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來襲的早晨,羅妙靖包得密不透風,大口罩遮掩她秀氣的口鼻,毛線帽壓住她蓬鬆的短發,再加上圍巾、手套、夾克、特厚長褲,她全身露在外頭的隻剩一雙又大又圓的醇黑眼眸,這雙眼睛為她在朋友間博得「貓頭鷹」的外號。


    她全副武裝地出門上班,一下公交車還是冷得打哆嗦,她揣緊裝滿熱湯的保溫瓶,急步衝進路邊計算機商場「合鑫」的側門。


    「合鑫」是一位t大資工係畢業生的構想,但在正式營業前夕,他卻落海失蹤,他的家人不願放棄希望,仍照原定計劃開幕,由當時還在念物理係的弟弟接手,成為現任的老板。


    這位老板對計算機一竅不通,卻富有識人眼光,每年回t大招攬資工係應屆畢業生,兩年前,他挖到一位「優秀人才」,「合鑫」的業績因此突飛猛進,除了軟硬件銷售,業務還拓展到計算機課程教學。


    而那位「優秀人才」華疆臣,正是她的前男友這就是物理係畢業的羅妙靖在「合鑫」工作的原因。他希望他們待在同一個職場,出盡磨功求了她半個月,她仍不肯,最後他放棄了。


    「好,我去拒絕學長,說我不進『合鑫』了。你說過想考公職,我跟你去考,你在哪裏工作,我就在哪裏。」淡淡的語氣,隱藏鋼鐵般的決心,在學長允諾的百萬年薪與她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她。


    她知道他說到做到,當真會纏著她到任何公司去,幸好她對計算機硬件頗有了解,也懶得費事準備公職考試,向「合鑫」遞履曆,獲得錄用。而他一進「合鑫」就當店長,當然招來閑話,他花了半個月進入狀況,第一年的獲利就比往年的增加一半,從此再也沒有人質疑他。


    一晃眼,他們已共事兩年,他仍是店長,她是維修部的小工程師。在八成員工畢業於同一所學校的情況下,大家都知道他們曾經交往過,卻沒有人知道分手的原因。


    羅妙靖進入品工辦公室,同事們紛紛向她打招呼。「早啊,鷹鷹。」


    「大家早。」她環顧室內。「兔子還沒來?」她問的是一個新進員工,今年剛畢業的女孩,這個綽號來自她那對可愛的門牙。


    「還沒。店長給的期限是今天,不知道她連絡到人沒有? 」


    「要是連絡不到,她麻煩就大了。」羅妙靖瞥了角落的店長辦公室一眼,藍色門扉緊閉,她知道裏頭有人,那位工作狂永遠是最早到公司的。


    「小兔也真倒黴,交到這種朋友,自己又太天真,竟然讓人家下單組十二台計算機,也不按規定先收一半訂金,隻收了五千,人家現在賴皮不買了,她自己要怎麽消化?


    「那些計算機應該是可以放在店裏賣,可是免不了被店長削一頓。


    「她隻是太信任朋友,又不是什麽大錯。」一名工程師為她抱不平,立刻得到幾位男同事附和。美女犯了錯,是男人都會同情。


    「你去跟店長說啊,我們哪個人沒被他念過幾句呢,除了鷹鷹。」


    「幹麽扯到我?」剛拿起一迭維修單的羅妙靖很無辜。「我沒被他罵過,是因為我沒有犯過錯。」


    「哪沒有?上禮拜四你把咖啡倒在上萬元的事務機上麵,他隻忙著檢查你有沒有燙到,罵都沒罵一句。」當時,撲克臉店長在跟客人介紹計算機課程,下一秒便如火箭般衝過去看燙傷的員工,那一幕已成公司的經典畫麵。


