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十五年冬,臘月將盡尾聲,年關即將到來。


    但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卻很少有人能感受到新春的喜慶。


    今年新加的遼陽賦,給貧弱不堪的天下,又增加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他們一直苦苦煎熬著所過的日子,現在已經到了再也熬不下去的地步。


    陽洙和應崇優在與獵人分手後沒走多久,就到了通往平城的大路上。雖然日近黃昏,但這條路畢竟是官道,仍有零零星星的幾個行人,容裝各異,頂著寒風在趕路。為了不顯眼,應崇優從包袱中拿出準備好的半舊鬥篷,遮住了兩人身上為過雪嶺而購置的名貴皮衣。


    天空開始時斷時續地飄些零星的雪花,順著山陰背風南行了一段路後,道旁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茶攤。用油布搭著小篷,簡陋的兩張桌子,一個大約有五十來歲的老漢哆嗦著身體正在賣茶點。


    應崇優拉著陽洙剛走進去,老漢便殷勤前來招呼。


    “要兩碗熱茶,有熱點心的話隨便來兩盤。”應崇優吩咐了一句,轉身讓陽洙坐好,俯身從包袱裏拿出一條尺餘見方的白巾,對他道:  “你把身子伏下來。  ”


    “做什麽?”


    “剛才翻山,你內衣背心一定汗濕了,現在靜下來冷風一吹,容易著涼,我給你墊一塊幹布會好些。”


    陽洙雖然覺得此舉瑣碎了些,但心裏到底還是暖暖的,不忍拂逆了他的關心,依言下身去,由得應崇優仔細幫他將幹布貼肉鋪上,隔開汗濕的內衣。


    “那我也幫你墊一塊。”


    “我不用……”應崇優剛開口,就在陽洙的目光下乖乖閉嘴,重新翻了一條布巾出來,讓他給自己墊上。


    茶攤老漢這時送上熱茶,還有一盤剛烘好的三角糕。


    “喝點熱茶吧,胃裏有冷風,慢慢暖一暖。”應崇優將茶碗遞到陽洙手中。


    “嗯。”


    “這三角糕好像是本地的特產,你嚐嚐,好不好吃?”


    “一般。”


    應崇優微微挑了挑眉,側著頭看了陽洙一眼:“我沒感覺錯的話,你在生氣?”


    陽洙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


    “為什麽生氣?”


    陽洙不說話,又把頭轉回來瞪了他一眼。


    “因為我體力不好,在衛嶺上連累了你?”


    “你明知道不是!”一聽到這種離奇的猜測,陽洙氣不打一處夾。


    “你不說,我當然隻好亂猜了。”應崇優溫和地一笑。將手蓋在他的手背上,  “你知道我沒你聰明的,還是說出來的好。到底怎麽了?”


    陽洙抿了抿嘴角,重重地吐一口氣,怒道:“你為什麽要把那個給他?”


    “啊?哪個?”


    “那明明是我送給你的東西,你怎麽隨隨便便就給人啊?”


    應崇優愣了一會才明白過來:  “你說給阿戚的那個線戒?”


    “你還送過他別的嗎?”


    “可是那個線戒是……”應崇優壓低了聲音,  “是年尾祭祀後的例行賞賜,各宮都有,又是太監們送過來的,我以為……”


    “你以為?”陽洙白了他一眼,  “你以為我在那一大堆珠寶零碎裏挑一個沒脂粉氣的戒指出來容易嗎?”


    “我真不知道那是你親自挑的,我以為是按規矩隨便分發……”


    “哼!”陽洙的臉拉得更長。


    “對不起啊,這件事是我的錯。”應崇優柔聲哄道,  “以後不會犯了。實在不行,我也精心挑一件禮物給你,讓你轉手扔掉出氣,好不好?”


    陽洙被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哪有那麽孩子氣,”說著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


    “小心燙……”


    話音剛落,陽洙已經燙得直跳起來,連蹲在後麵照管茶爐的老漢都被驚動了,慌慌張張過來看出了什麽事。


    “還說不孩子氣?”應崇優趕緊扳過陽洙的臉檢查,見他嘴角開始發紅,心裏不由一疼,責怪道,  “滾燙的茶,哪有這樣喝法的?我看看嘴裏起泡沒有?”


