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裏,孟嬈都沒有再回鸞青宮住。


    容珣將她安排在養心殿側房,吃穿用度都由扶柳送來,除了見不到孟貴妃以外,其它與鸞青宮倒沒什麽不同。


    孟嬈知道,那天兩人不歡而散,容珣或許對孟貴妃還心懷芥蒂。


    她問容珣:“小叔叔,你是不是和姑祖母還有些誤會?”


    容珣似笑非笑:“怎麽會。”


    孟嬈湊近了他一些,琥珀色的眼眸裏帶著些許探究:“那你怎麽不讓嬈嬈回鸞青宮住?”


    容珣垂眸對上她的眼,微微彎唇的樣子透著幾分漫不經心:“太子的人還沒清除幹淨,嬈嬈留在養心殿,我會放心些。”


    孟嬈偏頭:“真的?”


    “嗯。”


    孟嬈張了張口還想再問,容珣卻忽然抬起她的下巴,傾身湊近她。


    暗光從身側罩下,容珣低眸凝視著她。燭火下的他眉似點漆,睫毛濃密遮住眸底光影,俊挺鼻梁下的唇色鮮豔仿佛塗了口脂。明明是親昵至極的姿勢,卻莫名多了幾分壓迫的意味兒:“不信小叔叔?”


    “沒、沒有!”孟嬈慌忙搖頭,麵上神情瞬間乖巧起來,“怎麽會不信小叔叔呢,嬈嬈最喜歡小叔叔噠!”


    “放心,”容珣彎唇,輕輕捏了捏她的臉,“小叔叔不是那樣的人。”


    柔和的動作帶著些許安撫的意味兒,仿佛剛才一閃即逝的壓迫感隻是孟嬈的幻覺。


    直到容珣出門後,躲在神識裏的小柒才竄了出來,低聲說:“宿主,他騙你的。”


    “他就是那樣的人,就是介意孟貴妃那天說的話,就是不想讓你見她。”


    “……”


    明明心裏介意得要死,卻還是裝作雲淡風輕的模樣。


    孟嬈甚至懷疑,如果孟貴妃不是她的姑祖母,隻怕早就和容鴻一樣,被容珣丟進暗牢裏了。


    一旁的小柒也深知這一點。


    容珣誰都不信,隻信孟嬈。


    像是溺死之人驟然抓住了一塊浮木,這個睚眥必報的男人,哪怕孟嬈之前騙了他無數次,他依然本能的去相信她。


    所以當孟貴妃說了那些話以後,再要容珣心裏沒有芥蒂,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問孟嬈:“宿主,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孟貴妃?我可以幫你。”


    想起容珣剛才冷幽幽的眼眸,孟嬈哼哼一聲:“然後再被小叔叔抓個正著嗎?”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小柒是個憨憨,她真的懷疑,小柒這個係統是專門來背刺她的。


    小柒訕訕地垂下了頭,聲音有些委屈:“宿主,我隻是想在走之前,再幫你做些事……”


    孟嬈當然知道他沒有惡意。


    小柒的任務已經完成,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離開這個世界。


    想起小柒之前因為認錯男主,而內疚得團團轉的樣子,孟嬈眨了下眼睛,輕聲說:“我讓扶柳代我給姑祖母報個平安,先不回去了……你再幫我查查,關於宣帝的事情。”


    見自己總算有了作用,小柒一改之前頹喪的表情,連連點頭道:“我這就去。”


    -


    一月底,皇城又下起了大雪。


    容鴻自那日抱病後,便一直未曾早朝,朝堂上不免傳出了許多風言風語,然而容珣卻沒有透露任何有關容鴻的消息。


    一些嗅覺敏銳大臣們,已隱隱猜出了容鴻或許遭遇了不測。等太子黨意識到事情不對,準備有所行動時,才發現朝廷內外已經完全在容珣的掌控之中。便是原本中立的一派,也逐漸開始向容珣傾斜。


    當太子黨羽傳往清河驛的密信被趙安遞到容珣麵前時,容珣隻是輕笑了聲,五指微鬆任由紙張悠悠落在了地上。


    “讓他們送。”


    趙安愣了愣,彎腰撿起地上原封不動的信箋,小心翼翼地問:“殿下不看看信裏寫了什麽嗎?”


