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頌雅沒有料想她會找到這裏來,但他還是讓人帶她進來,臨著池畔的亭閣之中,日頭照射著水麵,反折出幾乎教人覺得刺眼的光芒,讓整間亭閣之中籠罩在一種不切真實的光亮裏。


    “你怎麽會知道我來京城了?”他坐在屋子裏唯一不被光線照映的地方,陰影將他的臉龐劃分成對比極強烈的明暗。


    鳳八樂站在光亮裏,抱著娃娃的手心在出汗,再次看到雅哥哥,她心裏覺得好高興,可是卻也很緊張,“我看見東叔,在京城的街上看見東叔,所以知道雅哥哥一定也在京城,知道如果雅哥哥沒在城外的明月山莊,就會在嶽家的總舵,我雖然沒來過,可是隻消問問人家,就知道地方了。”


    “你來做什麽?”


    “我……我帶九寶來看雅哥哥,她說很想念雅哥哥。”她把娃娃舉在前頭,像是最好的擋管牌。


    “你為什麽以為我會想要見九寶呢?”他勾起一抹輕冷的淺笑。


    “你不想見她嗎?”她收回了手,眸底閃過黯然。


    “來,把九寶帶過來,讓我跟她說說話。”


    “嗯!”鳳八樂用力點頭,走上前把九寶交到他手裏,一個不經意的觸手相碰,讓她感覺到從他指尖傳來的溫度。


    嶽頌雅將娃娃舉在麵前,似是在認真端諢,好半晌,他抬起眸問她,“她現在說什麽?”


    “九寶說她很想你。”


    “可是我聽不見。”


    “什麽?”


    “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他站起身,把娃娃交回到她手裏。


    “怎麽可能?雅哥哥以前不就常說最喜歡她,還常聽到她說喜歡雅哥哥,你親口對我說過的,你明明就能聽見!”


    “不,我現在聽不見了,樂兒。”勾在他唇畔的微笑一如往常的輕徐淡雅,隻不過少了一絲溫暖,“此刻,在我的眼裏看來,她就像一個普通的布娃娃,還是一個陳舊的布娃娃,要我是你,早把她給扔了。”


    他笑著在對她說話,可是,她卻覺得這一刻,他在她眼底的模樣看起來好可怕,他笑著所說的話,比刀子更加傷人,一刀刀地往她的心坎兒裏捅,教她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了。


    “你說謊!你喜歡她的,雅哥哥,你為什麽要對我說謊?你不是這樣的人,你不是。”她急忙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錦囊,從裏頭倒出了一顆珍珠,“你還給她珍珠,明明是很珍貴的寶貝,你還給了她一顆,你喜歡她的,雅哥哥,你為什麽要對我說謊?!”


    “不過是一顆珍珠,隻要有銀兩,像那樣的珍珠我要多少有多少,算得了什麽呢?”他聳了聳肩,覺得她所說的話很可笑。


    鳳八樂低著頭,緊緊地抱住了九寶,指尖因為激動難過而發抖,“雅哥哥,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麽?”


    “剛才九寶說有話要轉告你,你聽見了嗎?”


    他斂眸注視著她,淡然地搖了搖首。


    “九寶說,她討厭雅哥哥了。”說完,她轉身就要跑出去。


    “什麽?”當他回神之際,已經伸手捉住了她。


    “她在哭,她在說最討厭雅哥哥,她說雅哥哥是她在這天底下最討厭的人,最討厭你了!”鳳八樂眼底閃動著淚光,柔軟的嗓音充滿哽咽。


    聞言,他深邃的眼眸眯得隻剩下一條縫,他知道當她說九寶討厭,其實就是她心裏討厭,“那你呢?你也討厭雅哥哥了嗎?”


    她沒有回話,隻是緊抿著嫩唇,忍住了沒讓眼淚掉下來。


    “你討厭了嗎?”他沒留情地追問,仿佛沒問出一個結果,他不會善罷罷休,沉銳的眼眸盯著她。


    “不討厭,無論雅哥哥做什麽,樂兒就是沒辦法討厭你,我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自己沒辦法討厭你。”她扯著衣袖,拭著不停掉下來的眼淚,“我好想念雅哥哥,在我們分開的每一天,樂兒都會想念雅哥哥,難道,雅哥哥就沒有想念過樂兒嗎?