    「那是我幫老板泡咖啡,老板接過去的時候打翻,店長就算生氣也不該罵我。」


    「但他急著帶你到隔壁診所搽藥,不管事務機報銷、不管老板也被燙到,好像全世界隻有你最重要,嘖嘖……」同事擠眉弄眼的。「他真關心你啊。」


    羅妙靖噗嗤笑了。「沒那麽誇張好不好?店長隻是提醒我隔壁有診所,他也有提醒老板啊,難道他要拖著老板直接衝進診所才算關心嗎?」


    「店長真的拖著老板出去的話,那就曖昧了。」


    「老板沒結婚,沒女朋友,店長也沒對象,噯,該不會他們兩個其實……」菜鳥工程師陳誌旭瞥了羅妙靖一眼。「不對啊,店長交過女朋友。」


    「很難說,時間會改變很多事。」羅妙靖眼眸閃爍。


    「靠!你是說店長和老板真的……」陳誌旭驚詫地望向藍色門扉。


    她搖頭示意他不宜張揚。「當初店長其實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可是他接受老板的聘請,那時候我隻是詫異,沒有想太多,直到某天早上我來上班——」她皺眉的模樣像發現重大線索的偵探。「看到他們兩個一起睡在辦公室裏。」


    陳誌旭張大的嘴足以塞進一顆棒球,直到一陣哄堂笑聲打斷他。


    「別當真,每個新人進來都被她用這一招唬過。」


    「騙我的」陳誌旭錯愕,看著羅妙靖那張似笑非笑的蒼白臉蛋,揉合了羸弱和純真的氣質,好像根本不懂說謊二字怎麽寫。


    羅妙靖憋笑,一副無辜樣。「當然是真的,我才不會騙人。」


    「你隻是省略了幾個字。那次是品工在公司裏辦告別單身派對,一群人玩到快天亮,店長和老板幹脆不回家,在辦公室過夜。」有人模仿老板湯紹禮溫和悅耳的男中音。「高材生羅妙妙小姐,你一再破壞我和店長的名聲,這個月扣薪一半,以敞效尤。」


    「所以老板和店長一切正常?」陳誌旭小聲問,看著被逗得格格笑的羅妙靖。她瞥他一眼,害他耳根發熱。她的笑聲有種爛漫的孩子氣,他一進入「合鑫」就對她有好感,現在已經不隻是好感了。


    「廢話,店長如果是gay,兔子追他是追心酸的喔? 」


    「對喔!」陳誌旭恍然,早就聽說過這個八卦,他怎麽忽然忘了?他哀怨地瞥向羅妙靖,她笑著拿起他的保溫茶杯。


    「開個玩笑嘛,為了表示歉意,我幫你泡茶。」


    「我還有茶葉,請你喝。」陳誌旭討好地取出茶葉罐。


    「謝謝,不必了。」羅妙靖搖頭。


    自從六歲以後,她滴水不沾,茶類、咖啡、果汁等飲料沒有其它食物搭配,也一概不碰,因為這是她六歲時遭遇家庭劇變,在心上留下的疤痕。


    朋友們知道她身體不好,從不飲用水,也不直接喝任何飲料,但她總找得到理由蒙混過去,無人深究原因。


    陳誌旭正想再問她要不要喝咖啡,一個急衝進辦公室的女孩險些撞倒羅妙靖。


    「對不起鷹鷹,我跑太快了。」綽號「兔子」的杜思穎趕緊扶她。「有沒有怎樣? 」


    羅妙靖笑著搖頭。


    「上班時間還早,你這麽急幹麽?」同事問杜思穎。


    「因為問題解決了!」杜思穎快樂地宣布。「我說服我朋友把十二台計算機都搬回去了!而且他要開網咖,以後想委托我們維修機器,還要跟我們買事務機。」


    忽然,藍色門扉後一道低沈的男人嗓音打斷她。「兔子,進來說。」門裏的人顯然在留意外頭動靜,聽到關鍵詞立即插口。


    杜思穎對同事們吐吐舌頭,眉飛色舞地閃進店長辦公室。


    見陳誌旭遞來咖啡包,羅妙靖依然婉拒。「謝謝,我不喝。」拿起他的茶杯和一迭文件,她走向開飲機。


    開飲機放在店長辦公室門畔,旁邊是一台複印機。羅妙靖先為杯子添滿熱水,然後影印文件,薄薄的藍色門板擋不住聲音,她聽見低沉的男聲在詢問,女聲亢奮地報告她為公司爭取到的生意。