    微弱的光線從窗外照進來,容珣坐在木椅上,半邊身子陷在狐絨軟墊中。柔軟的絨毛映得他麵容雪白,眉眼低垂的樣子透著些許倦怠,食指扣著桌案,輕描淡寫道:“不用。”


    “他們比我急。”


    容瑜確實比他急。


    原本打算等容珣和容鴻鬥個魚死網破之時,他再從清河驛起兵,打著勤王的名號鏟除逆賊,坐收漁翁之利。


    可容珣把消息封鎖得太死,他在京外完全失了先機。


    如今容鴻駕崩的消息尚未傳出,他若貿然起兵,就會被扣上謀逆的帽子;可若不起兵,等容珣把京中安置妥當,遲早也會進攻清河驛,等於將大好江山拱手讓人。


    容瑜為了皇位籌謀多年,又豈能容忍?


    幾番權衡之下,在信箋傳到清河驛的第三日,容瑜從清河驛起兵,直攻城西壩口。


    霧蒙蒙的晨霜籠罩宮闈,養心殿內的殘燭還未熄滅。


    宮女端著炭火走進房中,室內暖流將門旁的雪花融化。容珣搭了件外袍從榻上起身,墨發披散的樣子透著幾分慵懶,低聲問:“陳玨應付不來?”


    趙安跪在地上,刻意放輕的聲音帶著些許急切:“太子手下全是精銳,而軍中近日流言四起,對小侯爺實屬不利……”


    容瑜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派探子在軍中大肆散布謠言。陳玨雖然被封為大將,可畢竟才過弱冠之年,其他幾位一同出征的將領早已戰功赫赫,自然不願意讓功勞被陳玨搶去。


    有關前線的情況趙安絲毫不敢隱瞞,躬著身子道:“陸常宇在皇上在位時就頗受器重,如今隻要他做一個副將,心裏……心裏難免有些不服。”


    “不服?”容珣輕笑了聲,精致的眉眼猶帶幾分睡意,輕描淡寫道,“殺了便是。”


    兩軍交戰最怕軍心不穩,又哪有被個副將絆住腳的道理。


    趙安躬著身子不敢答話。


    若是能讓小侯爺殺,早就殺了,他又怎會特地跑這一趟。


    陳玨太仁慈了。


    容珣長睫遮掩下的眼眸帶著冰冷的嘲弄之色,淡聲吩咐道:“讓狄元準備車馬,今日……”


    隱約聽到裏屋窸窣的響動,容珣側眸往屋內看了眼,層層遮掩的帷幔下,小姑娘白皙的腳丫不知何時露到了軟被外。


    微皺了下眉,他壓低了聲音道:“下去吧。”


    趙安沒明白這個“下去吧”是什麽意思,但見容珣神色冷淡,也絲毫不敢多問,連忙躬身退了出去。


    -


    房間內爐火暖得讓人倦怠,然而孟嬈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迷迷糊糊中,總感覺有一道目光盯著自己,哪怕是在睡夢中,感覺也格外強烈。


    孟嬈忍不住睜開了眼。


    影影綽綽的光線中,容珣黑瞳宛如一潭幽水。


    “……”


    自從她和容珣同眠後,偶爾夜半醒來時,也會有這樣的情況。容珣睡眠不好,驚醒時經常會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哪怕有過先例,孟嬈還是不可避免地嚇了一跳。


    她試探性地喚他:“小、小叔叔?”


    少女柔軟的指尖搭在手背上,容珣睫毛動了動,眸底暗色消了些,像是回過了神。


    注意到他肩上披著的外袍,孟嬈輕聲問:“小叔叔剛才出去了?”


    床榻上的光線影影綽綽,容珣忽然垂下眼眸湊近她,暖紅色的燭光映在他半邊臉上,他漂亮的眼瞳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前線出了些狀況。”


    出、出了些狀況?