    “我……”他一時語塞,聽見她所說的話,令他覺得心痛。


    “樂兒應該要忘記雅哥哥才對,但是,我沒辦法忘記,我覺得自己怎麽這樣笨,就連忘記也學不會,可是我覺得好害怕,雅哥哥,我真的覺得好害怕,我覺得……覺得隻要還繼續呼吸,隻要還在呼吸,對你的想念就也還在。”說完,她仰起眸看著他,一顆豆大的淚珠潸然滾落,“樂兒想知道,隻有死了,才會不呼吸,是不是?”


    “是。”他點頭,不明白她究竟想說什麽。


    “這樣的意思,是不是代表……”她抽噎了下,“代表樂兒隻有死了,才能停止對雅哥哥的想念呢?”


    “不要胡說!你還有爹娘,還有親人,不要隨隨便便把死掛在嘴上。”他眯細眸,語氣不悅。


    她很用力地搖頭,“樂兒沒說自己想死掉啊!樂兒要活到七八十歲,然後,到了七八十歲都還想念雅哥哥,可以嗎?樂兒可以到很老很老了,都還不忘掉雅哥哥嗎?”說完,她睜圓了美眸,直勾勾地瞅著他,她的眼神太過單純無邪,太過毫無保留,反倒教他的眼神閃爍,不敢直視。


    “隨便你。”他低沉的嗓音顯得冷淡。


    “好,那樂兒就當做雅哥哥已經同意了。”她扯開一抹甜美的笑容,仿佛得到他的應允,就像得到了一件貴重的寶貝。


    “傻丫頭,這種事情不需要得到同意。”他睨了她一眼,輕聲斥道。


    聞言,她咧開柔嫩的唇瓣,半點也不以為意,反而因為他說她傻而覺得高興,卻也同時覺得悲傷。


    以前,他常說她盡管傻氣沒關係,就算是一輩子都學不會聰明也無所謂,一切有他,就算天塌了,他也會替她把天給撐著。


    可是,天還沒塌下來,她已經被心裏的悲傷寂寞給壓得喘不過氣了。


    這時,東福走進來,神情凝重地在主子耳邊低語了幾句,隻見嶽頌雅的臉色沭然一變,咬牙閉上了眼眸。


    “我知道了!讓人回話,就說我會赴約,另外,派人送她回鳳府,切記,要把她人送到家門口,見她平安進了家門才許回來。”


    “是。”東福點點頭,半勸半拉著鳳八樂離開,一路上,她不停地回頭張望,那殷切的不舍,著實叫人為之心酸。


    人說待客之道,是以禮相待,但是朱千藩顯然不懂這個不成文的規矩,他讓人請嶽頌雅過門做客,可是招待的不是水酒,而是直接讓人給他羅織了一個謀逆的罪名,送進了官府的大牢裏。


    充滿了濃濃腥臭味道的地牢裏,嶽頌雅被人以鐵鏈綁縛全身,銬在他手腕上的鐵環裏甚至於嵌有短尖的鐵針,隻要他一輕舉妄動,那針剌就要紮進他的膚肉裏,淌出鮮血。


    經過一天一夜的拷打鞭刑,他赤裸的胸膛上幾乎已經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膚肉,新舊血痕斑駁,就連額上都流著血,那是最初一開始,朱千藩拿著茶杯砸破的傷口。


    “還是不肯說嗎?難道,嶽大當家真的想要被用謀逆之罪,在午門問斬嗎?”朱千藩拿著巾子掩鼻,對於充斥在牢房之中的味道感到十分嫌惡。


    從小就生在富貴之家,除了年少練武時曾經吃過些苦頭之外,嶽頌雅這一生不曾遭受過這種待遇,一頭黑發此刻零亂地披散著,遮掩住他大半張臉龐,隻有一雙銳利的眸光從發間穿透而出,直視著朱千藩。


    他一直都知道朱家的兒子貪心,可是,他萬萬料想不到,朱千藩貪圖的不隻是嶽家的財富,還有那個可以興旺子孫,永保富貴的風水寶位!


