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輕輕搖曳,淺紅色的水麵漾開一圈兒微小的漣漪。


    容珣穿著中衣躺在水波中,白霧嫋嫋彌散,溫暖的水溫驅走寒氣,將他黑瞳暈染得朦朧。


    腦海裏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地吵嚷著,卻逐漸變得微弱。


    容珣輕輕彎了下唇。


    從他記事起,這個聲音就一直伴隨著他。


    那時的容珣並不覺得自己與旁人有什麽不同。隻是偶爾的,照著聲音說的去做。


    殺死一隻吵吵嚷嚷的麻雀,或者將不聽話的小貓兒放到水裏。看著它驚恐地掙紮,最後等它沒力氣了,再把它抱起,一邊安撫地摸著它腦袋,一邊溫柔地笑著,說它不聽話。


    他小小年紀就喜歡掌控,下意識地懲罰著這些不聽話的小家夥。


    每到這時候,他母親就會用一種厭惡又憎恨的眼神看著他,冷冰冰地說:“不愧是容氏的血脈,不愧是他的孩子。生來就這麽殘忍,等你長大了也會和他一樣……”


    “你們容氏的男人都是一樣的,沒一個正常的!”說著說著,女人就會大叫起來,惡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他就像那些被懲罰的小動物一般,被女人重重摔在地上。


    那時容珣還不知道殘忍是什麽,沒有人教過他該如何做。


    他覺得自己是喜歡那隻小貓的,可小貓卻越來越怕他,每次一見他就哆嗦個不停,任他怎麽安撫都沒用。隻有腦海裏的聲音一遍遍地與他說著話。


    容珣曾問過一直照顧他的嬤嬤,是不是每個人腦海裏都會有一個聲音。


    嬤嬤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他在說什麽,隻是憐惜地摸著他的頭,告訴他:“對,老奴也有,那是老奴自己的聲音,有時候會在老奴打掃宮殿的時候冒出來,有時候會在老奴給殿下做飯的時候冒出來……”


    “不,不是這樣的。”


    嬤嬤問:“那是什麽樣?”


    樹蔭的暗影下,少年抱著懷中的小貓兒,眉目精致,透著孩童獨有的純真,垂下眼眸,輕輕地說:“他讓我殺了這個小家夥。”


    這樣它就不會到處亂跑了。


    這樣就能乖乖陪在他身邊了。


    他的語聲輕柔又不舍,可嬤嬤看他的眼神卻逐漸變得驚恐,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一步步後退著跑出了宮殿。


    從那以後,容珣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嬤嬤。


    宮女說她請命調到別處去了。


    他又問了兩個太監,全都是同樣的結果。用驚恐又害怕的眼神看著他,沒過幾天便調到了別的寢宮裏,再也沒回來過。


    容珣並不清楚是為什麽,卻也隱約意識到了,自己和旁人有所不同。


    那個聲音隻有他有,別人都沒有。容珣不喜歡這種不同,便再也沒有回應。


    可腦海裏的聲音卻隨著他的成長,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直到有一天,他在山後麵,聽到了宮女的談話。


    “當年的惠帝也總說有人對他說話,九殿下和他一樣……”


    “你說九殿下和惠帝一樣?!”


    宮女一哆嗦,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可怕的事兒,口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娘娘不喜歡九殿下,我之前就說哪有母親不愛自己孩子呢……”


    “是啊,我之前還覺得娘娘太過冷血,怎麽能那麽對九殿下……九殿下那麽漂亮,之前被關著的時候,我還偷偷給九殿下送過吃的呢,誰又想得到,竟會是這種緣故。”


    “太可怕了,怪不得周嬤嬤要走,我過幾天也向公公請命,調到別處去吧。”


    “唉,我和你一起去。”


    哪有母親不愛自己孩子的。


    又是哪種緣故?


    有多可怕?


    容珣看著她們,記下了惠帝兩個字。


    幾個月後,他才在一個新調來的老嬤嬤口中,得知了有關惠帝的事兒。


    從大宴立國開始,曆代皇位更迭都少不了血腥和殺戮,加上容氏男人骨子裏的暴虐,崇尚力量和權力,對親兄弟也毫不手軟。惠帝的皇位,也是踏著無數人頭顱得來的。


    惠帝在位之初,和之前的皇帝一樣,並沒有什麽異常。


    可到了在位的第二年,他便患了疾症,起先隻是頭疼,幾個太醫察看都沒有效果。逐漸變得越來越嚴重,白日裏喃喃自語,說有人和他說話,到了晚上就躲在寢宮中,說有人刺殺他。


    太醫們束手無策,隻能開些治頭痛的藥物給他,惠帝每天都在驚恐中惶惶不可終日。


    終於在一個雨夜,他親手殺死了自己五個兒子,屠戮了數十個宮女太監,寢宮內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他卻依然大喊著說有刺客,最後瘋瘋癲癲地摔倒在自己僅存的獨子麵前,被自己兒子送上黃泉。


    死得極其難看。


    大宴王室全都對惠帝避諱莫深,史書上關於他的記載也不過寥寥幾筆,沒有宗廟神位,也沒有葬入皇陵,隻用黃草裹著,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王室有這種症狀的,不止惠帝一人,隻不過那些人來不及登上皇位,便被暗中處死,抹去所有痕跡,就像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一般。


    是任何人都不願意提起的,恥辱的存在。


    老嬤嬤歎了口氣,看著眼前容貌精致的男孩兒,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囑咐道:“這些事兒年歲遠了,宮裏頭都不讓提,九殿下也別再問了,以免惹來禍端。”


    容珣輕輕地問:“嬤嬤也很討厭惠帝?”


