捫心自問她得到了什麽?


    現在想起來,隻有空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兩手空空。


    那叫囂繁雜的心沉澱下來時,馬車已經出了城門,遠遠把京城那些繁華拋在腳後。


    她體力不支,靠在春芽臂膀上睡了一覺後被輕輕搖醒,原來天色已黑,車夫小王找到宿頭,讓她們下車,那晚她們夜宿客棧,次日,用過早飯,皮囊裏裝滿水和食物,又往下一站趕。


    這樣慢趕快趕,仍遇天雪,但總算隻撒點小雪珠就收手,路不算太難走,花了她半個月的車程又兩天,總算來到紫霞山入山口。


    她迷迷糊糊的睡醒,馬車停了,停在一座積滿白雪的木橋前,橋後是一座不算寬敞的庭院,赭色的木門緊緊關著。


    小王拂去肩頭的雪花,跳下車,嗬著氣,抓起門環使勁的敲了好幾下。


    很快,大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一條縫,出來一個縮著脖子,頭發花白的老人,身上一件半新半舊的襖子。「欸,是小王啊,好久不見,怎麽這種天氣過來?是老爺子有什麽吩咐嗎?」


    「石大叔,是大少爺讓我把大少奶奶送來別院住一陣子。」


    「什麽?」叫石伯的老人顯然十分錯愕,也沒人來送信兒,怎麽這般突然?他


    朝著裏麵吼了聲什麽,趕緊把門打開,迎了出來。


    此時,盛知豫和春芽已經下車,她身上套著秋香色連身帶帽的貉子皮大氅,毛茸茸的貉子毛幾乎把她的小臉都給遮了,春芽則是一件兔皮的鬥篷,手裏提著小小的竹箱。


    小王帶著石伯把幾件行李從車裏頭搬了出來,沒有十箱八籠,就簡簡單單幾個囊袋,兩隻大藤箱,拎了兩趟就乾淨了。


    「大少奶奶。」石伯畢恭畢敬的見禮。


    「你是石伯吧。」


    「是小的。」


    「來打擾了。」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愛住多久就住多久,隻是怕屋子破舊……小的沒想到大少奶奶會來,什麽準備都沒有……」他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惶恐至極。


    「不怕,你們能住,我自己也能。」她淺淺說道。


    「那石伯,大少奶奶既然到了地頭,我就回去交差,路麵結冰不好走,來的路上有些耽誤,遲了兩天,我得往回趕。」小王同情的看了盛知豫一眼。


    「大少奶奶有什麽需要小的回去稟報大少爺嗎?」


    「唔……」


    看她想了半天,不,其實完全不見想的樣子,小王心裏一涼,大少奶奶這般不討喜,難怪拴不住大少爺的心,唉……他是替她白操心了。「謝謝小王大哥,這一路偏勞你了。」


    「這是小的該做的事……大少奶奶,您保重了。」畢竟相處了大半個月,還是有些感情,說完這句,小王就匆匆離開了。


    馬車一走,石伯將盛知豫往裏邊請,在頻頻往後看卻沒有結果後,臉帶疑惑的開口,「小的唐突,伺候奶奶的人還在後麵嗎?要不要老石在這裏等著,好領人進來。」


    「領人?不用了,沒有其他人,小姐的身邊就我一個人。」春芽力氣大,把最重的輜重提過來拎著,那些小樣的就讓給了石伯。


    石伯聽了以後倒是沒有多說什麽,但是對於身為伯府大少奶奶,身邊隻有一個丫頭,卻不見婆子、仆役這件事甚為震驚。


    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盛知豫看出他一肚子疑問,也不是很經心的解釋,說她一些陪嫁的人都表明不想跟她過來吃苦,跟著她沒有活路,她也不介意,人各有誌嘛。


    在伯府,她的地位還未鞏固,又被下放到別院來,前途堪憂,能不能活下去還是一個大問題,什麽叫樹倒猢猻散,娘家的下人,夫家的人,沒有沒命的逃,已經算很給她麵子了。


    石伯默默無語。


    大門進去,很小很小的院子,成人幾步就能走到盡頭,正房為包磚的堂屋三間,屋門兩側分別有一棵大棗樹和白香蘭花樹,屋門右側則是一棵槐花樹,北房與東房夾道深處有一棵還未長高的香椿和桔樹。


    果然,鄉下地方比不得京城,這裏人就連花草樹木也是打從可以當食物為出發點,棗樹、槐花、香椿、桔子可是可以拿來吃的,白香蘭花可以拿去賣,至於觀賞價值……清雅能拿來當飯吃嗎?