    陽洙依言張大了嘴,應崇優對著光仔細看了又看,這才略略放心,輕輕吹了幾口氣。


    “好啦,”陽洙猛地推開他,有些不自在地道,  “癢癢的。”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茶攤老漢拍拍胸口,“客人的茶可要再續點兒水?”


    “不用了,”應崇優溫言道,“老伯可知附近有沒有可以留宿的地方?”


    “有,有,向前再走五裏路,是個大鎮子,有兩家客棧呢。”


    應崇優想了想,又道:  “我們盤纏不夠,怕是住不起客棧,有沒有可供留宿的農家?”


    “這個……”老漢眼睛亮了亮,但隨即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裏的抹布,嗑嗑絆絆地道,  “二裏外就是我們村,空房子倒也騰得出來幾間,隻是簡陋了些……呃……客人們不嫌棄的話……老漢我侄子家……”


    “暫住一宿無妨,有熱飯熱水就行。三錢銀子可夠了?”


    “夠,夠……”老漢喜出望外,趕緊道,  “那我這就陪客人一起回去,吩咐他們騰兩間房來,準備些飯菜!”


    “隻有一間房也無所謂,我們兄弟可以一起住。”陽洙補了一句。


    “是,是。”老漢因為歡喜,收拾茶攤的動作都有些走形,差點打破一隻茶杯,若要幫他時,他又不肯,匆匆將東西都裝上一輛兩輪小推車,當前引路。


    “老伯,天氣冷,又快過年了,路上人這麽少,您何必如此辛苦。走這麽遠出來賣茶?”應崇優仿若隨口般地問道。


    “這是官道,一天總能賣個幾個銅板的。也不指望存什麽過年錢,隻要把今年的遼陽賦混過去就行了。”老漢喟歎一聲,轉頭打量著兩個年輕人,“客人們不像是慣常行商的,要是覺得走累了,就到車上來坐坐,不貴的……”


    “呃,還不覺得累……”


    “別看我老,推慣了的,絕對摔不著客人,真不貴,隻要兩文錢就行了。”


    一個老人,隻求掙兩文錢便要推一個年輕男子行走,怎麽都讓人覺得心酸,尤其是再看一眼那寒風中顫顫的白發,越發令人鬱悶。陽洙低下頭,加快了腳步,一個人走在了前麵。


    應崇優微蹙了一下眉頭,急忙趕了過去。低聲問道:  “又怎麽了?”


    “沒什麽。”陽洙長長吐一口氣,  “我本來以為平城要好一些。”


    “都在孟氏眼睛底下,自然沒辦法有太大差別。”


    “這個我明白。”陽洙轉頭勉強笑了笑,  “隻是有些難受而已,你不用管我。”


    應崇優本來就是想讓他多了解一下世事民情,再說也確實無話可勸,當下默默無言,走在他旁邊。


    老漢所在的小村落規模很小,一眼望去大約隻有二十來戶人家。雖然是入晚時分,卻少見炊煙,路過的好幾間農宅都破敗不堪,空寂無人。


    “……這裏就是了,客人請。”老漢將推車拖進一處用黃泥籬笆圍起的農家小院,高聲叫道:  “大牛,大牛媳婦,快出來!”


    屋子裏應聲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一見院子裏立著兩個陌生男子,又嚇得蜷回門邊。


    “大牛媳婦,快把東屋的鋪陳收拾一下,客人們要歇息。大牛呢?”


    “在地裏……”


    “讓二丫叫去。順路讓他割點肉,你快去整治些菜蔬點心來。”


    “三伯,米都快沒了,哪有錢割肉啊?”


    應崇優忙上前道,  “用不著這麽麻煩,我們還有些肉幹,勞煩大嫂蒸一蒸,再弄些青菜就可以了。這是說好的房錢,大嫂先收著。”


    大牛媳婦看著那小小幾塊碎銀,竟有些不敢去接的樣子,口中怯生生地道:  “紿這麽多啊?怕是伺候不好客人……”


    陽洙從剛才起心裏就有些不舒服,現在更覺得胸口像是塞著一團棉花似的,一跺腳,就先進屋去了。應崇優趕緊將銀子塞給那惶惶然不知客人為何生氣的老漢,匆匆跟在後麵。


    陽洙進了屋,觸目所及便是破舊的土炕,單薄的被褥和蕭瑟的四壁,不由悶悶地坐下,閉上眼睛。


    應崇優在門邊無言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走進來,在他麵前蹲了下來,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低聲道:“我並不想勸解你什麽。我隻想問你,你現在是不是更加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離開京城了?”


