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季峋覺得,他和唐果的緣分很奇妙。幼兒園的時候,唐果和季峋是在市區上學,季峋模糊的印象裏,唐果家那處房子還是舊城區罕見的高檔住宅區,以至於附近的巷弄人家,沒有人會覺得有哪個有錢人家會來這破地方買房子住。


    後來漸漸住滿了人的時候,大家對那裏的人都很好奇。


    上幼兒園的時候,唐果就像個小公主,身邊的人都很喜歡她,有時候大人討論,都會無意識地流露出:啊,原來這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的樣子啊!


    可有錢人家的小孩是什麽樣子?誰也說不好。


    但無疑唐果是很討人喜歡的,漂亮,乖巧,懂事,笑起來甜甜的,像團棉花糖。


    季峋開學第一天就把她嚇哭了,因為揪她辮子,季峋已經記不清自己為什麽會揪她辮子了,但一定不會是因為討厭,甚至於看見她哭還有些手足無措,於是他把自己的糖給了她一顆,在他眼裏,這是極大的示好,可對唐果來說簡直無異於恐嚇,她不哭了,但也不要他的糖,於是他很焦躁,就強硬地把糖塞在了她的帽兜裏,後來老師幫她拿了出來,低聲哄了她好久,最後把糖剝了遞給她,她才吃了。


    唐果吃了那顆糖是因為是老師遞給自己的,所以她吃了,但季峋卻不能領會那複雜的原因,他隻知道他給了唐果糖,唐果吃了,以至於後來每次惹哭她,他都會給她糖。


    後來上了小學,季峋就跟著爸媽去了渠鎮,季天明和人合夥開廠子,就在那個鎮上,工業小鎮,烏煙瘴氣的,哦,或許對他來說是這樣,這個社會是多麵的,自己周圍是什麽樣的人,接觸到的就是什麽社會,季天明身邊全是狐朋狗友市井小民,他所接觸的世界也不過就是這樣的世界。


    他脾氣差勁,人又強,死活不吃虧,於是天天跟人打架。季天明就會罵他,罵到起勁就上手,他不還手,但是一身不服勁的狗樣子,於是季天明見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起初並不知道,唐果的母親和自己的母親是舊友,也不知道唐果的外婆就在這個鎮上,隻是偶爾有次過年的時候他去批發市場采購,見過一次唐果,她大約跟一個姐姐出來閑逛,充當苦力的角色,姐姐買東西,她在後麵跟著拎東西,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個小企鵝,憨憨的,還有點兒可愛。


    姐姐手裏也拎了很多,她拎的都是輕輕的東西,姐姐低頭問她:“抱得動嗎?”的時候,她很乖地點點頭,但是搖搖晃晃的,顯得很可憐。


    季峋就鬼使神差跑了過去,幫她拎起來,咧開嘴跟她打招呼:“哎,棉花糖!”——他給她起的外號。


    唐果呆呆地往後躲了一下,然後叫了他的名字:“季峋!”


    季峋因為她準確叫出了自己名字而感到愉悅,強行霸道地幫她和姐姐把東西拎回家,順便認了下門。


    後來每年逢年過節季峋就差人打聽,問那家回來沒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唐果很少回老家,偶爾跟著媽媽過去也都是待一兩日,很少長住,於是季峋很少有機會去找他。


    對於一個少年來說,那種棲在潛意識的期盼淺的幾乎察覺不到,隻是後來回想起來,他那時候好像總是很期待和她見麵,哪怕隻是知道她回老家了,見不到也會很開心。


    不鹹不淡地度過了小學到了初中,一中那破地方太過於招人嫌,但是他是沒有辦法的,沒有辦法自己決定去哪個學校,甚至沒有辦法決定自己有沒有爹,他經常跟季天明吵架,經常挨揍,每回氣頭上他不是自己想原地去世就是異常逆子地想讓季天明原地去世。


    一中山大王一大堆,一撮又一撮的小群體自帶社會屬性,踩著非主流的尾巴追趕著傷痛文學,整天把殤啊愛啊掛嘴邊寫日記本上,發個空間說說能掰扯出一堆似是而非的愛情真諦,那股子酸勁兒讓人煩,季峋那狗德行,主要是看什麽都煩,他沒什麽靠山,不像那些個斜劉海的黃頭發大哥,身邊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一大幫,約個架都不用動手,互相吐口水都能挨個兒吐個幾天,季峋是頭獨狼,但骨子裏那股混賬勁兒一點也不輸別人。