    孟嬈沒有絲毫政治天賦,容珣也很少對她說政事,如今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孟嬈不由地緊繃起來,下意識地問:“很嚴重嗎?”


    容珣依舊看著她:“還好。”


    還好?


    還好為什麽要用這種眼神看著她?


    孟嬈有些發懵:“那……?”


    房間內爐火正旺,容珣薄唇被暖氣暈得嫣紅,墨發微散的樣子帶著幾分邪氣,垂著眼眸漫不經心道:“是陳玨領的兵。”


    陳玨領的兵?


    坐在床榻上的孟嬈愣了愣。


    自從平陽那次以後,容珣從未和她主動提起過陳玨,孟嬈也隻是在太監口中,偶然得知了陳玨領兵出征的消息。


    本來她還為兩人放下恩怨而高興,可如今聽容珣冷不丁提起,孟嬈心髒“怦怦”跳了兩下,也不敢確定容珣是不是吃醋了。


    沒有半點兒要接話的意思,她卷翹的睫毛撲閃撲閃的,一張小臉繃著,看起來警惕極了。


    頗有幾分不上鉤的姿態。


    兩人就這麽對視了半晌,容珣忽然伸手搭上她的麵頰。


    修長的指尖一如往日般冰涼,輕輕撫過她下巴上的一小塊肌膚,像是逗弄一隻小貓似的緩慢摩挲著,弄得孟嬈又酥又癢,原本緊繃的小臉不一會兒就漫上了紅暈。


    孟嬈也不知道容珣是什麽意思,好像這個男人天性就喜歡逗.弄她的敏感部位,就要忍受不住想躲開時。容珣忽然笑了聲,收攏指尖將她的下巴抬起,問:“嬈嬈就不擔心他?”


    “……”果然。


    孟嬈連連搖頭:“不擔心,怎麽會,嬈嬈和他又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容珣輕聲咀嚼這幾個字,忽然掀起眼皮看向她。


    幽幽涼涼的目光嚇得孟嬈一哆嗦。容珣眸光頓了下,似是也沒想到自己一個眼神就能把孟嬈嚇成這樣。他伸手將她擁到懷裏,拍著她的肩膀輕聲道:“怎麽緊張成這樣?”


    被你用那種紅杏出牆的眼神看著,能不緊張麽?怕是都不知道自己的氣場有多恐怖。


    孟嬈蜷在他懷裏,軟軟地呢喃:“嬈嬈隻在乎小叔叔一個。”


    “嗯。”容珣嗅著她脖頸間的香氣,薄唇緩慢擦過她耳後的肌膚,低聲說,“小叔叔要離開幾天。”


    “離開幾天?”


    孟嬈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識抬起腦袋:“要去前線嗎?”


    暗淡的光影下,小姑娘一雙眸子水盈盈的,與剛才事不關己的緊張模樣兒全然不同,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擔憂的模樣兒取悅到了,容珣對上她的目光,腦中莫名就想起了小姑娘曾經說過的“戰神”的話。


    他眯了眯眸,慢條斯理道:“嗯——”


    低緩的語聲縈繞在耳畔,他垂著眼睫靠近她,帶幾分漫不經心,又帶著幾分愉悅的鄙夷,悄悄地說:“陳玨管不住他們。”


    “……”


    “所以要小叔叔去。”


    “……”


    -


    大雪停了幾日,城西堤壩仍舊覆著一層銀白。


    容珣這次出宮並未通知旁人,紅柚木坐的馬車停在軍營外時,守營的侍衛匆匆跪倒在地。


    “殿、殿下……”


    狄元躬身挑開車簾,容珣霜白氅袍被風吹起,衣擺處隱約可見淺銀色的雲紋,視線掃過侍衛倉惶的神色時,微挑了下眉,淡聲問:“陸常宇在?”


    侍衛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今天本是出戰應敵的日子,陸常宇身為將軍,留在軍中委實不大合適,被問話的侍衛支支吾吾了半晌,也答不上話。


    倒是另一個侍衛小聲插了一句:“陸將軍前些日子受了傷,現在正在帳裏養傷……”


    “養傷?”容珣笑了聲,篝火照映下的眼瞳幽深,目光輕飄飄落在回話的侍衛身上,問,“你叫什麽名字?”


