪仗,銀鈴似的笑聲穿梭在寒冽清冷的梅香之間。


    她回眸一笑,在他心底留下深刻印記……時光過去太久,他已經忘記她的容顏,但他忘不了那天,那個嬌俏可愛的身影……邵翠芳……


    人人都說邵翠芳是最有福氣之人,幾個孩子把她當成親生娘親,她是進不了宋家祠堂的小通房,但幾個孩子們卻想盡辦法要為她請求誥封。


    在意識遊離間,他企圖掙紮起身,他想進宋氏祠堂幫幾個孩子們一把力氣,但……


    對不起,他死了……直到靈魂離開身軀那刻,他心底遺憾愧疚,最終還是幫不了她。方雲青再次清醒時,他回到考上二甲進士那天。


    他又被人惡意推進池子裏,他又成了十五歲的少年郎,上天給他了新機會,讓他彌補上一世的遺憾。


    所以他推拒穀尚書的好意,不願上門求娶。


    前世,他娶穀嘉華為妻,夫妻之間談不上恩愛,卻像親人似地彼此照顧,而自己在嶽父的幫助下,短短六年官升數級,成為五品知府,之後更是」路官運亨通,到離開朝堂時,已是一品大官。


    嘉華溫柔良善,是個無從挑剔的妻子,夫妻倆平平淡淡過完一輩子,他們沒有過小孩,她要為他迎娶妾室,可他不願意發生在自己母親身上的悲劇,在別的女人身上重複。


    但是嘉華並沒有因為他的堅持而感動,她有的,隻是濃濃的罪惡感。


    直至嘉華離世之前,才哭著告訴他,她心裏深愛著另一名男子,她為了對那男人堅貞、不願意幫他生孩子,她說自己曾經用藥打下兩個孩子,等到發現丈夫是可以托付終身之人時,她後悔了,但身子受損,再無法懷上孩子,是她害他斷了香火。


    她臨終前的遺言,深深傷害他的自尊。


    但她就快死了,他無法對她口出怨恨,不管怎樣受傷,他都無法否認嘉華是個溫良恭儉的好女人,更無法忘記,嶽父對自己仕途上的助益,他隻能勸說自己不怨天尤人,那是他的命。


    六年前,相同的選擇再度來到自己眼前。


    他不是沒想過自私一點,為自己的前程,別顧慮穀嘉華的心情,硬將她娶進方家大門,了不起挑個妾室為自己延續香火,但再三考量後,他做出另一個決定。


    他不否認,自己之所以沒答應這門親事,梅花樹下的那抹纖細身影占據了一部分原因,前世擦身而過的女子,今生可有機緣教他們相識一回?


    他很清楚,邵翠芳是宋懷恩的通房,她將會在未來為宋家教育出數個傑出孩子,她將成為南開城裏所有姨娘小妾心目中的典範,一個小通房混成老太君,那得是多堅毅的性子……


    他經常想起她,若是再有那樣一個機會,他告訴自己,再不允許兩人隻是擦身。


    為官六年,他終於回到泉州這個兒時故鄉,比起前世,整整提早五年。


    那天他是故意在宋家圍牆外徘徊流連,他幾乎天天都去,他撫摸著那堵牆,想象裏麵那個笑得令陽光失色的女子。


    然後,她跳出來了!


    那年不過遠遠一見,他根本記不得她的容貌,但她荷包裏的賣身契讓他欣喜若狂——邵翠芳。陡然看見這三個字,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感激上天恩惠!


    不一樣了!她沒有成為宋懷恩的通房,她跳出宋家圍牆,成為自由良民,他對自己發誓,這回他再不要與她擦肩而過,他要與她結下善緣。


    而一場楊寡婦的案情分析,幾句俏皮言語,他就喜歡上她,義無反顧。


    第一次他這樣感激著六年前做出的決定,感激上天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感激她願意對他說話,感激他們之間的感情增進……


    突然間,他握住她的手,神情有點激動。


    關關誤解他的激動,是被自己高尚的情操、崇高的誌向所折服,連忙解釋。


    「我那個……隻是夢想,不見得會成功的,你不要太興奮。」


    上輩子她隻能改變六個孩子的未來,這輩子能改變多少尚是未知數,十個、三十個……或是比六個更少?她半點把握都沒有。


    「會的,隻要我們肯做。」上輩子有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那兒呢,他相信她的想法肯定成功在望。「這幾天我就四處去找找,看有沒有願意和我們合作的廠子。」