    所以季峋在一中也沒人敢惹,人送外號炮哥,脾氣壞到炸裂,誰點炸誰,誰的麵子也不留,別人越架靠氣勢,季峋打架可是直接拳拳到肉的,這麽一瘋子誰要惹。


    那時候季峋的女生緣就好,經常有女孩子獻殷勤,什麽季峋用不用我幫你帶飯啊你卷子不想寫我可以幫你抄啊你打球要不要我給你買水啊,季峋有潔癖,不,就是龜毛強迫症,自己髒死也沒關係,別人碰他一下東西都不行,所以向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誰的殷勤也不吃。


    就這麽蹉跎到初二,班上來了個轉校生,那天唐果一臉懵懂地站在講台上和他四目相對的時候,忽然彎了彎眼睛,衝他很輕地笑了下,唐果當時是因為在陌生而複雜的新環境裏感到極不適應而猛然看到熟悉的人有些欣喜而已,可對季峋來說,那個笑柔軟明亮得讓人恍惚,魂靈仿佛被什麽撞了一下,震顫嗡鳴。


    於是一向不喜歡跟人坐一起所以從來都囂張固執地霸占一整張桌子的他,第一次舉手說:“老師,這邊有空位。”


    他是從那之後才有同桌的,並且再也沒變過。


    初中三年同學和老師都是跟班走的,唐果在季峋旁邊從初二坐到初三。


    唐果是個小書呆子,沉默,安靜,不喜歡打鬧,也不太和人交流。


    季峋出去打球,回來唐果在學習。


    季峋出去瞎逛,回來唐果在座位上發呆。


    季峋出去……季峋無論去哪裏,回來總能看到座位上的唐果。她以前不那麽安靜的,雖然有點兒呆,熟了之後也會喋喋不休。


    後來慢慢發現,是因為沒有朋友,一中這個地方,慣會抱團,每個人早早就有了自己的小圈子,並且其他人很難再融進去,唐果作為一個轉校生,整個人又幹淨得帶著疏離感,所以沒有哪個小團體會收留她,更何況沈慧茵一向看唐果不太順眼。


    或許被她傳染了,季峋也變得懶洋洋的,喜歡睡覺,不太愛出去了,誰喊他打球他都不太樂意去了,上課睡覺,下課也睡覺,醒了就趴在臂彎裏看自己的同桌,同桌在寫作業、同桌在發呆、同桌又皺起了眉頭、同桌喜歡在各種本子寫字的空隙塗鴉……


    他初中兩年,大抵就做了這麽些事,他比唐果要早熟許多,於是那牽腸掛肚的濃烈情緒早早便敲醒了他的靈台,他喜歡她這件事,他比誰都認識得更加清醒。


    可憐他的心上人還是個糊塗蛋。


    情竇初開最讓人傷神的大概就是……對方全然無知無覺,那種一腔心思對牛彈琴的感覺,實在是叫人吐血。


    他為唐果做過很多事,傻得要死的事。


    大概許多唐果都不知道,以前不知道,以後也不會知道,因為他是不會說的。


    那些唐果都知道的就不必說了,什麽蔣昊啊沈慧茵啊之類。


    有幾件事是唐果完全不知道的。唐果第一次去他家裏……爺爺家,是暑假的時候,那天陰沉沉的,刮著邪風,季峋跪在雨簷下,季天明又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破事拿皮帶抽他,他咬著牙,哼都不哼一聲,那會兒爺爺奶奶都不在家,不然就指不定是誰抽誰了。


    門開著,路過的人都會看兩眼,不過季天明和季峋父子倆都是狗脾氣,誰也不會多看,頂多瞟一眼就走了,轉頭再跟人八卦:老季家兒子又打孫子了。


    旁邊人再附和一句:兒子兒子不爭氣,孫子孫子不靠譜,老季也不知道造了什麽孽。


    季峋原本是無所謂的,誰罵他叫他聽見了他就罵回去,聽不見權當沒有,可當他直直地看著唐果一腳踏進院子的時候,她陡然就生出幾分羞恥感來,臉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他忽然有些怕那些人的話傳到唐果耳朵裏去。生平第一次知道臉麵是個貴重東西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的。


    唐果一腳踏進院子的時候就頓住了腳,大概是知曉這狀況有多慘烈,而不忍心叫季峋難堪。可退回去更顯得刻意,於是她就那麽直直地和季峋對上了眼,眼神裏寫滿了不知所措。


    季峋站起了身,他扭頭看了季天明一眼,那一眼包含的情緒太過於複雜,以至於季天明愣了下,沒有當著外人的麵再讓他難堪。


    季峋領著唐果出了院子,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麵容平靜地問她:“有事?”


