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大雪冰冷,遠處巷口亮著零星的燈光。


    陳玨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


    容珣鴉黑的睫毛上沾著幾粒碎雪,右頰上指痕刺眼,麵容蒼白幾乎與漫天風雪融為一色,可他依舊滿不在乎地輕笑著。


    不斷地有血珠從嘴角滴落,他眼瞳幽深,透著淺淡而詭異的病態,喃喃地說:“殺了我。”


    腦海中聲音微弱地響起。


    “你殺陳玨啊,你不是很想殺他嗎?”


    “你居然想死在他手裏。”


    “你忘了,你之前是怎麽對他的了嗎?”


    “你瞧,他身上還有你刺下的血呢,你就這樣求死,他一定不會讓你死得太痛快的!”


    “快殺了他啊,你不是很想活命嗎?”


    容珣垂著長睫,眼瞳氤氳著潤澤的霧,輕輕彎了下唇。


    無所謂的。


    陳玨把他千刀萬剮也好,將他挫骨揚灰也好,怎麽樣都行。


    隻要能死在陳玨手裏就好。


    如果他死在陳玨手裏,嬈嬈說不定就會因此恨陳玨,說不定就會記得他一輩子。


    嬈嬈說過喜歡他的。


    能這樣讓她記一輩子也不錯。


    腦海裏的聲音叫嚷起來。


    “太可笑了。”


    “她說過喜歡你,可她也說過喜歡陳玨的!”


    “她那麽怕死一個人,居然會擋在陳玨麵前,陳玨在她心裏是什麽位置,你自己不清楚嗎?”


    “她怎麽可能因為你恨陳玨。”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在她心裏什麽都不是。”


    “但凡你有一點點重要,她怎麽會頭也不回地跟著陳玨走?”


    “那天明明是你傷得比陳玨重啊……”


    嘲弄的語調不絕於耳,容珣眼眸沉戾起來。


    可隻是一瞬,他又笑,風雪中的五官俊美,透著不正常的白,隻有唇瓣沾染著血色。像是寂寂寒夜裏燃燒的火,連同著他的生命也焚燒殆盡了。


    陳玨看著他。


    相識十餘年,他第一次在容珣眼裏看到了絕望。


    寧願死也不要自己救啊。


    容珣是瘋,可他從未想過死。


    當年被趙婕妤關到暗房裏他沒想死,被容鴻關到暗牢裏折磨得渾身是血他也沒想過死。


    可現在他居然如此輕易地說出了那幾個字。


    陳玨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


    他彎腰去拉他:“先跟我回去。”


    嗒——


    容珣眼神瞬間陰戾,伸手去奪他的劍。


    陳玨毫不費力地將劍打掉了。


    如果是以前,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便是他也沒有把握對付容珣。可現在容珣早已是強弩之末,連動一下都費勁,更不用說是從他手中奪劍了。


    陳玨一個字沒說,彎腰將他背起。


    冬雪從夜空中飄下,落在容珣發間。他嘴角流下鮮血,麵容白得透明,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殺我,我也遲早會殺你的。”


    陳玨知道他沒有在開玩笑。


    他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他腳步深深淺淺踩在雪地上,遠處是忽明忽暗的火光,伴著雪地的咯吱聲,他冷聲說:“等你活過來再說吧。”


    腦海裏的聲音驟然大笑起來。


    “陳玨連殺都懶得殺啊。”


    “你看看你,還像個人嗎?”


    “他這麽坦蕩,你卑劣得連死都不能,又拿什麽和他爭?”


    “等陳玨救了你,小姑娘一定會更喜歡他的。”


    “你再也沒有可能了,哈哈哈……”


    不,不要他救。


    不要沒可能。


    陳玨不肯殺就不肯殺,他死在誰手裏都行,隻要孟嬈記得他一點點,一點點就行了。


    記得那年大雪,在鸞青宮將她扶起的少年。記得離開那天,在月色下擁吻她的模樣。記得古榕樹下,他也曾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他們一同看過皇宮的雪,北國的月,平陽的燈節。


    隻要想起他時不再是這麽難看的樣子,能記得他一點點的好,能記得他不發瘋時是什麽樣子。


    不要那麽醜陋。


    不要被陳玨對比的那麽醜陋。


    密密麻麻疼痛覆蓋心口,容珣漆黑的眸底霧氣彌漫,他忽然抬手,將陳玨推開。


    哐當——


    身側長劍落在地上,陳玨步伐一個踉蹌。


    他猛然回頭,看著容珣:“你還真想落在太子手裏,像大皇子一樣被一刀一刀地割去喂魚?!”