    「所以,你還是認為先別買印刷廠?」


    「對,買印刷廠的風險太大,如果我能夠找到信譽不錯的印刷廠,由我們付工錢、紙錢,讓他們幫我們印書……」他頓了頓後道:「不行,不管怎樣,還是得先找到可以信任的人,書印好之後,總不能擺在家裏吧,還得有鋪子能夠賣。」


    「我想過,這種替小孩子編的書,無法推廣到學堂裏,也許私塾還可以碰碰運氣,但多數的私塾並不教五歲以下的孩子,最重要的是,那些夫子未必看得上我這套教材,所以還是得有自己的書鋪才行。


    「因此我想訓練一批專門的人,來指導那些夫人,如何利用練習本來教導孩子認字,也可藉此把教育概念推廣到每個家裏。」她沉吟地道。


    「你這個想法很好卻不實際,多數夫人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你如何能讓她們接觸到練習本或者你所謂的教育概念?何況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不管怎麽樣,教育孩子這件事,都落不到女人頭上,如果賣的是孩子的玩具還行,丟給孩子,孩子會自己玩,但練習本得有大人在旁指導,重點是,那個大人……誰來擔任?」


    「如果名門夫人沒辦法出門,那我們把練習本賣給中等家庭的婦人孩子呢?」


    「那更不實際了,這年頭能認字的女人是少數,沒有幾個女人有本事教導自己的子女讀書認字。」雲青又反對她,他低下頭,苦思可以解決的法子。


    關關有點氣悶,垂眉想了想,苦笑道:「總不能辦幼稚園吧,有錢的家庭有奶娘照顧,沒錢的家庭大的帶小的,誰會送孩子上幼稚園?」


    可她又不能告訴他們,兩歲半到三歲的幼兒腦部發展已經達到成人的百分之八十,早年給予孩子適當的經驗和充分刺激,智力會比平均智商提升三成以上,她更不能同他解釋坐待成熟才學習,是種錯誤觀念。


    「幼稚園是什麽東西?」


    「是集合一群兩到六歲的孩子,一起學習的學堂。」這種機構得在雙薪家庭並且孩子不多的社會環境裏才辦得起來,在這裏……別笨了。


    雲青望著沮喪的她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辦一間幼稚園吧。」


    「什麽?」


    誰會來念啊,富家公子是一個小孩後麵跟著一堆奶娘仆婢在照顧,誰舍得把孩子送出去?窮家小孩,在泥土裏滾幾圈就長大了,誰舍得花那筆錢?開幼稚園比賣練習本更不實際。


    「南開城裏有不少窮戶,若是我們能替他們照顧六歲以下的孩子,他們肯定願意把孩子送到我們的幼稚園。」至於六歲以上能夠幫著家裏做事的孩子,他就沒把握了。


    「你都說窮戶了,讓他們掏銀子,怎麽可能?」


    「誰說讓他們掏銀子了?我這裏還有兩千多兩,買個臨街的鋪子,樓下賣練習本,樓上辦幼稚園,隻要咱們把窮孩子教得比富孩子更聰明,你說,大家會不會想知道我們是怎麽辦到的?到時候,你還怕練習本沒生意?」


    換言之,幼稚園隻是前期投資,他並沒有打算從當中牟利。


    關關凝眸望他,這個人……她該形容他有冒險精神,還是罵他敗家,銀子尚未入袋,就先想辦一間免費幼稚園,錢待在口袋裏會咬他嗎?


    「看什麽?你覺得我的想法不對?」


    他好笑地看著她發呆的臉龐,聰明慣了的人,偶爾露出這樣一副表情,很……討人憐愛,這樣想著,手就自己動作了,輕輕地,他揉了揉她的發;輕輕地,他碰了碰她的臉頰,隻是小小的動作,像大哥哥對待小妹妹那樣,但他好滿足。


    心在胸口溫柔的鼓動,甜蜜的感覺在身子裏蕩漾,他沒有想過自己能夠這樣幸福,隻因為一個女人在他身旁。


    「你憑什麽這麽相信我?說不定免費的幼稚園有人讀,花錢的練習本沒人要?」她有些遲疑。


    他失笑,自信滿滿的她居然說出這種話?


    他拉起她的手,掌心與她密合,鄭重點頭回答,「對,我相信你,不管是不是免費的幼稚園有人讀,花錢的練習本沒人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改變許多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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