    陽洙的眼睫一顫,慢慢睜了開來,和應崇優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少年的雙眸。雖然沉痛,但寧靜而又堅定。


    “我要奪還自己失去的東西,隻有奪得了我想要的,才有能力去做我現在想做的……”


    應崇優麵上浮著讚許的微笑,向他輕輕地點著頭,語調低緩地道:“百姓是非常寬容的,可一旦他們再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位於最高權位的人就必然會麵臨危險。所以無關血統,無關權謀,這才是孟氏必敗的真正原因……當您奪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請務必不要忘記這個。”


    陽洙微微側了側頭,仿若在細細品味這句話一般,手指慢慢攥成了一個硬硬的拳頭,用力壓在自己的膝上,挺了挺腰,道:  “聽你這麽一說,突然覺得肩上沉甸甸的……”


    “您要做的事,本來就不可能會輕鬆,”應崇優將這個拳頭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輕柔地包了起來,  “不過我相信,這種程度的負擔是壓不垮你的,對不對?”


    陽洙凝望著他,眉間蹙起的褶皺隨著他的話語平平展開,唇邊慢慢漾出一個微笑,  “對,可是也要有夫子的支持才行啊……”


    對於這種隱隱帶著撒嬌意味的要求,應崇優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溫柔地笑著,站起身伸出了雙手,將陽洙的頭攬進懷裏輕輕抱了抱。


    “好啦,我得出去看看,免得主人家太過忙亂了。”履行完“支持”的任務後,年輕的帝師悠然離去。


    “真是的,才抱這麽一下……”對著應崇優的背影,陽洙低低地抱怨了一聲。


    正如應崇優所料,這麽一小會兒,外邊已經雞飛狗跳,忙亂成了一團。男主人大牛是個粗壯的莊稼漢,剛被女兒從田地裏叫回來,一聽說有兩個客人付三錢銀子借宿,趕緊在灶台旁邊掏出一個瓦罐,匆匆倒出幾個銅板揣著出去買肉。老漢在院子裏慌裏慌張轉了一圈兒,想起自家被褥不厚,怕凍著客人,忙忙地想多劈些柴禾,沒劈兩下,又斥罵侄媳婦,  “還愣著?快去煮飯!還有攢的那幾個雞蛋,都拿出來……後園的菜,挑青嫩的!”


    “老伯,不用這樣麻煩,簡簡單單吃一點兒就行了。”應崇優勸道。  “唉,客人不知道……您出的那個價……剛才我貪心,也沒跟您說,那鎮上大客棧裏,雞鴨魚肉好客房,一夜也隻要五錢銀子的……”


    “沒關係,這裏也很好啊,我們喜歡清靜。”  “可是不弄些像樣的酒肉來,總覺得像在騙人似的。”老漢過意不去地躬著身子,又跟應崇優道歉,  “我們是不是吵著您了?真對不起……”


    “沒有沒有,我……”應崇優見自己出來反而讓主人家不自在,而且料想也不會讓他幫什麽忙,隻好道,  “那你們忙,我先進去。”


    到了晚間掌燈時分,老漢進東屋來請客人們用餐。兩人出來一看,主屋小客廳裏已安置好一桌飯菜,菜肴是一碗紅燒肉,一張蛋餅,還有三四樣青菜,旁邊擺著一盆白米飯。


    這樣的一桌飯菜,不要說跟在宮中的膳食比,就是以巡衛身份出來這一路上的飲食,也要比它精美可口數倍。


    但陽洙心裏卻非常明白,這一家人要做出如此一餐來,必定已經竭盡所能。


    “飯菜簡陋了些,客人們請……”老漢小心翼翼地上前問道。


    “看起來不錯嘛,我想大嫂的手藝一定很好。”應崇優拉了陽洙一把,“大家都坐下吧。”


    大牛忙道:“地方窄,伺候客人們吃了,我們再吃。”


    應崇優知道此時硬要勉強,這些純樸的農家人也不自在,便點點頭坐了下來,抬眼看見主人家的小女孩兒躲在角落裏,揉著那身破舊衣裙的腰帶,怯怯地瞟向這邊,便微笑著招手叫她過來,柔聲問道:“妞妞一定餓了吧,先跟我們一起吃好不好?”說著也不管大牛兩夫妻的推讓,將女孩兒抱到自己膝上坐了,挾了些肉菜給她,問道:“妞妞多大了,有十歲了嗎?”