    「……請我們維修他網咖的計算機?我們對外的業務沒有包含這個。」


    「他是想開網咖,可是對計算機懂得不多,他的意思是委托我們全權處理,我說要先和你報備再來討論。」


    「兔子。」男聲說了兩字,便靜下來。羅妙靖知道這代表他有嚴肅的事要說,便以沉默取得對方的全副注意,他有這種令人肅然的領袖魅力。


    「是。」


    她知道杜思穎此刻一定是屏息等待,美眸流轉著愛慕的光彩。


    「我們這裏大家都熟,內部什麽事都好商量,但是對外,該按規定做的還是要按規定。我們規定訂單金額多少,就要收取一半的訂金,你隻收五千,甚至連訂單都沒填。」


    「所以我很積極去說服我朋友。」


    「但萬一你沒辦法說服他呢?我要扣你薪水,要你扛下那十二台計算機的責任,想必你都有覺悟了?」


    「對不起……」


    杜思穎道歉的嗓音很難堪,羅妙靖同情她,她麵對的是「合鑫」最嚴酷的男人,他對怪獸和美女一視同仁。


    「我知道你很努力、求表現,但規定就是規定,規定是為了保護整個公司和員工,包括你自這次沒事了,以後不要再犯。」男聲轉為溫和,有點不自然。「謝謝你昨天送的餅幹,味道不錯。」


    羅妙靖挑眉。他幾時收了杜思穎的餅幹?


    「很好吃吧?我對自己的手藝還挺有自信的,明天再烤別的口味送你。」男人的讚美讓杜思穎重拾活力。「今天下班後大家要去唱歌,你要不要來?」


    「我要工作。至於幫網咖維修這事我再評估看看,你先去忙吧。」


    片刻後杜思穎走出店長辦公室,裏頭的男人跟著出來,羅妙靖假裝忙碌。


    華疆臣站在辦公室門口,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幾乎填滿門框,他戴了副細茶框眼鏡,膚色黝黑,五官深刻立體,墨濃的眉、炯亮的眸,直挺的鼻梁下,唇線緊抿,瘦長結實的身材,蓄著毫無書卷氣的利落短發,氣質如盤石般粗獷而強硬。


    他掃視辦公室的眼光像國王環顧領土,聊天閑扯的分貝馬上敬畏地降低。他是「合鑫」員工公認最man的男人,寡言、脾氣硬、做的比說的多,在工作上嚴格得六親不認,讓大家又敬又怕,男性員工崇拜他,女性員工對他的擔當和他英俊的臉龐同樣欣賞,但他似乎是感情的絕緣體,從來不鬧桃花。


    她很清楚,他絕不是感情的絕緣體。


    大四那年,她遇上他,他們迅速墜入熱戀,感情甜蜜,就在幾乎論及婚嫁時,她突然發現一個秘密--他就是造成自己家庭劇變的凶手的獨生子。


    她父親替朋友--華疆臣的父親作保,華父經商失敗,欠了銀行千萬債務,向地下錢莊借錢仍周轉不過來,便逃得不見蹤影。銀行與黑道轉向羅家催討,一家人被逼到山窮水盡,父母舍不得從小多病的她留著受折磨,決定帶她一起走。


    求生意誌堅強的她活了下來,但這場變故讓她的健康更形惡劣。後來,一位遠房親戚收養了她和姐姐,替她們辦理拋棄繼承,讓父親的龐大債務不致落到她們身上。至於父親的那位朋友,據說他丟下妻小,逃往國外……


