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白霧彌漫,遼闊的山頭,幾乎籠罩在這片迷霧之下,烈陽照不進,卻也不感絲毫冷意,冷暖適宜,凝神一看,四周的花草樹木看似平凡,卻皆屬於奇珍異草,世間難得。


    一陣微風吹開濃霧,展露出霧下的景象,除卻四周鳥語花香的景致,這裏更多了些許房舍,蓋得雖簡陋,卻不失典雅,尤其以位於中央的一座中堂最為清雅,裏麵擺放了許許多多的名家書法,全然木製的桌椅,依稀散發著淡淡檀香,彌漫了整間堂廳。


    這裏,儼然像是一處小村落,卻似是毫無人煙,倘若不仔細聽聞,或許還聽不見雅舍後方傳來的咻咻聲。


    於雅舍後方的石板台上,正站了個人,凝神地耍著手中的劍,飄逸的身影如幻,感覺上他雖然是站在那兒,卻可以看見他拿著劍的身影微飄忽,但又似乎不是如此,隻能說此人的身法非凡。


    半響,停下手中的劍,俊偉的男子抬手一縮,插在身後不遠處的劍鞘隨即落入他掌中,收起劍。


    清爽的微風,吹開男子散而不亂的黑發,露出一張剛毅英俊的臉孔,如鷹般淩厲的眼眸,一瞬也不順地看著地麵。一身黑藍的細紋武裝,將男子結實精壯的修長身軀襯托的更為顯眼、俊偉。


    「閉關……」男子忽地開口自語低喃。一雙黑若墨潭的眸,閃過一絲擔憂,也不在乎身上的衣衫是否會弄髒,直接抱著劍席地而坐。


    似是想起了一些事,愁意,頓時籠罩上男子的黑眸。


    自他有印象以來,他的身邊就隻有師父,唯一看過的人也是師父,人世間的一切他不懂,師父也說過無需明白人世間的紅塵事,那隻會讓一個人變得醜陋。所以這二十六個年頭來,他一直、一直都是與師父生活在蜀山上,閑來無事便練練功,又或是到山後采藥煉丹,偶爾砍些木材來建些房舍,轉眼間,房舍也有十來間之多,可他卻從來不曾下山過。


    平靜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直到一年前,師父忽然對他說,他必須到山下一趟,隨後便拋下他一人孤守蜀山。


    師父離開後,他曾因為思念過深,想過要離開蜀山去尋覓他心中深植已久的美麗身影,但又唯恐離開後,師父回來會尋不著他,最後也隻能作罷,靜靜地在蜀山頭等待。


    他敬愛師父,也……愛戀著同樣身為男人的師父,相依了這麽多年,對師父的依賴也漸漸的轉變了。一直生活在蜀山上的他,不知道世人是如何看待這種關係,但是對他而言,這一切是這麽理所當然,隻是不曾改變的,是他如同世人一樣,不知該如何啟口告訴師父他的心意,對於長年居住於此的他來說,這點羞澀之心他也是有的。


    男子微微漲紅了俊臉,連忙甩開不正經的想法,摸著劍再度陷入思緒之中。


    還記得那年師父回來時,還抱了名渾身髒透、年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回來。他對那名少年的記憶相當深刻,即使以有一年之久未曾謀麵,現在回想起來,他還是憶起了那肮髒的少年,有著一雙看透世人,冷淡且充滿不屑的眼神。


    究竟是發生了何事,讓他露出如此憤世嫉俗的眼神?他雖然不知曉,不過卻有聽師父說過,那名少年是師父從街上撿來的乞兒,雖然肮髒,可是卻是個練武奇葩,所以便將他撿回來了,大概是因為身份低劣的關係,受盡眾人屈辱,所以才會有這麽雙不屑世人的眼眸吧?