    “十三。”


    應崇優登時一愣,趕緊將女孩放到旁邊的凳上。要知道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已是可以談論婚嫁的年齡了,這樣抱在膝上,實在有些不妥。


    見到自家夫子一臉尷尬的樣子,陽洙忍不住有些想笑,忙埋頭在碗中。大牛夫妻這時已趕上前來,將女兒領開。應崇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對不起,我以為……”


    “我家二丫生得瘦弱了些,客人見笑了。”老漢忙岔開話題,“不知飯菜合不合口味?”


    “很好。”應崇優紅著臉答了一句,便低下頭默默地吃飯。


    爬了一天的山,中途也沒有好好吃過東西,兩人都有些餓了,很快滿滿一大碗飯就見了底,大牛媳婦忙過來要給他們添飯。


    “大嫂廚下還蒸著別的東西吧,聞著好香,舍不得給我們吃?”應崇優笑著問道。


    “呃……不……那是……那是……”


    “粗麵窩頭我也很愛吃啊。”應崇優笑笑自己起身來到廚房,掀開鍋一看,果然是一屜土黃色的粗麵窩頭,於是伸手拿了一個出來,分了一小半給陽洙,道:“你也嚐嚐滋味。”


    陽洙手一伸:“我吃你那一半。”


    “你不可能吃得慣,也用不著逼自己學會吃它,你隻要記得滋味就好。”昏暗的油燈下,應崇優笑容淡淡,但目光卻如水般沉靜,“記住了這滋味,比你強迫自己吃十個窩頭都有意義。”


    陽洙低頭看著手裏黃中帶黑,幾乎看不出也算一種食物的這一小半窩頭,慢慢掰了一塊放在嘴裏,隻咀嚼了一下,那種粗劣的口感和微微發黴的味道就立即彌散開來,刺激著這十九年來嬌貴的味蕾,沉澱入心底。


    他知道,如同剛才在東屋裏的談話一樣,自己的老師變幻著方式,想要努力地告訴他一些關於民生為重的道理。


    因為明日就可以到達平城。


    因為明日就將要開始真正地踏上帝王之路。


    在進入那血腥、複雜和沉重的命運漩渦之前,在純淨的雙眼還沒有習慣鐵血、爭鬥心機和陰謀之前,一定要把那最重要的理念,搶先烙在心頭。


    次日,晨光染上窗欞的時候,應崇優被主人家早起開關門的聲音驚醒。扭頭看向枕邊,陽洙鼻息沉沉,睡得正香。


    因為冬夜寒冷,農家薄被土炕不足以保暖,應崇優怕陽洙著涼,所以跟他睡在一起。還記得睡之前要求陽洙轉過身去,好為他暖背,可醒來時一看,竟變成自己背對著陽洙,蜷在他的懷裏。


    雖然有一瞬間有貪戀這種溫暖,但應崇優還使立即扳開了環在自己腰際的手臂,坐起來,搖了搖陽洙的肩膀。


    “起床了!二弟,該起床了!”


    “嗯……”陽洙模模糊糊地應著,手一伸,一把又將應崇優抱了回去。


    “快點起來了!”應崇優掙紮了一陣,用手指擰了擰陽洙的臉。


    “天亮了啊。”陽洙終於睜開眼朝窗外看了看,“我覺得昨天睡得還不錯呢。你怎麽樣?”


    “很好。”


    “看你的臉色和眼圈兒,不像很好的樣子啊。”


    “快點穿衣服吧,早上冷。”應崇優將搭在被子上的皮衣皮襖扯了過來,披到陽洙的肩上,自己也快速地起身穿衣。


    片刻後,兩人裝束停當,在枕下留了幾兩銀子後,收拾好包裹,走出房門。那個二丫好像一早就守在門外,一看見他們,轉頭就跑,不一會兒,老漢和大牛一起趕了過來,問道:“客人可歇得好?早飯熱著,這就端上來吃吧?”


    “麻煩老伯了。”應崇優笑著回答,跟陽洙一起到了小廳,大牛媳婦已忙著端來玉米大餅、白粥和煮雞蛋,兩人匆匆吃了,便告辭出門。


    “客人們這就走啊?”