    東房盡頭是兩間土胚房,充作廚房和馬圈及堆放糧食農具等雜物的地方,轉入中門後進到另外一個院子,中門以南的一半院子是豬圈和茅廁,空地則辟作小小的菜圔子,此時寒冬臘月,菜園子就一塊凍土,什麽都沒有。


    盛知豫看著屋門下麵掛著一把梯子,如果她能住到那個季節,夏日從梯子爬上屋頂,仰臥納涼時,不用伸手隻需張口便可摘到棗子吃,一兩清風,二兩明月,這種閑情逸致可是千金不換的啊!


    草草逛了一圈,這才踏進堂屋裏。


    堂屋裏一盆像是臨時才生的炭盆子還冒著濃煙,黃嬸一下摸摸頭,一下拉拉衣服,又轉頭看看方才又重新掃過一遍的地和抹過的桌子,局促不安的走來走去,這麽簡陋的地方,是要怎麽辦才好?


    她皮膚偏黑,神色樸實和善,一看見盛知豫一行人進來,就趕緊迎上去。


    「見過大少奶奶。」


    盛知豫輕輕的點點頭,自己動手解下大氅的蝴蝶結,隨手放在一旁,她身邊春芽卻是已經不見,不知道去了哪。


    黃嬸見她自己動手,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可也不敢上前幫忙,自己這粗手粗腳,就怕伺候不好。


    「請大少奶奶恕罪,這別院就小的和我婆娘兩人,小的叫石源。」


    「奴……奴婢黃氏。」


    「要辛苦你們了。」


    「應該、應該的。」


    這別院是伯府為數不多的地上產業,可因為沒有出產,屋子也小得讓那些久居在京城的主子們不放在眼底,從老太爺的那一輩就幾乎沒有人來過,他們夫妻倆從


    年輕在這裏守到老,別說沒見過主子的臉,那些人也可能不記得有他們這樣的人存在。


    「我看外麵有些菜地。」


    脫了大氅才發現這堂屋就算放了炭盆子也冷颼颼的,盛知豫看看自己身上蠶絲織就保暖的襖子,衣襟還鑲著一圈貂毛,腳穿厚底鞋,冷意還是從腳底往上爬,石伯夫妻身上的單薄棉襖子和幾乎要露出腳趾的皂鞋,手上都是生活磨出來的老繭,這別院的破舊和寒酸出乎人意料,這對黑白發夾雜的夫妻看了更叫人心酸。


    梭巡這窄小的堂屋,幾把木頭椅子,有一把還缺了腳,是用竹子頂上去的,掉了漆的方桌,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簡直是一貧如洗。


    兩夫妻麵麵相覷,咚一聲的跪下去。


    「你們這是做什麽?」


    「請大少奶奶恕罪,小的和婆娘為了生活,擅自作主,開墾一些菜地,養些雞鴨過活……實在不得已。」菜可以自己吃,家禽可以拿到市場上和別人換生活用品,以物換物,可就算這樣仍舊拮據,若非和小王有著一表三千裏的親戚關係,裏外多少幫襯著他們,夫妻倆恐怕是活不到這把年紀。


    感覺上這位麵生的大少奶奶對於被趕到別院來並沒有那麽不安,也不擺架子,這是難得的好人呐,也許坦白從寬,不會把他們兩個老的趕出別院。


    「你們起來吧,這又不是什麽事,我城裏來的土包子,沒見過菜地,石伯、黃嬸你們可別往心裏去。」地上鋪的是青石地磚,地磚還缺了,壞了好幾塊,這種天氣別說跪著,就連站久了也會凍成冰棍子。


    那菜地她隻是看著新鮮,沒別的意思。


    伯府對別院的下人不聞不問,自然也不關心他們的生死。


    那些男人自命風雅,閉眼要睡絲床,睜眼要飲好酒、吃美食,耳朵要聽優美樂律,鼻子要嗅芬芳香氣,日子用賞花、歌舞打發,卻沒有一個肯用自己的手去賺錢的。


    女人呢,比衣裳、比頭釵、比誰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比那小小的心機,誰會想到不到百裏的京城郊外別院裏,有對夫妻不離不棄的守著這間破房子,還因為私自墾了主子的地覺得心虛不安。


    伯府那些人憑什麽得到這對夫妻的忠誠?


    「大少奶奶的意思是不責怪我們了?」兩人麵露喜色,直到現在,緊張的心情一去,笑容才真的抵達眼底。


    「不過,我有一樣規矩。」


    「唔?」兩人的心又吊起來。


    「我不喜歡別人動不動跪來跪去,就算跪著,言不由心有什麽用?大家有話用說的就好。」


    兩夫妻不敢置信又大喜過望,俯首給盛知豫磕了個頭,這才起身。


    這時隻見消失好一會的春芽從側門進來,原來是給盛知豫燒水沏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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