    從此,那名少年進駐了隻有他與師父間的生活,師父當著他麵前,正式收那名少年為他的第二弟子,就連他還沒仔細打量那名少年時,師父便對他說要帶這名少年一同入關,要他好好打理蜀山的一切。


    相逢不久又得分別,雖然距離不過咫尺,他卻不免感到寂寞,在這隻有孤獨一人的蜀山裏,真的好寂寞……


    男子揚起剛毅的俊臉,雙眸透著孤獨的色彩,想著師父……想著那名自己還不熟念的二師弟,內心不由得暗想,師傅……似乎相當喜愛二師弟。


    內心忽感一陣揪痛,他忙伸手捂住心口,幽幽地輕歎一聲。雖然不明了這種感覺,他卻一點也不喜歡心口悶痛的滋味。


    今日……就是今日了,一年期滿,師父也該與二師弟出關了吧?思及此,男子一換方才的無精打采,剛毅的俊臉上盈滿了純粹的喜悅,就快能見到思念已久的師父了,他能不開心嗎?


    男子匆忙站起身,一拍衫上的草屑,便拿著劍朝兩人閉關的後山走去,誰知,洞內早已無人,疑惑之餘,他隻能回頭到處尋找,總算在中堂外,聽聞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沒有多想,他立刻跑入內,難掩欣喜地呼喊:「師傅!」


    落座於高座上的白發男子微皺起眉,卻絲毫不減他的美貌,回過頭對上英俊男子,低斥地說:「我說過多少次了,在堂內不可喧嘩,身為大師兄的你,應該做個好榜樣給師弟看,而不是魯莽行事,懂嗎魔翼?」


    魔翼怔了一會兒,不禁揪皺起眉頭,不解為何少年可以坐在師父身旁,從前師父連讓他靠近都不肯,總是在他接近時,露出一臉厭惡的神情看著他,這也是他一直不敢啟口向師父示愛的原因之一,如今滿心欣喜地來見師父,卻見到此景,他竟也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能沉默不語。


    像是未察覺魔翼異樣的神情,白發男子轉過頭看向身旁那名一身白袍,出落儒雅仙氣翩翩的少年,將手中一隻白皙中透著淡綠的玉簫交給他道:「今後你便是我親授的蜀山一派唯一的掌門人,將玉簫好好保管吧!」


    「謝謝師父。」少年依舊維持那似笑非笑的笑容,接過白玉簫,一雙如桃花般邪魅的眼,飄視上下方的魔翼,冷淡又充滿不屑地看著,一如初次見麵時一樣。


    魔翼從小就住在蜀山,對於人間世事也不懂得透徹,也不知該如何掩飾自己內心的感覺,即便年齡逐漸增長,他仍是如同初出茅廬的毛小子一樣血氣方剛,喜就是喜、怒就是怒,不懂得變通看人臉色。


    一見到師父將隨身不離的白玉簫交由少年,他的臉色頓時難看極了,想問為什麽,喉頭卻像是被異物哽住般,怎麽也吐不出一句話來。


    「魔翼,今後你要如同尊敬我一般地尊敬仙羽、隨侍在他身後,好生照料,知道嗎?」白發男子罔若未發覺魔翼難看的臉色,抑或者是他根本不在乎,隻是一個勁兒地交代他事情,這反而突顯出他對仙羽的偏愛。


    「弟子……知道了。」魔翼抖著聲,硬逼自己壓下內心的不平,就算在不甘願,這畢竟是師父的命令,他隻需遵從。為了師父,就算是身為大師兄的他,得被比他晚入門的師弟壓在頭上也無所謂了。


    仙羽卻漠然地玩弄著手中的白玉簫,看也不看兩人一眼,態度雖囂張,卻硬是被他臉上那抹溫和的淡笑化去那股囂張之意。


    白發男子滿意地點點頭,看向一旁麵目如玉、白皙俊雅的仙羽,「仙羽,你就隨著魔翼到處走繞熟悉下環境吧!這一年內教你的武功要時時惦記著,別忘了多修煉。」


    「我知道了,師父。」仙羽淡笑著,全然文雅的嗓音,低柔地回應道。他站起身,緩步走向魔翼,恭敬又不失禮儀地朝他躬身,隨即走出門外。


    仙羽此一舉,反倒突顯出魔翼之前魯莽、毫無禮節可言的態度。


    毫不知自己在白發男子眼裏,顯得更不輕不重的魔翼,見男子輕搖了搖頭,似是已經不想理會地站起身,徑自走入中堂內的雅房。


    怎麽……會這樣呢?仿佛一夕間,師父的眼裏不再有他,這個世界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般,他究竟是做錯了什麽?