    “是,我們急著趕路。”


    “那……那……”大牛也跟了過來,一副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的樣子,左右張望了一回,道:“眼看著今天又要下雪,我家有新編的竹笠,客人不嫌棄的話,帶一頂防防雪也好。”


    應崇優見盛情難卻,便不再推辭,一人拿了頂竹笠背在背上,跟主人家道了別,循來路回到了官道上。


    平城州是大淵朝版圖內最大的一個州,曆代都是魏侯的封地。其首府與州名相同,也叫平城,是僅次於京城和西都的天下第三大城,魏侯府與平城州府的官衙,都坐落在城西。


    應崇優帶著陽洙先去的地方,便是魏侯的府宅。


    身為封地寬廣的藩主,魏侯的府第始建於一百年前的初代侯,中途經過了三次擴建,規製自然不低,單是看那巍峨高聳的正門,就有一種懾人的威嚴。


    “陽洙,你知不知道走進這扇大門之後,將要開始一種什麽樣的生活?”應崇優輕聲問道。


    陽洙凝視著麵前的朱門高戶,緩慢但堅決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那你準備好了?”


    “好了。”


    應崇優抬手為陽洙整理了一下衣衫袖領,又將他有些散亂的頭發一一理平,這才退後打量一步,滿意地微微一笑:“我們進去吧。”


    隻要是高官貴人,無論是誰,其府門都不是好進的。幸而陽、應二人衣著還算不俗,在貿然求見魏侯時,才沒有被人第一時間打出來。不過饒是如此,也還是隻能在二門處等待,先由一個管家來問話。


    “你們求見侯爺什麽事啊?”


    “是隻能當麵講的大事,勞煩您傳個話兒。”應崇優不卑不亢地道。


    “你們能有什麽大事?侯爺忙著呢,先跟我說吧。”


    “侯爺若是忙,見少侯也是一樣,實在不行,敬主簿,栗參軍和秦校尉都可以,他們不也是住在府裏的嗎?”


    那管家聽他如此熟悉府裏的情況,頓時有些不敢得罪,說一聲:“那你們請先等著。”返身又進去了。


    少時,一個三十歲出頭,服飾華貴的年輕人走了出來,管家在一旁躬身說著:“少侯爺,就是這兩個人。”


    魏少侯挑了挑兩道入鬢的長眉,很禮貌地問道:“請問兩位,何事求見家父?”


    應崇優淡淡一笑,上前一步,對著魏少侯攤開一隻手掌,露出掌中半麵蠟凍玉雕的龍符。


    魏少侯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到看清了那掌中之物時,立時像被什麽東西了打一下似的,踉蹌後退了一步,愣了半刻,才想起對管家道:“快請侯爺到大廳來,說有貴人降臨。”接著又向陽、應二人一拱手:“失禮了,先請裏麵說話。”


    應崇優收起龍符,側身讓陽洙先行,等到達內院的大廳時,一個身著侯爵服的老者已等在廳前,攏在袖中的手裏也不知緊緊握著什麽.


    陽洙在階前收步,意態優雅地站著。應崇優則拾階而上,將這半麵玉龍符與魏侯手中的另外半麵一對,天衣無縫。


    魏侯頓時全身一顫,急忙快步下階,拜伏於地,恭聲道:“臣……不知陛下駕臨……竟未曾出迎,罪該萬死……”說到後半句,眼淚已然滴下。


    “魏侯的忠心可感天地,可昭日月,朕豈有不知之理? 快快請起。”陽株微笑著親手攙扶起魏侯,“日後匡正天下,還要多多倚賴老愛卿呢。”


    魏侯拭著淚,將陽洙讓到正廳上落坐,命人送茶,親自捧盞奉上,徐徐問道:“臣聽聞陛下脫離逆臣掌控,不勝欣喜,但得知沈將軍蒙塵後,又憂慮至極。打探的人馬派出去了不下數百,竟未得陛下半點消息,請問陛下是如何脫險來此的?”