    沒想到九殿下會忽然問自己名字,侍衛心裏不免湧上幾分竊喜,低頭伏在地上道:“屬下鄧錢。”


    “哦,”容珣神色淡淡,低聲道,“拖下去杖斃吧。”


    不鹹不淡的語調傳入耳中,鄧錢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九、九殿下……屬下,屬下做錯了什麽?”


    容珣似乎並不打算給他一個解釋,側頭吩咐地上的侍衛:“帶路。”


    寒風拂過的冰麵上揚起一層碎雪,聽著鄧錢漸行漸遠的求饒聲,跪在地上的侍衛暗暗捏了把冷汗。


    還好自己沒動歪心思,不然掉腦袋的可就是自己了。


    侍衛戰戰兢兢地將容珣帶到帳外,路上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隱隱約約的火光從帳篷裏透出來,帳簾被掀開時,帶起一陣旖旎的暖香。


    三三兩兩的舞姬衣衫不整地圍繞在桌前,布滿瓜果酒水的長桌旁,陸常宇赤肩而坐。從帳外透進的冷風吹得他身子一個激靈,顧不得看來人,便擲出酒杯怒斥道:“哪個不長眼的,不在外麵好好守著,滾進來作甚!”


    啪——


    青瓷碎在地上,站在門外的男人身形未動,隻有衣擺上濺落了幾滴亮盈盈的水漬。


    空氣莫名靜了下來。


    陸常宇微微一愣,視線從華袍衣擺處緩緩上移,正對上容珣幽靜的目光。


    “怎麽不喝了?”


    他站在門前,漂亮的眼瞳沾染著篝火暗沉的光,微彎著唇角淡聲道:“接著喝啊。”


    陸常宇哪裏還敢再喝?


    沒想到容珣會忽然來到軍營中,陸常宇身子僵在原地,隨即甩開伏在身上的舞姬,慌忙跪地請罪道:“不知九殿下深夜造訪,卑職有失遠迎,請殿下贖罪!”


    舞姬聽到來人是九殿下,也紛紛跪倒在地。


    容珣摩挲著指節,沉緩輕柔的語調幾近歎息:“不喝了是嗎?”


    “不喝了,不喝了。”陸常背後汗毛都豎了起來。


    陣前擾亂軍心本是死罪,可地上舞姬見容珣從頭到尾都沒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怒氣,幾個膽子大的匍匐著朝容珣爬了過去。


    九殿下至今未曾娶親。


    就算她們身份卑微,做不了妾室,可容珣如今大權在握,登基不過遲早的事兒,她們能做個采女也是好的。


    冷風拂下枝頭碎雪,從帳外灌了進來,幾個舞姬卻像是不知道冷似的,將身子又俯得低了些。


    “殿下贖罪,民女們是被將軍強擄到軍中的……”


    酒氣氤氳的暖帳內,女子的肌膚泛著色澤曖.昧的紅,光潔細.嫩的肩膀從紗衣中層層脫出。不過一個簡單的俯身動作,就讓背脊露了大片,上身赤.裸恍若無物。


    容珣輕輕垂下眼眸:“被將軍強擄的啊?”


    一個簡單的動作,讓所有舞姬都屏住了呼吸。


    她們不管背後陸常宇氣得要殺人的目光,微抬起頭,柔媚的語調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是。”


    “真是可憐。”容珣低喃似的歎息一句,語聲透著幾分憐惜。


    幾個舞姬覺得有戲,穩住蕩漾的心緒,梨花帶雨地剛想要哭訴。下一秒,就見容珣偏了偏頭,對身旁侍衛吩咐:“帶出去杖斃。”


    舞姬身子一僵,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殿下……民女、民女真的是被將軍強擄來的,請殿下開恩,請殿下開恩!”