    魔翼不明了,整個人像是失了神似地看向白發男子離開的地方。內心好沉痛,幾乎壓抑得他無法呼吸,好想衝上前告訴師父他對他的愛意,想問他自己究竟是哪裏做錯了,為何要用哪種放棄了似地眼神看著他呢?


    「師兄?」去而複返的仙羽,一手搭上魔翼寬厚的肩頭,低聲喚道。


    背向著仙羽的魔翼微震了下身軀,像是從不曾這麽厭惡過他人的觸摸般,抬手粗魯地拍開他的手,轉過身冷視著一臉訝然的仙羽。


    仙羽斂下眼簾,輕扯嘴角,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溫和地詢問:「師兄,你這是怎麽了?我們快點走吧,師父不是要你領我熟悉下環境嗎?」


    他當然知道,但他就是很不願意與仙羽在一塊兒,好厭惡……頭一次打從心底萌生出厭惡一個人的感覺。


    思及此,魔翼不禁緊握住拳頭,咬牙閉上眼眸,越過仙羽走至堂外,師父的命令不可違,但是心頭漸漸浮上的不滿,不斷驅使他拋下仙羽,現在他隻想回到屋內,好好地思索自己究竟錯在哪兒,為什麽師父比以往還要對自己冷漠。


    見狀,仙羽不由得沉下神色,抬手再次按住魔翼的肩不讓他離開,卻被魔翼反手一檔,隔開他的手。


    「你想做什麽?難不成你不知道派內是禁止私鬥的嗎?」魔翼微怒地擰起眉頭,誤以為仙羽想傷他,連忙回過頭低斥道。


    「師兄別誤會,你一聲不響地轉頭就走,身為師弟的我,又如何知曉該去哪兒呢?」仙羽微彎姣好的唇,掩去眸裏的凜冽,微笑地解釋道。


    「你大可自己走,這兒的屋子這麽多,你就隨意挑間住下吧!」想他小時候,也是由不熟識這裏,到慢慢認得路,憑什麽他就得帶他到處去走繞?有些地方……甚至有他與師父之間相處的美好回憶,他怎麽也不願意讓他人踏入,更別說是去看了!


    「師兄為何如此說話?師弟我雖然敬重你,你也不能夠以目前的頭銜壓師弟我呀!再怎麽說……不論身份地位,師弟我仍是高你一階吧?」仙羽笑容可親地揚起手中的白玉簫,感歎似地說道。


    魔翼頓覺憤怒,即使知道仙羽說得沒錯,但他就是無法忍氣吞聲地低頭侍奉他,憑什麽?他向來就隻侍奉師父,也隻有他最敬愛的師父值得他這麽做!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命令他!


    他長得本就冷酷,一換那似是庸頓的正直模樣,他看起來簡直像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冷冽的氣質直叫人心寒。


    「你不服?」仙羽仍舊帶著笑容,一雙眼卻眯了起來,隱約帶著威嚇之意。


    「我魔翼從頭到尾隻服過一個人,那就是師父!你別以為師父命令,我便得整日尾隨與你,休想!」魔翼是性情剛毅之人,有話便直說,根本不曉得自己惹火了仙羽。


    刹那間,仙羽的表情頓轉森冷,卻又在眨眼之間,恢複笑容滿麵的模樣,宛若方才的一切不過是錯覺。


    「唉……真是好一個戀師成狂的家夥,什麽都不曉得,就這麽癡癡的戀著,雖然單純,卻也愚蠢的讓人想笑。」將魔翼眸中愛意看得一清二楚,他淡笑地譏諷道。


    「你說什麽?」魔翼可不允許有人汙蔑他內心對師父的愛戀與敬重,他不覺得這有錯,一氣之下,竟忘了師父日日囑咐的條規,一把揪起仙羽的衣襟。


    仙羽輕而易舉地揮開魔翼鉗製他的手,笑容依舊,眼神……卻充滿了不恥與厭惡。「難道你不知道師父有多厭惡你嗎?可憐呀……倘若我是師父同情下所撿回來的弟子,那你就是連同情也不配被給與的傻子!」他語氣越漸凝重、嚴厲,又接著說道:「你是師父最憎恨的人!是師父的仇人之子!」