    “哦,因為菖仙關鎖關,時間又耽誤不得,朕與應卿是從衛嶺過來的。”


    魏家父子大吃一驚,齊聲脫口道:“什麽?”旋即發現君前失儀,忙又謝罪。


    “區區一道衛嶺,如何擋得住真龍天子?”應崇優微笑道,“讓各位意外一些也好,連諸位都想不到的,孟釋青自然也想不到。”


    “都是老臣無能,讓陛下萬金龍體,去攀爬雪嶺,臣實在是慚愧……”


    “老愛卿不必如此。這平城數年經營所耗費的心血,豈是一道小小衛嶺可比?”陽洙淺笑著抬了抬手,“日後辛苦魏侯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呢。”


    “為陛下效忠,老臣萬死不辭。”


    魏少侯上前一步,道:“父親,陛下越衛嶺而來,一定風塵勞累,不如閑活少敘,先請陛下梳洗歇息才是。”


    “啊,對……對……”魏侯忙道,“陛下的宮舍,倒是早就準備好的,就委屈在舍下的茳冕院中暫住,那裏有水渠四繞,關防護衛也方便……”


    “一切都由老愛卿安排,朕並無異議。”陽洙站起身來,由魏侯在前引路,穿越府院正門向南,不過兩進院落之外,眼前便霍然現出一所園子,雖不甚大,卻極為精巧可愛。


    應崇優與少侯並肩走在後麵,一路上留心查看,隻見這園中景致設計、房舍布局都是恰到好處,既不顯奢華,又時時留意不能失了居者的身份。想這魏侯,於孟氏嚴政之下秘建此園,一方麵要掩入耳目,不能讓人揪出一絲僭越之處,同時又要在正主兒駕到之時,讓此地顯得規製與眾不同,更必須兼顧到人員來往、禁衛關防等諸多考量,真是難為他麵麵俱到,籌劃得如此妥貼,想來這位侯爺也定是個極為老成縝密之人。


    到了正殿,階下已黑鴉鴉伏拜了一地的人,跪在最前麵的四個人尤為奇怪,兩個婦人著宮裝,另兩個穿內監服色,年紀都有六七十歲了。


    見陽洙略顯訝異,魏侯忙上前解釋道:“自太祖朝起,屢有陋例,天子駕崩後便將其身邊貼近的內待宮娥們殉葬。先皇仁德,病重時傷其舊例,特意下旨,身邊一幹服侍的人於葬儀後盡數分發到各個藩屬處恩養,不許再行殉葬。這四個,便是當年伺候過先皇的宮人。他們如今雖然年紀大了,不能再親自伺候陛下,但到底是宮中的老人,深諳禮數,忠心耿耿,故而臣讓他們在這園中,可以調教一下後人。”


    在魏侯說話的同時,那四個年老宮人已開始落淚低泣,不停地以頭頓地,輕輕叫著:“陛下……陛下……”


    “既是先皇舊人,朕也不能薄待了,都平身吧。”陽洙微笑頷首,“老愛卿的體貼之情,朕心中,也是極為感佩。”


    “陛下言重,老臣謝恩。”


    魏少侯原本不太明白父親為何讓那四個老得行動遲緩的宮人進園,但此時一看,突然有所頓悟。皇帝初臨平城,居所是魏家安排,服侍的人也是魏氏家仆,再怎樣恭順謹敬,也難消除他客居之感。此時在他身邊有幾個不屬於魏氏的先皇舊人,既讓他感覺上舒服了一些,又委婉表示了魏氏決不會挾天子以自重的忠心,可謂一舉兩得。


    此時陽洙已在魏侯陪同下拾階而上,進入正殿之中。被挑選來園中伺候的都是極為聰明伶俐之人,早就有人捧出茶點,遞上熏香的暖爐。魏侯是一品侯爵,按國製可以使用八十人以內的太監,故而這宮娥環立,內監躬身的情形,倒與在宮中沒有多大的區別。還有幾個年輕小廝候在門外階下,多半是承擔灑掃庭院的重活。


    陽洙四處遊目,視線將正殿的陳設掃了一遍,緩聲道:“老愛卿,如今國難未已,逆賊未除,一切皆應從簡。朕以後的用度,不可有一絲過費之處。”


    魏侯立即躬身應道:“陛下聖明,臣領旨。不過陛下現在風塵勞頓,還請先到寢居沐浴小憩。因為前一陣子失了陛下的音信,衛嶺北各諸侯府君都來到平城與臣商議應對之法,誰知陛下恰好就來了,等晚間,臣便會召集他們與平城眾臣前來正式朝見。”


    “好。”陽洙點點頭,回身見應祟優也跟著魏侯父子一起準備退下,不由問了一聲:“崇優,你去哪裏?”