    得知真相的感覺就像墜機,從高空狠狠摔落地麵,摔個稀爛,而她還活著,清醒地躺在骨肉糜爛的劇痛裏。


    這麽戲劇性的事隻該發生在電視裏。


    華疆臣發現門邊的羅妙靖,她對他一笑,接過他手裏的茶杯。


    「店長要裝開水是吧?我幫你。」


    「謝謝。」每當她露出這種微笑,華疆臣就知道自己有麻煩了。


    他原本就有話要對她說,便以唯有他們聽見的音量低語:「錢已經匯到你戶頭了。」


    「嗯。」她的微笑烙深。「餅幹是什麽口味的? 」


    「咖啡的。」華疆臣順口回答,眉頭隨即詫異一皺。


    「門板很薄。」她無謂地聳肩。「好吃嗎? 」


    他深深凝視她。「你想吃的話,我下班以後去買。」


    「不要,買的又不是兔子做的。整個公司就隻有你收到,她對你真好。」


    華疆臣覺得自己像實驗動物,剛挨了一針,注射者正密切觀察他的反應。他不想繼續這話題。


    「今晚到我家來。」


    「你每天都待到店關門才走人,我在你家又沒事做。」


    「我要你來。」他加重語氣。


    羅妙靖唇線彎起甜美但冰冷的弧度。「是你要我去,不是我自願去的。」


    「對,是我要你來。」


    兩年來,他已習慣她這種施舍的態度,以及各種冷漠的言語,將他剛強急躁的脾氣越磨越平。


    當年,他以贖罪的心情和無賴的手段強留住她,他順她的意,假裝他們已分手,但在他心底,他們不曾真正分離,他們的感情並沒有出問題,他的身分讓她無法接受,可他相信自己能用誠意克服。她的憤怒,他逆來順受,而父親那筆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債務,他每個月匯五萬元給她作為補償,就算她從不動用,他照匯不誤,一切隻求她仍在身邊,讓他能彌補父親的錯誤,讓他偷渡感情到她心裏,滲透她、軟化她……


    在他心底,即使增加了濃濃的愧疚,對她的感情不曾褪色,她仍是他唯一想看她睡顏到天明的女孩,她眨眼或癟嘴的模樣仍讓他悸動不已。


    瞥見杜思穎過來,他拿回茶杯,又強調一次。「今晚來我家。」才轉身回辦公室。


    「鷹鷹,晚上要不要去唱歌?」杜思穎失望地望著店長辦公室的門。


    羅妙靖揶揄道:「是不是又約不動店長,才來約我? 」


    「本來就要約你嘛!不要說得像我見色忘友似的。」杜思穎嘟嘴。「店長真的很難約耶,找他下班去玩都沒空,找他假日去玩還是沒空,而且他每天都最早來又最晚走,哪來那麽多工作可以忙?他學生時代也這麽拚嗎?」


    她每次試圖接近華疆臣都碰釘子,隻好轉向和他關係匪淺的學姐打聽,但她總覺得他們的互動有點微妙,並不單純是分手情侶。


    「他很上進,平常上課念書,假日會做些兼差打工。」


    「那以前不就忙得沒時間陪你?店長事業心很強,也很強勢,不過應該也有溫柔的一麵。」


    杜思穎眨眨眼。「否則你當初不會和他在一起。」


    「還好,他某些地方是很溫柔體貼。」羅妙靖忍住嗆人的話:追男人請靠自己本事,少跟前女友旁敲側擊。


    她不想和人分享有關他的任何事,尤其是一個對他有意思的女人。杜思穎的行為讓她不快,她更厭惡這份不快,華疆臣是她心上一片除不掉的蜘蛛網,一碰就牽動感情的傷口,刺痛她每根神經。


    她裝完茶水,端起托盤。「我晚上跟人有約,不和你們去唱歌了。」


    ***


    下班後,羅妙靖先回家吃晚餐。她和姐姐及小外甥女同住,離過婚的姐姐最近和前姐夫重修舊好,感情越來越甜蜜,再結連理的那天顯然不遠了。


    聽妹妹說要去朋友家過夜,坐在沙發上的羅百粵皺眉。「又去純恩那邊? 」


    羅妙靖舀著果泥吃。「她說她裝了新音響,找我去看片子,試試聲光效果。」


    辛純恩是她大學學姐,也是唯一知道她和華疆臣關係的人,每次她要去他家,就用學姐當煙幕。她姐姐始終不知道華疆臣的存在,她也盡量不提工作的事。


    「你還是少去吧,她那邊是夜店,出入份子雜,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不會啦,我每次去就在包廂或辦公室裏等她,不會跟一般客人接觸,而且,我越來越不喜歡待在家裏了。」