    容珣彎唇,語聲輕柔,眸底神情卻異常冷漠:“和我有什麽關係。”


    陸常宇在軍營中夜夜笙歌,底下的侍衛早就對這些舞姬頗有怨言。


    什麽強擄來的,當初聽到要服侍將軍,一個個都爭著搶著要來。


    他們也不留任何情麵,抓著舞姬的肩膀就將她們拖了出去。


    陸常宇見容珣沒信舞姬的話,心裏湧上幾絲慶幸。


    畢竟自己位高權重又是老臣,手下親信眾多,容珣剛剛把持朝政根基不穩,想要在軍中處置他,也得費一番功夫。


    想到此處,陸常宇鎮定下來,低聲解釋道:“殿下英明,卑職前些日子受了點傷,才一直在軍中調養,並非不願迎敵……如今傷勢已經大好,卑職這就去前線接應。”


    像是料定了容珣不敢處置他。說完,陸常宇也不管容珣同不同意,就從桌上站了起來,匆忙披上衣服。


    還未跨過門檻,就見寒芒一閃而過,陸常宇還未反應過來,就被狄元手中的劍刃劃破了脖頸。


    “咯咯……”


    鮮血從喉嚨湧出,陸常宇捂著脖頸,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容珣。


    濃鬱的血腥味兒驅走暖香,在室內緩緩彌散。容珣彎起眼尾,眸底帶著幾分憐憫的嘲弄之色,淡聲吩咐:“把他腦袋砍了,掛去帳外。”


    -


    處置完陸常宇後,容珣又去了帳外。侍衛噤若寒蟬地站在冷風中,全都僵著背脊,不敢發一言。


    陸常宇的舊部被押送到帳前,容珣靠在椅子上把玩著手中的瓷瓶,輕抬眼眸看了他們一眼,並沒有詢問絲毫罪責,隻是點兵似的,隨意點了幾個,讓暗衛拖了下去。


    人數雖不算多,可一排血淋淋的腦袋在帳外掛起時,也十分瘮人,頗有幾分敲山震虎的姿態。


    陳玨從前線回來時,暗衛剛好砍下一人的腦袋。


    鮮血嘀嘀嗒嗒地從空中落下,容珣單手支著腦袋,神色淡淡地看著頭顱被懸在高空之上。


    聽到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他麵容微側,明滅的篝火映入眼瞳,他狹長的眼尾帶起一抹極淺的微紅,在如此森然的場景下,哪怕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也讓人壓迫感劇增。


    回營的士兵紛紛跪倒在地,容珣卻看也沒看他們,眉眼低垂的樣子透著幾分倦怠,輕抬眼眸低聲問:“前麵怎麽樣?”


    陳玨行了一禮,低聲道:“叛軍大將中了一箭,應該沒幾日好活了。”


    容瑜還沒死啊。


    容珣神色淡淡,麵上沒多少驚喜。


    他輕拂了下袖擺,烏泱泱的士兵頃刻間便退了大半,全然沒有先前的半點兒懶散樣子,若不是親眼看到,倒以為他們是訓練有素的精兵了。


    陳玨看向陸常宇舊部,原本跋扈的眾人,此刻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麵上全無半點兒血色。


    微皺了下眉,他問:“殿下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略帶勸慰的語調,讓容珣視線微微一頓。


    他抬眸,目光涼悠悠掃過帳前高懸的頭顱,濃鬱的血腥氣讓他眼尾紅暈又深了幾分,輕聲呢喃的語調好似低語:“如何處置?”


    容珣眸底顯出幾分殘忍的愉悅之色。卻隻是一瞬,他又垂下眼眸,指尖輕撫過掌中空落的瓷瓶,淡聲問:“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雖然陳玨自己手上沾的血不比容珣少,陸常宇的這些舊部也早就該整治。可如今正是兩軍交戰之時,若是貿然用太過嚴苛的刑罰,勢必會產生相反的效果,於軍心不利。


    陳玨低聲說:“陸常宇已經死了,殿下不妨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他語聲稍頓,幾乎本能地以為容珣會回絕,張了張口剛想再補兩句什麽,就聽見容珣低笑了聲。


    帳前的篝火一陣明暗,光影下的男人墨發紅唇,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打著扶手:“既然將軍求情,那便饒你們一條命。”


    他淡聲吩咐:“帶下去罷。”


    不鹹不淡的幾句話,倒有幾分抬舉他的意思。陳玨看著地上叩首謝恩的士兵,微有些怔神。


    “怎麽,”容珣看著他,“不是你要放的人,後悔了?”