    “請陛下先事休息,臣晚間會來請安。”應崇優一麵答著,一麵送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哦……那……你也休息一下吧……”


    “是。”


    三人退出殿外,應崇優從袖中拿出一隻小瓷瓶,招手叫了一個老宮監過來,吩咐道:“陛下為行走方便,改易了容貌,等會兒他沐浴之時,將此瓶中的水滴入盆中,便可洗去矯飾。”


    老宮監忙伸手接了,領命而去。


    “這位就是應太傅的公子了?你奉父命一路護駕南行,辛苦啊辛苦。”


    “晚輩不敢。老侯爺為國為民,忠心可鑒,崇優日後,還要請多加指教才是。”


    “應公子過謙了。想這一路艱險重重,公子若無過人之處,焉能保得陛下來此,立下這般功勞?別的暫且不提,單說公子的易容之術,端是神妙無雙,老夫明知陛下定是易了容的,可方才再怎麽看,也看不出一絲矯飾的痕跡來,果然是奇人奇術啊。”


    “師門小技,老侯爺見笑了。”


    魏少侯這時又上前插言道:“父親,應公子也是一路勞累,將來多少話說不得,就不要再耽誤他休息了。”


    “是,是,”魏侯拍拍自己的頭,“見了故人之子,一時欣喜過頭了。應公子的居處也已備好,請,請。”


    “怎敢勞侯爺動步,著個下人領我去就行了。”


    “應老太傅的愛子,下人如何使得?還是老夫……”


    “晚輩實是不敢……那就勞煩魏兄吧?”


    “是啊,父親,”魏少侯笑道,“應公子如此天縱英才,孩兒一見就仰慕得緊,不妨將這親近的機會,就讓予孩兒了吧?”


    魏侯仰天大笑,“好,好,你們年輕人聊吧。老夫也要去準備晚上見駕的事情了。”說著拱手為禮,轉身去了。


    魏少侯待父親身影消失後,方回身一笑:“怠慢了。公子請跟我來。”


    兩人並肩出園,向侯府西麵走去。那魏少侯很是善談,待人接物極有手腕,應崇優也是個溫潤如玉,談吐雅致的隨和人,所以兩人一路上談笑風生,氣氛頗佳,不知不覺便到了客院門前。


    “應兄先請梳洗歇息,晚間我會前來相請,不必掛心。”


    “有勞魏兄了。”兩人在門前作別。應崇優返身進到屋內,自然也有人上前服侍。雖然此時腦中諸多思慮,心緒煩雜,但他還是強迫自己放鬆下來,沐浴更衣,上床小睡,以求最大限度地恢複精神與體力。


    因為今夜,陽洙將要在匯聚於平城的諸多勤王之臣麵前初次亮相。


    而這批臣屬,將是陽洙未來帝王之路上最重要的一股助力,第一印象如何,當然至關重要。


    所以必須養精蓄銳,才能以最好的狀態從旁匡助。


    至於其他的問題,可以留待日後,再多加觀察考量。


    與應崇優一樣,陽洙也非常明白今夜首見諸臣的重要性。梳洗上床之後,他立即調勻了氣息,暗暗運起浮山心法平息情緒,以加快入睡的速度。


    寶劍出鞘的一刻即將到來,他不允許自己在這關鍵時刻有絲毫的失誤。


    一個多時辰的小眠之後,被分派來貼身伺候的侍女來到床前低聲叫醒。隻喊了兩聲,陽洙便睜開了眼睛。


    “啟稟陛下,魏侯爺在外候旨。”


    “哦?時辰已經到了麽?快給朕更衣。”


    陽洙從床上一躍而起,自覺疲意盡消,精神倍增。淨麵挽發上冠後,兩個侍女抖開了一件精美的龍袍。


    陽洙逃亡至平城,這龍袍當然不是他帶來的,而是由魏侯與應博商量,密報陽洙同意後悄悄縫製的。由於得到宮中傳出的尺寸,身量的裁製十分合適,用料編工也皆是極品,整件衣服華彩絢然,燦若雲錦。陽洙一向偏愛武技,應崇優入宮後又加以了正確的指導,雖然隻有十九歲,身材已練得極為挺拔健美,這一身龍袍穿上之後,威嚴頓生,再加上他相貌又生得英挺俊逸,行動之間,清華尊貴之氣更是不可方物,幾個侍女跪撫著衣角,幾乎不敢抬頭。