    羅百粵一怔。「為什麽? 」


    「姐夫幾乎天天來家裏,你們兩個卿卿我我,害我眼睛不知道看哪。」


    羅百粵微微臉紅。「哪有卿卿我我,我們隻是聊天。」


    「你們的對話是沒怎樣,可是眼神交會那瞬間,那種天雷勾動地火、幹柴遇到烈火、媲美電線走火的情況……天啊!」羅妙靖捧心哀歎。「這對一個單身女生是多大的刺激,你明白嗎?」


    「別亂用譬喻好不好?」羅百粵被逗笑,捏了妹妹臉頰一把。「那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要交男朋友?你公司一堆單身工程師,總該有中意的吧?」


    「沒有耶,我太挑剔,說不定一輩子嫁不出去。」


    「話別說得太早,你隻是還沒遇到喜歡的對象。」


    半小時後,羅妙靖離家前往華疆臣住處,一路上想著相依為命的姐姐即將有好歸宿,她衷心為她歡喜,想起當年她們一度陷入絕境,恍如隔世。


    剛到他家門口,她手機響了,號碼顯示是他。她接聽。「我剛到。」


    「冰箱裏有湯,我早上出門前煮的,你可以熱來喝,還有麵包……等等。」他似乎轉頭和誰說話,杜思穎清脆的笑聲跟著從話筒裏傳來。她在玄關踢掉鞋,鞋子命中茶色鞋櫃,留下一記鞋印。她撇嘴,在他嗓音重新響起時打斷他。「和兔子聊得很開心嗎?」


    「她在問工作的事,今天廠商兩次送錯貨,她覺得……」


    「不必解釋,我說過我們現在都是單身,有對象就該把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兔子在追你,她找話題跟你聊不是真的在意那個話題,你別弄錯了。」


    沉默。她知道他厭惡她說這種話,她就愛踩這個痛點,惹他惱怒,他越惱,越能麻痹她心裏痙攣的痛。


    「我要回去忙了。」他驟寒的嗓音含著火氣,說完便掛斷。


    羅妙靖對手機做個鬼臉,坐在沙發上。他住的地方是中古公寓,家具數量以應付生活基本需求為準,從搬家到裝潢全部是他自己動手。他很少提起過去,她隻知道當年他父親逃往國外後,他和母親為了躲避黑道,藏進偏僻山區,他的一雙巧手是從那時培養出來的。


    收養她和姐姐的親戚對她們視如己出,比起他和他母親心驚膽戰地躲藏,算是幸運了一點……


    但那又怎樣?她咬牙,迅速將一絲軟化的憐憫逐出腦海。她和姐姐被害得家破人亡,錢不能贖回死去的親人,也不能抵消她內心糾纏的夢魘。


    她隻是困惑,就算他每個月匯給她五萬,他的家也不該布置得這麽貧乏,他的百萬年薪究竟花到哪去了?


    她開電視,看新聞,用聲音填滿屋子的沉默。但機器的聲音隻讓屋裏更顯冷清,讓她越感孤寂,她不喜歡一個人在他的家裏等待,孤獨讓她不斷想起過去。


    放棄一段正濃熾的感情,就像硬生生將他從她心上剜去,讓她痛不欲生。她無法純粹當他是父親朋友的兒子然後痛快地恨,也不能承認她曾暗自祈禱這一切隻是惡夢,醒來他們仍是那對熱戀的情人。


    他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不肯死心,她要分手,他不答應,軟硬兼施地將她拖來「合鑫」,他說不強求她立即接納他,隻求她給他機會,讓他們暫時像普通朋友那般相處,讓他陪伴她度過這段時間。


    矛盾的軟化讓愛與恨在她心裏打仗,她總是賭氣宣布他們之間已到死路,為了聽他反駁她並堅持不懈。她一再推開他,又不要他真的離去,她一再激怒他,看他早已疲於應付她的喜怒無常,還是咬牙忍耐。他的百般容忍讓她心酸,究竟是深愛她到什麽樣的地步,才能如此盲目無悔?