    “沒。”


    陳玨回過神來:“我還以為你會殺了他們。”


    繡紋繁複衣擺從椅子上悠悠垂下,容珣墨瞳裏綴著幾絲微冷的光,嗅著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他輕聲道:“軍中本來就沒多少人。倘若全殺了,還如何打仗。”


    “……”


    經過容珣這一番殺雞儆猴的舉動,軍營中再無一人敢懈怠,之前太子費心散布的謠言也不攻自破。


    陳玨在軍中威望大盛,連獲三捷,到了第八日,太子已顯出頹勢。


    這天,陳玨又拿了圖紙與他分析戰況。似是心思不在這裏,容珣隻淡淡掃了一眼,就道:“你決定罷。”


    陳玨略微一怔,一垂眸就看到了桌案旁放著的小香囊。


    淺黃色的底子,上麵用五彩細線繡蓮開並蒂的圖案,垂落下來的流蘇穗子正隨晚風輕輕搖曳。


    是平陽燈節上的香囊,側麵還繡著一對兒精致的小雛菊,與帕子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陳玨視線微微一頓,似是無意地問了句:“你打算將孟姑娘留在宮裏嗎?”


    屋內氣氛驟然冰冷下來。


    容珣輕抬眼眸,視線緩慢掃過陳玨所看的地方,長睫遮掩下的眸底泛著幽幽暗色,極輕地吐出一個字:“對。”


    陳玨神色平靜,從袖口裏拿出一方手帕,淡聲道:“這是她之前落在我這裏的。”


    桌案上的燭火晃了晃。


    容珣暗影下的唇色極紅,目光悠悠落在陳玨身上時,讓人壓迫感劇增,微不可聞地扯了下唇:“之前落在你這裏的?”


    低沉的語調極為緩慢,有那麽一瞬,陳玨幾乎以為自己又看到了他平陽那日瘋狂的模樣。


    指尖輕輕收了下,陳玨“嗯”了聲,抬眸看向容珣:“幫我還給她?”


    繡著半邊雛菊的手帕被放在了桌上。


    容珣眸光閃了閃。半晌,他應了聲,神色淡淡道:“行啊。”-


    陳玨離開了房間。


    銅盆裏的銀屑炭燃了大半,軍帳內的密封性不是很好,晚風吹過時,桌案上的紙張發出窸窣的聲響。


    容珣靠在椅子上,霜白色的狐絨氅衣垂落在地,他拿起桌上的手帕,拇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


    看著手帕繡工精致的雛菊,容珣眼尾泛起紅暈,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還給她?


    掌中的手帕被揉成一團,容珣輕抬指尖,漫不經心地將手帕丟進了爐火中。


    -


    前方戰事勝負已定,容珣沒有在軍中逗留太久,第二日傍晚便回了京中。


    孟嬈這些天一直未曾離開養心殿。可不知是不是晚上亂踢被子的緣故,容珣回來時,她恰好染了風寒。


    消息一直傳到了鸞青宮裏。


    孟貴妃心裏本就對容珣有積怨,如今孟嬈染病,她幾乎本能地往壞處想。


    以前容鴻在位時,宮中也不是沒有染病的妃子,可孟貴妃知道,她們大都是心病。


    皇帝身邊從不缺女人,容氏男人天生薄情,便是妃子病了也不會探望,更別說照顧了。


    孟嬈生病向來鬧騰,容珣雖然還未登基,可如今大權在握,地位今非昔比,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可以哄著小姑娘喝藥的人了。


    宮裏頭的風寒可大可小,輕則幾天痊愈,重則便是要了性命也不為過。


    孟貴妃心裏實在放心不下,當晚便趕去了養心殿。


    趙安守在殿外,見到孟貴妃時,微微一怔,忙躬著身子請安:“貴妃娘娘安。這麽晚,您怎麽過來了。”