    “請魏侯進來吧。”


    “遵旨……”


    少頃,殿門珠簾搖動,魏侯帶著兩個人躡步走了進來,行了跪拜之禮後起身,隻打量了一眼,便不由歎道:“陛下果然不愧是真龍天子,如此華嚴龍儀,實在令臣等不敢仰視。”


    “老愛卿不過是厚愛於朕,有所偏私罷了。”陽洙一麵笑答,一麵將目光掃向魏侯背後的兩個年輕男子。


    其中一個自然是魏少侯,此時他也換了正式的侯爵世子禮服,低眉順目,恭謹站立著,可另一個人,陽洙卻沒見過。


    那男子看起來要比魏少侯還要年輕幾歲,身材修長,穿著一身寬袖長襟的銀色外袍,沒有代表身份品級的官服。他容顏清麗,眉目疏朗,神情落落大方,雖不是那種光彩四射的類型,卻別有一股淡雅飄逸的氣質,令人見了心中便是一靜。對於陽洙掃過來的目光,此人好像沒有留意,他的視線正仔細打量著少年皇帝的周身上下,仿佛在做考評一般,最後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陛下,平城諸臣已在正殿外等侯,請陛下起駕。”


    陽洙嗯了一聲,收回自己的目光,起身走出寢居。


    此時已是初更,天氣放晴,隻是月色尚淡。從寢居通往正殿的路上,兩邊滿是掌燈人,明亮如白晝一般。


    陽洙在階前停下腳步,遊目向四周看了一圈兒,轉頭問道:“崇優呢?”


    “啊?”魏侯像是沒聽清楚一般,有些迷惑地眨眨眼睛。


    立於他身後的那個銀衣男子趕緊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臣在此。”


    “啊?”如果不是這兩年被訓練有素,陽洙差點失聲叫了出來,但饒是已練出了帝王城府,他還是盯著麵前熟悉的陌生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陛下大概還沒有見慣臣的真實容貌吧?”應崇優淡淡笑著,“是臣疏忽,方才沒有上前報名見禮,請陛下恕罪。”


    陽洙仍是盯著他,怔怔地回想。


    沒錯,崇優當年入宮,便是沈皇後的相貌,西泠山脫身後,立即改扮成了張小虎,之後在菖仙關前,又與自己假扮成了兄弟,總之沒有一次,是他自己真實的模樣。


    原來,崇優是長得這個樣子啊……


    “陛下,諸臣在等候呢。”應崇優見陽洙發呆,忙輕輕提醒了一句。


    “啊……是,我們走吧。”陽洙一回神,忙笑了笑,當先走下了台階,魏侯父子隨後跟上。


    路旁的掌燈人立即次第拜倒,使得掌中那明亮的光線,起了波浪般的舞動,流光溢彩,華輝皎爍。


    應崇優凝目看著,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不是沒有見慣他身著龍袍的樣子,卻從沒見過他有如此軒昂自信的氣勢。在淡月無星的清朗夜幕下,少年天子緩步前行的背影,挺拔直立,高貴而又沉穩。


    正殿的燈火,耀在眼前,那裏正跪伏著一群已誓言為這個少年效命的文臣武將。而未來的數年裏,還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拜倒在他的麵前,直至他得到這整個江山。


    那個被壓抑禁錮在深宮,如幹渴的小魚般依偎著他的孩子在這一刻漸漸遠去,去攀登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尊榮的頂點。此時此刻,應崇優比任何人都要相信,自己這條心愛的小蛟龍,一定會向世人展示出他驚人的天賦和無限的能量,一定會在歲月的磨礪中迸發出更加無以倫比的光華與璀璨。


    當初承諾父親的事,終於已經做到。教授他帝王之道,幫助他逃離宮廷,再千裏護送他來到平城,來到一群正在企盼著他的臣民中間。


    身為帝師的責任似已落幕,身為應家子弟的義務也已完成。按照與父親之間的約定,以後已經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或隱逸江湖,或遊曆天下,重新作回那個重熙十三年前的應崇優。


    但是不知為了什麽,當年輕學生的背影漸行漸遠時,本應覺得異常輕鬆的應崇優,卻在內心深處,微微漾起了一絲失落。


    隻是這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藏在年輕帝師溫鬱的眼底。


    無人得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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