    這算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嗎?說起來,洪國舅反倒是顯得好對付了!


    “你知道嶽家經商為何會成功嗎?”嶽頌雅勾起一抹冷笑,直視著對方瞪視的眸光,“除了嶽家從小就教導後輩要善於審度時勢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我們嶽家人深信天無絕人之路!”


    “你撒謊!說!到底嶽家的風水寶地安在何處?隻要你能說出來,說不定我可以饒你不死。”


    “你還是不肯死心嗎?風水寶地?哪來什麽風水寶地!”嶽頌雅嗤之以鼻地輕笑了聲:“是啊!人說富不過三代,嶽家一富轉眼十二代,沒有半點神鬼傳說,實在教人難以相信,可是難道嶽家十二代就沒窮過嗎?百年來,嶽家遇過蝗害,逢過水災大旱,也沒逃過饑荒啊!也不是不曾做過蝕本的生意,隻差沒把家底都給賠進去,可就是因為深信著天無絕人之路,嶽家的老祖宗們才能再站起來,所以嶽家能有今日,靠的不是鬼神,靠的是就算到了臨死關頭,都不會輕易放棄的死心眼!”


    因為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他從不輕易放棄,無論是在生意的手腕上或是栽養花朵,所以就算那朵小小的蘭花株從不曾開過半朵花,他依舊是細心照顧,但可笑的是,連對一株蘭花都可以不輕易舍棄希望的他,卻在最後的關頭,放走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女子。


    那日,她哭著不肯放開他,捉得他的手掌生疼的痛楚,至今依舊教他深刻難忘,教他一閉上眼睛,彷佛就能聽見她教人肝腸寸斷的哭聲。


    他自信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可是,最後卻傷她最深。


    樂兒,他的樂兒。


    他在心裏喚著她的名字,隻是想起她的盈盈笑顏,就算渾身的傷口痛得像是千刀萬剮一般,都令他覺得好受了些許。


    嶽家經曆過太多無常,姑且不提從兒時就跟在爹親身邊見習,自從接下當家的位置之後,站在風口浪尖上,他也曾經見識過無數難以預料的無常,或許也就是這個原因,他分外迷戀樂兒的單純與天真。


    她曾經說過,無論他做過什麽,她都不會討厭他。


    但是她應該討厭他的,倘若如此,至少在想起他時,心裏不會太痛苦,但知道她不會討厭他這一點,卻成了他此刻心裏最大的安慰。


    “看來,你是不肯乖乖合作了!來人,給我打!給我把這不知好歹的家夥往死裏打!”朱千藩瘋狂似地大叫,掩鼻退開了幾步,讓持鞭的獄卒好上前教訓被綁在牆上的男人。


    就算打死了也無所謂,反正,他有爹親,還有洪國舅的默許,要怪,就隻能怪嶽頌雅樹敵太多,小小的一介商賈,竟然想要培養另一股朝廷勢力,扳倒他們朱家,像他這樣的野心分子,留在世上隻是後患!


    話才說完,就是一記利鞭狠狠地劃過嶽頌雅的膚肉,鞭子上倒勾的針剌加深了痛楚,就在他閉上雙眼,等待著第二鞭再度落下,一陣騷動從大牢之外傳了進來,他再睜開眼時,就看見端木少皡與譚隱官帶人進來,幾名官兵押住了一幹獄卒以及朱千藩。


    在這同時,他也看見了許久不見的好友韓驍。


    “真是淒慘狼狽,這真是我認識的雅爺嗎?撐著點,我可不想以後每年清明都要去給你祭墳頭啊!”韓驍嘖嘖了兩聲,接過一旁譚隱官從獄卒身上搜到的鎖鑰,解開縛住嶽頌雅身上的製錮。


    雙手一得到解放,嶽頌雅揪住韓驍的衣領,將他拉近身前,就在情勢緊繃,一旁的譚隱官等人以為他們就要吵起來之時,兩個男人忽然相視笑了。


    “下一次,換我救你。”嶽頌雅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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