    她脆弱地蒙住臉,拒絕再想。愛情絕對是個陷阱,陷入容易,脫身難。


    ****


    華疆臣放下話筒。他得做幾個深呼吸,才能忍住將話機往牆上砸的衝動。


    明知她故意激他,他還是動怒了,被唯一鍾情的女人當作隨意轉送的物品,就算是聖人也會沉不住氣。


    他將注意力轉回工作上。他每天待到下班才走,但大多數業務已在白天處理完,夜晚是他的私人時間。他和湯紹禮有協議,隻要「合鑫」業績維持一定水平,他可以向外另接case,所以他目前在幫一些小商家寫進出貨、賬目管理之類的程序賺外快。湯紹禮付他的薪水不少,但他需要更多。


    他打電話,連絡自己的客戶,完成兩筆交易,途中杜思穎利用員工廚房煮了杏仁茶送進來,他忙餓了,一口氣喝掉大半杯,杜思穎以為他喜歡,將保溫瓶裝得滿滿的讓他帶回去。


    他欣然接受時,心中想的是家中酷愛杏仁的貓頭鷹小姐。她無法直接飲用飲料,他得買點什麽回去讓她配茶喝。


    於是回家路上,他買了些吐司,一進家門就見電視開著,羅妙靖在沙發上睡著了。他關掉電視,抱她回臥室,將她放上雙人床時,她醒來,蒙矓地眨眼。


    「疆臣? 」


    他幾乎因這聲沙啞柔軟的呢喃融化。「下次想睡要回房間來,小心著涼。」


    「我沒著涼。」


    「還說沒有?你自己聽,都有鼻音了。」


    她咕噥著類似她很好之類的字眼,溫馴地任他拿毯子蓋住她。她剛睡醒時總會惺忪幾分鍾,這是他們最親近和平的時刻,她慵困煽動的睫毛好像搔著他胸口,他輕觸她臉龐,她泛涼的頰主動偎入他溫熱掌心,激起熱流,刷過他小腹。


    他抑住愛撫她柔膩肌膚的欲望。「我帶了杏仁茶回來,兔子晚上煮的,還熱著,喝一點吧。」


    那眨動的睫毛忽一頓,睡意全消。「她沒烤餅幹? 」


    他懊惱,沒打算提杜思穎,還是說溜了嘴。「我去洗澡。」他留下保溫瓶,進浴室。


    羅妙靖瞪著保溫瓶,拎起它進廚房,將杏仁茶都倒進水槽,洗淨保溫瓶後又拎回臥室。


    幾分鍾後華疆臣回到臥室,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保溫瓶立在床頭,床上的小女人眼色挑釁。


    「我喝完了。」她說:「你要我喝,我就喝。」


    「喝完就好。」吐司一片也沒少,華疆臣猜得出發生什麽事,也不點破,坐在床沿擦幹濕發。


    她卻眯眸。「你笑什麽? 」


    「我沒笑。」他立即抿住揚起的嘴角。他不在乎她怎麽處理杏仁茶,也許倒掉比喝掉更好,他喜歡她流露醋意,讓他感覺自己在她心底仍有分量。


    「你笑了。」


    「我沒有。如果有,那也是因為你今天氣色比較好,我為你高興,看來上個月我帶你去看中醫抓藥調養,效果不錯。」


    「我的氣色和那些藥無關,因為我根本沒吃,全扔了。」


    他錯愕。「為什麽不吃? 」


    「為什麽要吃?你想讓我養好身體,減低你的罪惡感嗎? 」


    「不管怎樣,養好身體是對你自己好,你該吃藥。」他惱怒又心疼,不怨自己成為她發泄的目標,隻氣她不愛惜自身健康。他低語:「就算我想減低罪惡感,也沒什麽不對。」


    「當然沒什麽不對,就算你消除了罪惡感,那是你求得心安,不是我。」她鬱黑的眸子像冰,凍結他的靈魂。「我不會原諒你們姓華的。」


    她總是把話說得如此決絕,但他已摸索出應對之道。倘若她真的如此痛恨他,不會來他家裏,這讓他始終存著一絲希望,相信他們之間還有可能。


    「所以你更應該吃藥。我健康又強壯,你需要大量的體力,才能痛罵我,或者用意誌力讓我下地獄。」


    羅妙靖瞠目。「你喜歡被我罵?」她想挑起戰火,對手卻樂意挨捧?