    殿內的燭火還未熄滅,簾幔遮掩的裏屋影影綽綽,孟貴妃將語聲放輕了些:“本宮來看看嬈嬈。”


    雖說容珣那天和孟貴妃不歡而散,孟貴妃這些日子也一直未曾離開鸞青宮,但她畢竟是容珣的養母,容珣也沒說過不許她來。


    趙安思索一瞬,低聲說:“奴才給娘娘引路。”


    許是怕吵到了病人,兩人腳步都放得很輕。


    臥房的門虛掩著,透過珠簾的間隙,孟貴妃幾乎一抬眸就看到了房間內的景象。


    光線柔和的軟榻上,少女嬌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兒,安靜地縮在男人懷裏。


    呢喃似的低語傳來,容珣鴉羽似的眼睫輕垂,線條流暢的側顏全然不見平時的半點兒攻擊性,正輕聲給她講著什麽。


    帶著小牛角的玉枕放在床邊。


    少女眼瞳眨也不眨,明亮而清晰地映著男人的模樣。


    “……”


    孟貴妃腳步頓住,一旁的趙安愣了愣,小聲道:“奴才這就進去幫娘娘通報。”


    孟貴妃拉住了他:“不用。”


    她重新看向房間裏。


    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兒,孟嬈眼眸染上笑意,容珣便也彎了彎唇。


    她問:“殿下今日一直沒離開養心殿嗎?”


    “沒有。”趙安低聲回答道,“殿下一直陪著孟姑娘呢。”


    向裏屋看了一眼,趙安笑道:“孟姑娘今早還咳嗽呢,這會兒倒見好了。”


    孟貴妃眼睫動了動,恍惚中,她想起了孟嬈小時候生病時,眼巴巴拽著容珣袖擺的模樣兒。


    殿外雪花悠悠而落,小姑娘病弱中的麵色微白,睫上沾著幾滴亮盈盈淚珠兒,哪怕天色暗了也不肯讓容珣離開。


    “姑祖母要去見皇上,爹爹也不在宮裏,嬈嬈現在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生病了都沒有人陪……”


    “真是太可憐了。”


    委屈巴巴的語調傳入耳中,燭光下的少年低眸看著她。好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帶著幾絲無奈的縱容,他抬手撫去她睫毛上的淚珠,輕聲說:“所以你就纏著小叔叔。”


    ……


    那一年中,幾乎每次孟嬈生病,都是容珣陪著的。


    孟貴妃還從未見過容珣這般柔和的模樣。看著遠處暖橘色的燭火,她耳邊又響起了容珣那天說過的話。


    ——“不管我仗著什麽,嬈嬈的倚仗隻能是我。”


    是啊,


    從小到大都是他。


    再也不會有別人了。


    久久等不到孟貴妃回應,一旁的趙安問道:“娘娘,您……”


    孟貴妃歎了口氣,輕聲道:“本宮明日再來。”


    “是。”


    趙安將孟貴妃送到殿外,房間內的兩人都沒注意到外麵的響動。


    看著小姑娘愈發困倦的模樣兒,容珣抬手合上枕邊的書,薄唇輕擦過她額角:“困了就睡吧,小叔叔就在隔壁。”


    孟嬈耷拉下去的眼皮又抬起:“小叔叔不睡嗎?”


    容珣揉了揉她的頭,低聲說:“還有折子要看。”


    桌案上的燭光晃了晃。


    一雙小手輕輕拉住了他。


    “嬈嬈不困的。”


    容珣回頭,對上少女清亮的眼。


    細小的雪花在窗外飛舞,被燈光染成融融暖色。


    床榻上的小姑娘裹著被子,仰起腦袋看向他:“嬈嬈陪小叔叔一起。”


    “嗯。”他彎唇。


    小姑娘眼底漾開淺淺的笑意。


    一如當初在古榕樹下,踮起腳尖擁住他的模樣兒。


    ——“沒關係的。”


    ——“嬈嬈會一直陪著小叔叔的。”


    容珣知道自己的病不會好,永遠都不會好。


    可今後漫長的黑夜裏,會有人用最簡單笨拙的方式,一直陪伴著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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