    他脖子上還有被皮帶抽出來的刺目紅印,唐果手有些抖地從斜挎的布包裏掏出一遝紙來:“你落了課,老師讓我幫你帶回來的重點。你……有空還是看一看吧!快中考了。”她目光偷偷瞥了他脖子好幾回,最後試探著問:“要不要擦點藥啊,感覺腫起來了。”她抬起手,很小心地朝著他脖子指了下,仿佛怕驚到他傷口似的。


    他覺得有些好笑,可她眼神又那麽善良,於是他又忍不住帶了點兒難過,在那複雜的情緒交雜中,他生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他要好好讀書。


    他迫切的想要強大起來,想要變得有資格說出那三個快要克製不住衝口而出的字。


    他搖了搖頭,衝她笑了下:“沒事。”


    那種強顏歡笑故作鎮定的樣子大概比喊疼更讓人覺得心疼,季峋覺得唐果看他的眼神心疼得都快哭出來了,於是他真情實感地笑出了聲,說:“真沒事。”


    季峋身上有股子狠勁,幹什麽都狠得住心,對自己更能下得去狠手,他把初中三年的書都翻來看,惡補基礎知識,大約熬夜熬得凶,熬成了個腎虧,中考的時候擦著邊進了市三中。


    因為她說她可能會考去市三中。


    還有一件事是中考完那個暑假,季峋老拿來逗她的一件事。


    也是個陰雨天,唐果出門沒帶傘,媽媽加班打不通電話,她出去買飯吃,給一個老奶奶領路,結果重度路癡,把自己給繞迷糊了,陰沉沉的下雨天,街巷裏頭黑沉沉地駭人,她膽子小,繞了沒一會兒還摔了一跤,疼得走不了路,就嚇哭了,躲到一家便利店打公用電話,媽媽電話打不通,沈姨回老家看外孫了,她能記住的電話沒幾個,最後打到季峋那裏去了。季峋正在睡覺,頭一天熬了個大夜,剛眯沒一會兒,穿了衣服迷迷瞪瞪去接她,她大約是覺得有點兒羞愧,低著頭,瘸著腿一步一挪得跟在他後麵,季峋問她:“我背你?”


    唐果忙搖頭,“沒事,我能走。”


    隻是崴了一下,沒傷到骨頭,走起來有點兒疼罷了。


    她走得很慢,後來季峋強硬地蹲在地上,“上來,我著急回去補覺,別墨跡。”


    於是唐果更覺得不好意思了,默默爬上他的背,在他耳朵邊輕聲說:“對不起!”


    他沒吭聲,隻是輕咳了聲,如果唐果能看見,大約會驚奇地發現季峋這千年老樹皮一樣的臉皮,泛著不自然的紅。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耳朵那麽敏感。


    季峋把她背回家,問了她藥箱在哪兒,發現沒有能用的藥,於是又跑了趟藥店,他再次去她家裏的時候沒有敲門,進去發現她趴在沙發上睡著了,他脫了她的鞋襪給她揉了藥,她竟然都沒有醒,最後季峋覺得這樣子實在不是很像話,把她搖醒了叫她上樓去睡,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張嘴就叫了他一聲:“爸爸!”


    季峋被逗樂了:“我知道我對你挺好,不過叫爸爸也不至於啊!”


    唐果頂著一張紅透了的臉把他送走了,每每季峋拿這事逗她,都會叫她一聲閨女。


    其實那天唐果也是熬了幾個大夜,睡不安穩,一到夜裏做噩夢,夢到爸媽離婚了,每次爸媽吵架吵得凶或者冷戰很久她都會恐懼到失眠。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迷迷糊糊地叫了季峋一聲爸爸,或許是那天季峋二話沒說就去接她讓她感覺到了一種如山的父愛……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季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北途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北途川並收藏小季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