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個通房丫頭,幗容幾個本不該喊她母親,但他們都由她一手帶大,一個比一個更固執,不管她怎麽論理,待夫人一死,他們就全改了口,喊她母親。


    她拍拍幗容的肩膀,笑道:「怎不先回屋裏歇口氣?」


    「還不是媳婦想快點見到母親。」幗容向妻子覷上一眼,妻子笑著蹲到老太君身邊,握住她的手說:「娘,媳婦想您了,您想不想媳婦?先說了,可別想大嫂勝過我喔。」


    她嗬嗬笑著。「都這把歲數了,還同你大嫂爭寵啊。」


    「不爭不成啊,誰讓母親偏心。」


    她打心底明白,四個媳婦兒都是感激自己的,感激她從小灌輸老爺們的觀念—— 妾室實乃亂家之源,寧可晚點兒嫁娶,也得挑個合心合意、想過一輩子的對象,千萬別像他們的親爹,妾室姨娘一大堆,卻精盡人亡活不過三十五歲。


    從小灌輸的觀念,總是讓人印象深刻,因此到最後,「不迎妾、不納通房」成了宋家家訓。


    她感歎道:「人生七十古來稀,見一次、少一次啦,看你們一個個都好好的,感覺心裏頭挺好。」


    「娘,您這是說什麽話,大哥還要給你請誥命呢。」宋幗容不滿道。


    這次回來,他們便是要商議此事,看看有沒有辦法將身分是通房丫頭的老太君扶為繼室、記入祠堂,受後代香火,因此他們連二叔、三叔都一並請回來了,若此事可成,他們便要上折子、請求皇上誥封。


    「千萬別,你們仕途正好,若我當上繼室夫人,死後,你們就得丁憂三年,連累幾個剛入朝廷的孫子輩也得跟著丁憂,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想再上位,不知道能不能如現在這般順利。」她站在現實麵做考量,不認為這是個好作法。


    「這是我們唯一能為母親做的!」他堅持。


    「活著一碗飯,好過死後滿桌菜,人活著順心快意,強過死後香煙繚繞,入不入宋家祠堂我不在乎,但我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一輩子做過什麽事,好的、壞的,都有神仙眼睜睜看著、記著呢。人總要去地獄一遭,論清對錯是非,才能重入輪回,與其想著有沒有供奉,我寧可多想想這輩子自己做過多少好壞事兒。你們啊,要是真有孝順心,就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少應酬、少喝點酒,都是有年紀的人了,得好好養著。」


    「娘……」


    宋幗容眼底閃著感動,母親總是事事為他們著想,隻想著他們好,從沒替自己爭些什麽,她越是這樣,兄弟幾個就越是想為母親做些事。


    那些年要不是她,說不定他們早被嫡母給害了,他們能夠平安長大、能夠好好念書、能夠記到嫡母名下成為嫡子女,都是她在嫡母麵前好話說盡、道理論盡,才能得的結果。


    無論如何,他們都要讓母親入宋家祠堂!


    「娘,您生辰那日,二叔和三叔也會過來。」


    二叔、三叔?那兩個年幼時被趕出宋家大門的庶子?


    他們也是爭氣的,憑著自己的努力當上官,一級一級往上爬,直做到一品大員才退休,那可真不容易,雖然他們沒少過嶽家相助,但寒門子弟這個苦啊……


    她沒見過宋懷青、宋懷豐,但兩人的事兒聽多了,人人都說宋家祖墳冒青煙,才得嘉子賢孫。她不知道宋家祖墳有沒有真的冒煙,但她很確定自家這一群,都不是天降英才,一個個都是她耗過心力、傾心教誨的,他們的成就全來自於教育啊!


    「你二叔、三叔年紀都大了,怎麽好勞煩他們跑這一趟。」


    當時的大老爺宋懷恩是嫡子,父親一死,就開祠堂將姨娘和庶弟給趕出去。他用的理由是:方姨娘不安分,背著老爺偷人,宋家血脈不容混淆。


    當時老宋死了,小宋和親生娘親想安個罪名謀害小姨娘有啥難的?瞧瞧小宋自己,他前腳才踩進棺材,夫人王氏便迫不及待收拾殘局,瞧瞧,後院裏那堆鶯鶯燕燕有誰得善終?那時,她又暗暗感激自己投對明主。


    這對兄弟對宋家有沒有怨恨,她不清楚,但幗晟、幗容幾個懂事,在進入朝堂後,開始和兩位叔叔恢複聯絡,後來還開祠堂,將他們的名字重入祖譜,隻不過她身分低微進不得祠堂,沒參與上那場盛事。