    「當然不喜歡,但既然你對我有很多不滿,我想讓你有管道發泄比較好。所以我才要你過來,白天我們都要工作,晚上你可以罵個夠。」


    「你--」她氣結,一向的伶牙俐齒無法發作,被他拉著躺下,他溫熱結實的身軀強烈襲擊她的所有感官。


    「像這樣蓋著毯子,全身溫暖,身邊的人乖乖聽你罵,不是很舒服嗎?」華疆臣哄她,抱住她僵硬腰身,俊顏埋入她頸間,滿足地歎息。他實在克製不住,有什麽享受,比忙碌一天後抱著心愛的女孩入眠更美妙?


    「放開我!」羅妙靖氣憤。這哪裏是罵人?根本是情人間的打情罵俏。他習於勞動的身體布滿強壯的肌肉,沉重卻也……充滿安全感,一種違背她意誌的興奮戰栗竄過她皮膚,她咬牙。「你不要耍賴,華疆臣。」


    「至少讓我抱你,好嗎?」她的掙紮在挑逗他的身體,但他寧可壓抑,因為他太清楚付諸行動的後果。


    「我不要。」他們之間任何一點溫馨和平,都像在她心上紮滿尖針。


    「我隻是想抱著你入睡,我保證什麽都不做。」


    「是嗎? 」


    她的掙紮忽然靜止,讓他每個細胞都警戒起來。她嘲諷的眼光從枕上望向他。「你每個月匯給我五萬,隻為了晚上抱著我睡覺? 」


    她的手臂開始在毯下移動,他剛察覺她扯起上衣,擱在她腰間的手就被她拉過去,他粗糙的掌心被按上她胸口左邊的柔軟,他的呼吸瞬間中斷。


    「肯定還有別的目的吧?」她的微笑魅惑又鄙夷,他寬大的掌暖得像炭火,灼燒她心髒,燥熱從她心口迅速竄透全身。


    他喉頭發幹,用盡全身力量才能阻止自己握住那漸漸急促的柔滑心跳。「絕對沒有。」


    「沒有嗎?我說過不會原諒你,但你很聰明,不會傻得想用錢讓我改變心意,所以你想要的肯定是別的。」她的唇貼上他頸間,皎白的毒牙輕咬他皮膚。「被你爸害得家庭破碎的女人,收你的錢陪你上床,感覺如何?」


    「我隻是想盡一點心意,沒有……這種意思。」她一雙小手滑入他衣下,他竭力把持,渾身肌肉發燙緊繃。


    他渴望被她納入情人的位置,她不但拒絕,還殘酷地將他們之間墮落到純粹欲望的層次。這惡性循環已反複太多次,事後她隻會痛苦,他不能屈服。


    「在我看來就是這樣。老實說,和你做愛很快樂,還有錢拿,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她挑開棉質長褲的係帶,柔細指尖沿著他平坦的腹部下探。


    她迷惘地看他,他臉色冷硬,眉頭整得死緊的模樣像在受刑,她試著解讀那雙黝暗的眸。他在想什麽?想她為何這麽可惡地折磨他,或者在想杜思穎?


    她跨上他,與他結合。


    華疆臣倒抽口氣。她忘了保護措施……


    達到最美妙的高點後,立刻墜落,那速度快得像自由落體,瞬間將她由天堂拖到罪惡感的深淵。


    華疆臣汗濕的胸口貼著她背脊,他們劇烈的呼吸都還未平複,他已感到她的激情迅速消退,嬌軀變得疲勞冷淡。


    「說不要,還不是做了……」聽似對他的指責,有一半在撻伐她自己。


    華疆臣默默下床,去浴室擰了條熱毛巾回來,為她揩淨每寸肌膚。她任他清理,空洞而淒涼的眼光始終腔開他。


    早知會變成這樣,仍讓他心絞成一團。兩年來,這樣的事重複無數次,每一次意識到可能失去他,她便想要他證明他的承諾不變似的和他上床,無論他怎樣抗拒,她總有辦法讓他屈服。但肌膚相親帶來的安慰感過後,她便陷入自我厭惡,不能接受自己再次投入他懷裏,接下來就是數天逃避式的冷戰。


    他不怕冷戰,隻怕她陷在黑暗的情緒裏反複自戕,而他全然無法為她分擔。


    這回,他們又要冷戰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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