    殷紅的血浸透雪地,容珣麵色蒼白,墨發散了滿肩。紛紛揚揚的碎雪落在身上,他鴉黑的睫毛輕顫,眸子裏綴著幾點黯淡的微光。過了半晌,才輕輕應了一聲。


    “……也行。”


    陳玨覺得他不可理喻。


    太子之前被容珣算計得險些丟了儲君之位,早就恨容珣入骨,容珣落到他手裏,隻會比大皇子更慘。


    這一點他清楚,容珣比他更清楚,可他沒想到,容珣居然會說“也行。”


    他不知道容珣究竟是為什麽。


    不理解也好,不支持也好。可他畢竟和容珣兄弟一場,總不能看著容珣慘死。


    陳玨沒有再多說一句話,隻彎腰將他拉起。容珣眼睫動了動,忽然看到了他衣袖中係好的結。


    淡粉色的手帕,上麵用金絲細線繡著半朵雛菊,正在夜色下流轉出微弱的光。


    容珣瞳孔驟然縮緊,喉嚨裏裏漫上鐵鏽般腥甜的滋味兒,麵上再無一絲一毫的血色。


    “瞧瞧,這是孟嬈的手帕吧?”


    “當初她繡的時候,你就坐在旁邊看著,她還要你幫她拿線來著,現在居然被她拿去幫陳玨包紮傷口了,哈哈……”


    “……”


    “她能在你受傷的時候關心你,一樣能在陳玨受傷的時候關心陳玨。”


    “你以為你有什麽不同?”


    “……”


    “你捅下的那些傷她一定全都看見了,她該多心疼啊。”


    “就像當初對你那樣,捧著陳玨的手……哈哈哈。”


    “你什麽都不是,隻能像個螻蟻一樣卑微又醜陋地活著。”


    “死了又有什麽用呢?”


    “她不會記得你的。”


    “……”


    夜風拂過枝頭,巷口的枯葉嘩嘩作響,數片雪花從夜空中落下,像夢境裏翩然飛舞的蝶,紛紛落在血泊中。


    腰間的香囊被風吹起,容珣輕輕閉上眼睛,再沒有多說一個字。


    -


    與此同時。


    相隔千裏之外的樹林裏。


    馬蹄踩在雪地上,孟嬈神識海裏驟然響起了一聲尖叫。


    “宿主——!”


    孟嬈勒著韁繩的手一哆嗦,連人帶身子地滾下馬背,地上的碎雪被她壓得咯吱作響,她發絲上沾滿了枯葉,小臉生白,被摔得有些發懵。


    小柒慌忙道:“宿主你沒事吧?”


    孟嬈眼前一陣陣發黑,慢吞吞眨了下眼睛,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小柒你兩天到哪去了,我怎麽叫不出來你?”


    她語聲中帶著薄薄的怒氣,小柒被她嚇得瑟縮了一下,支支吾吾了許久,才輕輕說了句:“就……就是遇到了點兒麻煩。”


    孟嬈哼了聲,想著這個蠢係統做事兒向來不靠譜,也沒有再多問。


    她扶著樹幹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對小柒道:“幫我查下小叔叔在哪,我要回去找他。”


    “……”


    小柒本以為她要問攻略進度的事兒,卻沒想到,孟嬈第一個問的人居然會是容珣。


    他暗暗鬆了口氣,可緊接著,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心裏漫上更深的擔憂。


    他小聲道:“容珣現在在餘縣,應該是去找宿主了。”


    “……”


    沒想到自己忙了一晚上,結果白跑了一趟,孟嬈一邊嘟囔小柒耽誤事兒,一邊騎上小馬往回走。


    天上雪花輕悠悠落下,少女發絲上沾著枯葉,一張小臉被風吹得通紅,裙擺上滿是灰塵,琥珀色的眼眸裏,卻燃起了星星點點的亮光。


    小柒來了就好。


    有了小柒,她找容珣就會方便很多,不會再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了。


    等找到了容珣,她就再也……


    似是想起了什麽不開心的事兒,孟嬈眼眸黯了黯,輕輕捂住心口,對小柒說:“小柒你幫我指下路”


    小柒小聲道:“……好。”


    馬蹄聲嗒嗒作響,遠處的天邊亮起一絲白光。


    小柒幫著孟嬈避開太子的伏兵,孟嬈看著林子裏漸漸熄滅的大火,琥珀色的眼瞳裏滿是擔憂。


    她沒有再說什麽,騎著馬往城裏趕。一路上小柒都惴惴不安,直到快進城時,才囁嚅著說了句:“宿主、宿主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孟嬈心裏想著容珣,隻是淡淡應了聲:“你說。”


    這種態度讓小柒心裏七上八下的,糾結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很小聲很小聲地開口:“就是……就是那個……”


    “什麽?”孟嬈不耐煩地問。


    小柒一個激靈:“好感度清零了!”


    身下的馬兒一聲長嘶,孟嬈不可置信地抬眼。


    “陳玨瘋了?”


    小柒瑟瑟發抖:“不、不是他……是你小叔叔瘋了。”


    孟嬈心髒縮了縮。


    小柒弱弱地說:“對不起宿主我好像弄錯目標了,這本書的男主不是陳玨,而是容珣……”


    耳邊風聲驟然放大,孟嬈怔怔抬頭,頭腦像是被重物砸了一下,“嘭”地一聲炸開。


    他在說什麽?


    這本書的男主不是陳玨?


    這本書的男主是容珣?


    她要攻略的人其實是容珣!?


    小柒看著孟嬈呆滯的目光,連忙小聲安慰道:“宿主不是很喜歡容珣嗎?現在你可以……”


    孟嬈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人扼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定定地看著小柒。


    “所以清零的,是誰的好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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