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他跟前晃的人,自然要入得了眼,所以一直以來,他挑選的宮人較往常嚴格,而能夠常在他麵前出現的官員,就唯有單厄離,其他一幹老家夥有要緊事,也隻敢將摺子遞給首輔,不敢直接找他麵談,因為隻要長得太不順眼,他自有法子讓對方徹底消失。


    至於單厄離,乃是因為單厄離身上那股正氣,還有那打從骨子裏生出的忠義之心,教他費盡思量調教依舊不改變,終於放棄。


    單厄離是空前絕後的那一個人,所以他決定好好珍惜,否則往後他還有什麽樂子可言?像阿福,已經被他調教成像是另外一個自己了,要不是他太諳察言觀色,那俊白麵容太順眼,有時他還真有衝動把他埋了。


    「慶幸的是奴才長得還不差。」福至躬著身陪笑道。


    跟在身後的桂英華在藺仲勳踏進禦天宮後,忍不住抓著上司問:「頭子,我是長得如何?」


    單厄離一雙飛揚的濃眉微攢,思索片刻道:「人樣。」


    「……」啊不然他是鬼喔!


    禦天宮內朝南三座主殿,中央為早朝所用鎮天殿,右側是舉行宮宴的儀天殿,左側則是議政的奉天殿,可事實上這三大殿已空置二十四年,皇上登基以來就不曾早朝,就連封後迎妃都不曾踏進過三大殿,朝中無官員敢吭一聲。


    藺仲勳慣於待在三大殿後方的毓賢殿和廣福殿,而眼前,他人就在廣福殿內看著長幾上十來道膳食。


    他喜肉,餐餐必定有葷,素菜則是能少則少,所以禦膳房備來的膳食,素菜向來是點綴用的。然而,再怎麽精致的珍饈美饌在吃過了幾千幾萬回之後,也會從驚豔變成食之無味,不過眼前這碗白米飯,倒是挺吸引他注意。


    米飯晶瑩剔透,如霜似雪,取名為霜雪米,倒是壓根不為過。與嵌金白玉薄瓷碗相襯,顯得粒粒生輝透光,光是用看的,就教人食指大動。但他隻是動也不動地瞪著那碗飯,淡然無波的麵容底下,藏著隻有自己才知道的驚詫。


    「皇上?」福至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神色。此刻,就連他也摸不透藺仲勳望著碗發愣,到底是為了哪樁。


    就他所知,皇上對米食極為講究,有時光是看一眼,不合意便撤下,要是合意便嚐上兩口,如今他的臉色教人猜不出心思,更是難得地怔忡起來,令人玩味。


    「阿福。」藺仲勳低聲喚著。


    「奴才在。」


    「去查查這霜雪米是戶部上哪采買的。」吩咐後,他端碗嚐了一口,那米飯入口軟嫩卻又不失嚼勁,米食特有的淺香在口中泛開,咽下後在喉間綻開甘味,是他不曾嚐過的好滋味。


    「奴才遵旨。」盡管福至有滿腹疑問,但隻乖乖領命。能夠在宮中存活,甚至一躍成為皇上跟前的紅人,自然是因為他謹遵分寸知進退。


    福至領命離開,待藺仲勳回過神,才發現一碗飯竟沒配上什麽菜肴,便已教他扒光。太不可思議了!


    藺仲勳瞪著飯碗不語,身旁兩列宮人見狀,心中駭懼,無人敢向前詢問是否再多添一碗飯,隻能靜立一旁,等候差遣。


    眾人以為藺仲勳龍顏冷肅,像是暗凝殺意,可其實他不過是太過震驚、太過難以置信,隻因,這不該出現的東西莫名地出現了!


    也許,這一丁點的線索還不足以證明什麽,但他卻已經篤定背後的人,必定可以讓他跳脫既定的命運。


    等了半晌,福至快步踏進廣福殿,獻上打探來的消息。


    「啟德鎮的杜氏寡婦?」聽了,藺仲勳啟口低聲重複。


    「正是。」福至邊說,邊用餘光瞥了矮幾,察覺他從頭到尾隻用了那一碗飯,其他菜肴幾乎沒動,就連那道他最偏愛的開陽燒肉也隻夾了一塊。不著痕跡地正色,他又繼續道:「這杜氏寡婦原是城北外秋桐鎮貧戶之女,十一歲被賣進了京城小富戶王家當童養媳,想藉此衝喜,豈料十六歲丈夫去世,而後她就被休了,遷到城南郊外的啟德鎮,買了兩畝薄田,自個兒耕種為生。」