    「二叔、三叔還健朗得很,前陣子三叔和堂弟們上京尋大哥,還在大哥家裏住上好一陣子。」


    「親戚們多走動走動不是壞事,你二嬸和三嬸都還好吧?」


    她記得宋二爺娶了穀尚書的獨生女,叫……什麽名字呢?穀、穀……穀什麽華的,年紀大了想不來,但她知道穀氏子嗣上艱難,終生無出,但宋二爺卻未納小妾,一心一意對待妻子。


    聽聞這個八卦,她想,在這個時代,他算得上奇葩了,可以作為當代癡情男子代表。他與她,定是真愛。


    「二嬸過世多年了,二叔膝下雖然無子,卻是性子豁達,致仕之後,到處遊山玩水。」


    當男人真好啊,可憐她再能幹,終究是女人,哪兒都去不成。


    她拍拍幗容和媳婦的手背說:「帶孩子先下去歇歇,晚上咱們全家好好吃一頓。」


    「是,娘。」


    徐嬤嬤送二老爺一家回屋,轉回老太君跟前,輕輕替她揉腿。


    人人都說量大福大,指的就是像老太君這樣的人,要是人死後真會到閻王跟前論斷是非,像她這樣的女子,下輩子一定會成佛成仙。


    仰起頭,她低聲道:「老太君,起風了,要不要進屋裏歇歇?」


    老太君揮揮手輕聲道:「我再坐一會兒,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徐嬤嬤點頭,進屋裏取來一襲薄被,輕輕蓋在老太君身上,便安靜退下。


    隻見老太君的腳輕輕一挑,搖椅晃了晃,那堵牆跟著在她眼前晃蕩,眼睛緩緩閉上,她有點累了。


    恍惚間,她回到那家醫院,點滴還吊著,手臂上留下一大片淤血,她的血管和她的生命一樣脆弱。


    「關關,很痛嗎?媽媽去請護士來給你打針。」母親話才出口,淚也跟著淌下。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她的病已經拖得太久,久到家人因她而心力交瘁,她知道自己若早點死去,親人就能解脫。


    她搖搖頭,拉住母親的手,望著她霜白的兩鬢,是操勞得連染頭發的心情都沒有嗎?她的媽媽是再愛漂亮不過的呀。


    「媽,你不是最喜歡看『宮鎖心玉』嗎?如果我不在了,你別當我死去,就當我是洛晴川,穿越到一個需要我的時代裏。」她淡淡笑著。


    母親也笑了,把她攬進懷裏。「那你穿越過去,可別太強勢囂張,把你當律師那套給我收起來,古代沒有人權,動不動就會把人給杖斃的。」


    「放心,吾愛真理,吾尤愛性命。」


    「嗯,你要好好吸取別人的經驗、累積自己的智慧,要是真穿越過去,得用你的火眼金睛,選對皇子,可別弄得自己要死不活。」


    「不,寧為窮人妻,不為富人妾,要錢、本人自己賺。」


    「真驕傲。」


    她搖搖頭,笑著反駁,「是骨氣!」


    不論是驕傲還是骨氣,她都沒戰勝病魔。


    一個星期後,她進入彌留,弟弟來了,握住她的手說:「大姊,你是我最崇拜的女人,你走了,我找誰來當偶像?」愛耍酷的弟弟哽咽了。


    關關歎氣,他真不會說話,什麽最崇拜的女人,明明就是最崇拜的人,她是他崇拜排行榜上,男人加上女人中的第一名,看在她幫他寫過那麽多作業的分上,誇獎怎麽能夠省一半?


    妹妹也來了,她哭得亂七八糟,老半天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然後她衝出屋子,弟弟連忙追在她身後跑出去。


    辦公室裏的小菜鳥也來了,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乾乾的,握起來很舒服,但他的口氣不大好。


    他說:「你總是不給我機會,你看不起我是新人,什麽都不讓我做,不讓我出庭、不讓我找證人、不讓我跟在你後麵學,連……連讓我愛你的機會都不給,你真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關關笑了,終於有男人對她告白,雖然圓不了睡一流男人的夢,但聊勝於無。


    可惜她已經沒有力氣對他說:我願意。


    累了,關關的五感突然間變得清晰,她竟聽見點滴從瓶子裏滴下來的聲音。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變得清晰,她感覺得到金黃色的點點陽光在皮膚上燃起一簇簇火苗,她想,她快死了,終於能體會一次壽終正寢的感覺。


    上輩子總認為自己命太短,許多夢想來不及完成,可這輩子她活得夠久了,卻連爬牆的夢想都完成不了。


    所以夢想這回事,與生命長短無關,與敢不敢豁出去比較有關啊……


    累了,關關的五感突然間變得清晰,她聞到小菜鳥身上的古龍水味道,那是herm?s,一隻小菜鳥居然用這麽昂貴的品牌,以後他一定會是個黑心律師,真可惜,沒有早點知道他對自己的愛慕,否則組成黑心律師情侶檔,他們肯定可以聯手締造不敗紀錄。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變得清晰,她聞到桂花飄來的淡淡香味,感覺咽進肚子裏的最後一口氣很甜,甜得有些膩人。


    累了,關關的五感突然間變得清晰,她沒有睜開眼睛,卻看見母親疾奔而來的身影,看見她泛紅的眼睛,看見她淚水裏的沉重……親愛的媽媽,保重……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變得清晰,她沒有睜開眼睛,卻看見幗晟、幗容、幗懷、幗堂齊齊朝自己飛奔的身影,看見他們臉上的哀淒,聽見他們沉重的心情……兒子們,保重……


    身子輕飄飄飛起,仰頭,天空很亮、日光很美,深吸氣,她將要投奔去另一個世界。這次會是哪裏?二十三世紀的太空城?還是到清朝去當洛晴川?不管去哪裏,這次她發誓,一定要盡情盡性,做盡冒險事。


    再深吸氣,她的身子有股說不出的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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