    魔翼怔了好一會兒,旋即怒喊道:「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師父都將一切告訴我了,他將還是嬰孩的你擄到蜀山,為的就是讓他的仇人痛苦,讓他飽嚐失去親兒的錐心之痛,他雖然養你,卻對你不聞不問,教你武功,卻總是不解釋明白,他要你入魔、要你痛苦,要讓他的仇人傷心絕望,以報複因你爹親害的師父眾親叛離、蜀山派眾徒離散之仇!可師父的仇人卻早在一年前死去,他大失所望之餘,瞧見了在街上飽受欺負的我,好心地將我撿回來,好來替代你這個毫無用處的家夥陪伴他老人家,說白了,就是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仙羽噙著殘忍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胡說!」魔翼簡直不敢相信耳邊所聞的話語,想辯解,卻又無從說起,仙羽所說的一切是這麽符合師傅一年前的行為舉止,師父厭惡他的神情……


    他緊握住雙拳,想發泄內心的沉悶疼痛,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一個轉身,便想飛奔回屋內,企圖冷靜自己的心緒。


    「站住!」仙羽怎麽可能如此就放他幹休,一個躍身,將起步的魔翼按回原地。


    魔翼眼神一換,雙目透出冷光,似是不悅地緊閉薄唇,回身一掌,將仙羽逼得不得不退開。「滾開!」


    「不知悔改、以下犯上。該罰!」仙羽噙著淡笑,悠閑又毫無斥責之意的語氣,似乎不是真的想懲罰魔翼的不敬,可是他招招淩厲,直取要害的掌風,卻又不是這麽打算,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魔翼與仙羽對招之際,內心不禁暗吃一驚,不過才一年的光日,他竟然有如此大的成長,看來他果真有練武的天賦,隻可惜……


    他眼神一凜,運起一成不到的內力,一掌將仙羽逼退,轉身便又想邁步離開。


    仙羽雖不是好勝之人,但他的自尊心卻不允許魔翼這般目中無人的轉身離去,氣一凝,也管不著要拿捏力勁,飛身上前再度擋在魔翼身前,快指一點,將他製服。


    「你!」魔翼氣結地猛抬起頭,被點住的地方仍隱隱作痛,身軀幾乎麻痹的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仙羽彎起那嬌好的唇形,緩步踱向自己。


    「跪下吧!」仙羽絲毫不看待魔翼是他師兄,一腳踹向他的後膝,逼得他不得不下跪與他身前。


    魔翼臉色頓時鐵青,卻又因為受製於人,連反抗也不得,隻能沉默地承受這番屈辱,咬牙想衝破被封住的穴道。


    仙羽優雅地蹲下身,伸手輕抬起魔翼英俊的臉孔,「師兄……要與我鬥可以,但是你得勤修練才行,因為我可是繼承了師父一半功力,又盡得師父真傳的弟子呀!就算師兄早我拜師,你仍是贏不了我。」


    仙羽傲然又不可一世的語氣,讓魔翼雖氣憤,卻也拿他莫可奈何,他豈會不知,方才仙羽所使的招式,乃師父的得意之招封仙指,就連他都不曾練過,仙羽卻……


    「你很不甘心吧?」仙羽嗬嗬輕笑出聲,站起身俯視著魔翼又說:「那就來打敗我吧!讓我看看師兄你這二十六個年頭來,究竟練到那種程度,又有何能耐讓師弟我尊敬你吧!」


    魔翼恰好在此刻衝破穴道,一個起身,冷冽且憎恨地瞪視著仙羽。「我是不甘心,但絕對不是因為你!」


    仙羽一個挑眉,有趣的看著魔翼,見他轉身迅速離開,他卻沒有阻止,嘖!本來想偷偷找個時機離開這裏,離開這塊無聊之地,遠離那總是用那張惡心模樣瞧著他的老頭兒,不過……為了魔翼這個人,他站且留下吧!瞧他對老頭兒癡戀的愚蠢模樣,讓他不禁開始期待接下來,要如何讓一個正直敦厚的人,逐漸轉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家夥。


    「就讓我看看你能夠承受多少憤怒憎恨,如何由愛轉恨,成為一個真正冷酷無情的人吧!我親愛的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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