    藺仲勳濃眉微揚。「自個兒耕種?」


    「照戶部的說法是如此。」


    「這倒是特別了。」他骨節分明的長指在矮幾上輕敲著。


    「確實是如此,不過許是她出身農家,所以對耕作不陌生。」


    「家裏沒有男人或其他幫手?」


    「聽說隻有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


    「聽說是因兩年前南方大旱流浪至京城的孤兒。」福至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行事向來謹慎,又善於揣度皇上心思,所以把關於霜雪米的事給問個周詳。


    「喔?」會收留孤兒,那就意味著她本性良善。「不過戶部怎會跟杜氏采買米糧,這線究竟是怎麽牽上的?」依他對戶部的了解,要是沒有某種程度上的好處,是不可能和名不見經傳的小戶農家牽上線的。


    「聽說是因為兩年前南方大旱,元氣大傷,昆陽城盛產皇上最偏愛的珠羅米至今還栽植不出,而原先屯在宮中的珠羅米兩個月前就沒了,皇上還因此大發雷霆。」


    藺仲勳神色慵懶地斜倚在錦榻扶手上,想起他確實下過最後通牒,要是戶部采買不到他合意的米,他就打算讓整個戶部大搬風。


    「所以戶部的人就上城裏的各家酒樓食堂尋找,適巧在一家小食堂裏嚐到了這霜雪米,才循線找到杜氏。」


    藺仲勳垂眼不語,狀似沉思。


    福至恭敬候在一旁,一副溫順謙遜的斯文姿態。


    「阿福。」良久,他開了口。


    「奴才在。」


    「城裏買賣農具的鋪子在哪?」


    饒是跟在他身旁二十年的福至,一時間也跟不上他轉得飛快的心思,但還是據實以報。「奴才可以找人問問。」


    「盡快。」


    「奴才馬上派人查探。」福至太清楚他的性子,隻要他一提到快,那就代表他立刻就要得到答案,這事自然拖不得。


    福至趕緊派人查探農具鋪子,約莫兩刻鍾便傳回消息。


    「皇上,城裏頭總共有三家農具鋪子,兩家位在西市的春禾街和瑞水街,一家則是在東市的晏和街,而杜氏寡婦較常去的則是春禾街的陶家鋪子。」


    等消息這期間,藺仲勳吃了兩碗飯,命人撤下矮幾上的菜肴,精神抖擻之外,噙著難測心思的笑睇著福至。


    「阿福,你果真是個會辦事的。」藺仲勳隻能說,他將阿福調教得太出色了,他不過起個頭,阿福就能將其餘事辦得妥貼。


    「是皇上教得好。」雖說不知道皇上怎會對杜氏起了興致,但皇上的心思本來就難以摸透,他隻要能把事辦妥便成。


    「阿福,再替朕找幾個聰明的小子。」


    「皇上是打算—— 」


    「朕要出宮。」


    「不知道皇上打算離開多久?」福至垂眼細忖著如何掩飾皇上不在宮中之事,其實這事壓根不難,皇上也曾經溜出宮多回,從沒被發現過,原因就出在文武百官除非有要事,否則根本不會直接麵聖。


    「看朕心情。」


    福至未多置一詞,早已習慣他的恣意妄為。「不過首輔大人日前病了,已多日未進宮,大臣的摺子都還在首輔府,皇上要是又不在宮中,恐怕—— 」


    「阿福,把吏部尚書找來,朕要擬詔。」


    「擬詔?」


    「朕要廢了首輔,讓你這個內務大總管兼首輔。」


    福至呆了下,心思運轉得極快,立刻雙膝跪下。「皇上,奴才是哪兒做錯了?」宦官兼首輔,這下他必定成了眾矢之的,皇上又不在宮中,就怕到時他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皇恩浩蕩,但有時卻也是可怕的催命符。


    藺仲勳眸色慵懶,哼笑了聲。「阿福,你就這麽點能耐?人家想鬥你,你就乖乖就縛嗎?」


    「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奴才又不懂武,突然身居高位,就怕—— 」


    「得了,你那點心思朕還看不透?」藺仲勳啐了聲起身。「這段時間,就讓單厄離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吧。」


    福至抬臉,玉麵滿是笑意。「奴才叩謝皇上。」


    「你要好生盯著他,別讓他找著朕,否則……阿福,朕可舍不得傷你。」藺仲勳似笑非笑的神情噙著讓人不寒而栗的邪氣。


    「奴才遵旨。」福至渾身不住地顫著,然而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興奮。


    一則因為皇上出的難題,二則因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單厄離朝夕相處!


    想到可以挾天子之令為難他,那俊毅麵容困擾糾結的樣子,他心癢難耐。


    天朝京城最繁盛之地,便是位在二重城裏的東西兩市,東西兩市涵蓋了數十條街,市招遮天,到處熙來攘往,人潮擁塞。


    「小佟姊那兒有在賣包子。」


    緩緩向前的人潮中,突地冒出一道鴨子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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