    老嬤嬤說:“惠帝這麽可怕的瘋子,又有誰會喜歡。”


    容珣垂著長睫,眼瞼落下淡淡的光影。


    沒人會喜歡啊。


    ……


    水波層層漾開。


    腦海裏細弱的聲音響起。


    “是啊,沒有人會喜歡的。”


    “她喜歡的是陳玨那樣的人,她喜歡的是那樣坦蕩又光明的存在,而你是什麽?”


    “一個人人害怕的怪物,連生母都不願意麵對的存在。隻能靠著幾顆藥丸才能活得像個正常人一樣,根本不敢摘下麵具。”


    “……”


    “你好可憐啊。”


    “那隻小貓兒不過是蹭了你兩下,對你叫了兩聲,你就成天抓著它……小姑娘不過是幼時幫你擦了下手,對你說了幾句話,你過了七年都不肯放過。”


    “你不會把她說得喜歡,和舍不得當真了吧?”


    “……”


    “怎麽會有人舍不得你呢?”


    “你現在這樣做又有什麽用?她遲早都會知道的……知道你發病是什麽樣,知道你有多醜陋。”


    “多想留住她啊。”


    “可是你留不住,等她見到你真正的樣子,就會像那隻小貓一樣,頭也不回地跑掉……”


    “……”


    水波層層漾開,木桶裏的水越來越紅。


    氤氳的熱氣讓容珣感覺不到絲毫溫度。


    好像一切都是冷的。


    桌邊落下燭淚,火光逐漸暗淡。


    容珣看著隔壁房間暖橘的光,疲憊地閉上眼睛。


    四周變得好安靜。


    嗒——


    殘燭熄滅的一瞬,房門忽然被人推開。


    少女手提著燈籠,站在門前。


    大片的光線灑落進來。


    意識消散的一瞬,一雙溫軟的手,輕輕捧住了他的臉。


    -


    “小叔叔……”


    孟嬈一推開房門,就看到容珣躺在水中。


    破舊的杉木桶嘀嘀嗒嗒地往外滲著水,沉睡在水波的男人麵容雪白,唇色淡粉。氤氳的霧氣彌散,他睫毛上墜著盈盈欲落的水珠兒,宛如一個落在凡塵的精靈。


    尋不到半點兒人氣。


    有那麽一瞬間,孟嬈幾乎以為他身上的血已經流幹。


    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景象,來不及多思考,孟嬈就慌忙地捧起他的臉,去試他的鼻息。


    還、還有氣。


    “小叔叔,小叔叔你醒醒。”


    “容珣……”


    孟嬈輕聲喊他,語聲不自覺帶了一絲顫。見他沒有任何回應,忙放下手中的燈,把他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搖搖晃晃地將他從水裏撈出。


    淺紅色的水打濕了她的中衣。


    她腳上還帶著傷,繡鞋上沁出殷紅的血跡。


    將容珣從水麵抱出的一瞬,容珣下意識的擁緊了她,隔著薄薄的衣服布料,孟嬈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肌膚在微微顫動。


    她將容珣發絲剝開,輕聲問:“小叔叔你哪裏受傷了,怎麽流了這麽多血?”


    男人羽睫顫了顫,含糊地應了一聲,孟嬈一個字也沒聽清。


    見他實在冷得厲害,孟嬈也不敢耽擱。隻能架著他身子,像隻可憐兮兮的小鵪鶉似的,支撐在男人高大的骨架下,慢吞吞往床邊挪。


    撲通——


    挪到床邊的一瞬,孟嬈再也支撐不住,和容珣雙雙躺倒在床上,虛脫般地大口大口喘著氣。


    她的中衣幾乎完全被水浸透,濕噠噠地貼在身上,一張小臉生白,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這輩子都沒背過男人。


    小叔叔看著瘦,身子倒是一點都不輕!


    孟嬈累得頭都不想動一下,惦記著容珣冷,她有氣無力地抬起胳膊,把拉著被子,正要蓋在容珣身上。


    下一秒,腰間就多了一雙手,直接將她擁到了懷裏。


    微涼氣息噴灑在麵頰上,孟嬈還沒回過神來,就被男人吻住了唇。


    棉被將她牢牢裹住,隔著濕.漉漉的中衣布料,兩人身子緊貼在了一處。


    他的吻順著唇瓣往下。


    意識回籠的孟嬈錯愕地看著他,隨即奮力掙紮起來。


    她怎麽也沒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毫無反抗之力的,被半昏迷的容珣按在懷裏吃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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