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江丫頭小時候,她外公興致一來,在我們餐廳的鋼琴吧台彈奏,那時紫江丫頭都是坐在他大腿上跟著有樣學樣,一首曲子被她一鬧,彈得亂七八糟,但客人都笑得很開心……他們都是老顧客了,才會這麽縱容那丫頭。


    那時候她的爸媽還在一起,夫妻倆和三個孩子,兩男一女,每年都是在餐館裏慶祝大大小小的節日,一直到她爸媽分開以前都是。


    幾個外孫裏,紫江丫頭是最得她外公的寵,性格也和他外公最像,福爾摩沙是我和老伴年輕時的夢想,我負責廚房,他負責店裏的一切,建築也好,整個店的擺設與規劃也好,都是他一手設計的……嗬嗬,或許你有聽過,他是個有名的設計師。


    人生這趟旅程總會走到盡頭,我老伴是,我女兒的婚姻也是,現在隻剩有名無實的空殼子,兩個男孩和父親回紐約,紫江和她媽媽則回到台灣,其實我不太過問他們年輕人的事,但我想這件事,紫江心裏一直很在意吧?


    她真是個奇怪的小女生,聽說單親家庭的孩子早熟,但說她成熟嘛,其實又白目的很;說她幼稚,和同年紀的孩子相比,似乎又有點格格不入。


    紫江煮咖啡的空檔,季天朗打開蓋上防塵布的鋼琴,試了幾個音,她聽到了,但隻回頭看一下,就繼續攪拌咖啡壺裏的咖啡,他坐下來,想了想他唯一學過的琴譜。他的手實在不像鋼琴家那般優雅,但甜美的音符仍輕輕的隨著他的指尖跳出沉默的黑白琴鍵,舞出一曲溫柔旋律,空氣裏感傷的回憶也跟著悠悠的唱起「yesterdayoncemore」。


    我還記得每一句歌詞,那古老的旋律,聽來依然甜美,把歲月都融化……


    紫江把咖啡杯放在鋼琴蓋上,一手支著臉頰。


    他隻彈了一半,然後笑著攤了攤手,「忘譜了。」


    「為什麽你會彈鋼琴?」真嫉妒。這是她另一個學不好的項目,小時候她纏著爸爸媽媽說要學鋼琴,但鋼琴課嚴苛的練習讓她很快便放棄了。


    仔細想想,她到底有什麽是學得起來的呢?也許歲月到了盡頭,那些她以為曆曆在目的過往都消失了,而她依然什麽也不能做,無能為力的看著它們一一離她而去。


    「隻會這首。」


    「下次你把譜背起來,再彈一次給我聽。」


    季天朗欣然應允了。


    紫江回台灣那天,季天朗沒出現,讓她覺得心裏悶悶的,好像自己被他輕易拋在腦後一般,所以她也賭氣不提起他,隻是當車子越開越遠,她還是忍不住轉頭看著季家快要看不見的高牆。


    他真的沒來送她!紫江心口的悶,似乎有點發酸發疼了。


    機場航廈裏,外婆把一個包裹遞給她,「天朗托我拿給你的。」明明就在意得緊,卻要倔強的裝作沒那麽回事,真是傻丫頭。


    「你怎麽現在才拿給我。」紫江接過包裹,倒埋怨起外婆了。


    「天朗說等到了機場才拿給你,我也沒辦法。」說起來,那小子和外孫女一樣在鬧別扭。


    紫江迫不及待的拆開包裹,看到裏麵的東西,不禁一愣,接著是一陣好氣又好笑。


    《餐飲業管理基礎》,其他還有幾本季天朗以前上相關課程時做的筆記,筆記裏夾著一張紙,寫著他在紐約住宿的地址,以及新的電話,最末還狠狠的警告她要是少一天沒報告行蹤,她就死定了!


    誰會送這種東西給遠行的朋友啊?可是紫江心裏卻異常的感動,眼眶有點泛紅。


    因為,她知道季天朗不是一時想到才送她這些東西,這些筆記他不可能隨身帶著,也許是托家人幫他寄到西雅圖。


    她知道他不是那麽認同她的努力,但他沒有潑她冷水,隻是陪在她身邊,用他的方式讓她看清現實,在最後關頭又伸出援手,告訴她——不要灰心,朝夢想前進的道路有很多條,隻要她的理想還在,不必選擇一直在最不擅長的那條路跌跌撞撞,轉個彎會更豁然開朗。


    看見紫江抱著那一疊書和筆記微笑,外婆知道小外孫女心中的執著,慈藹的說道:「紫江,你知道嗎?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那些讓人留戀的人事物雖然會消失,卻也會以各種形式留下來,有時候不見得保留它原來的模樣,甚至有可能是完全意想不到的麵貌,但隻要你記得,那股力量就會永遠與你同在。」


    季天朗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感覺自己變得該死的婆媽,內心分分秒秒都在上演著——去送她、不去送她、去送她、不去送她……


    快!還有機會,他的車昨天已經送回來了,現在衝下樓一路飆到機場應該來得及!


    還是不要好了,說不定小女生會感動到哭出來……


    但是她這一回去要整整三、四個月,他昨天還沒好好跟她說再見……


    可是身為瀟灑男子漢,什麽都不開口不是比較帥氣?十八相送就不帥了!


    但是帥氣是能當飯吃嗎?要是他的小女奴因為沒看到他去送行覺得很失望怎麽辦?


    可是身為奴隸不是應該主動來向主人道再見嗎?


    但是為什麽她沒道再見,他覺得非常委屈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可是……可是……他媽的可是他覺得他才是非常失望非常難過非常想暴走的那一個!


    一整個早上,他從床上跳起來,抓起車鑰匙風風火火的衝下樓,最後又在大門口停住,默默的垂頭喪氣爬回床上窩著,幾分鍾之後,同樣的動作再來一次……就這樣重複了n次,直到一點整的鍾響,他知道小女奴的飛機起飛了。


    然後他倒在沙發上,什麽也不想做,直到他想起自己也該迎接開學了,他在當晚和紫江的外婆道別,沒有等天亮,開夜車回紐約。


    他想,很好,橫越東西兩岸的時間足夠他收心了。


    然後呢?


    轉眼間來到十二月,紐約飄著雪,聖誕節前夕,一學期結束,長假即將開始,季天朗難得拒絕和家人一起過節,打算出國。


    季天朗帥氣的將衣服以空投姿勢丟入行李箱,但力道和那股狠勁簡直像在泄恨。


    小女奴,你好樣的!整整一學期,一封信也沒寄,一通電話也沒給!你死定了!洗好脖子等著吧!吼吼吼吼——


    當我們長大的時候,走過嚴酷的體製,回過頭來看看當年的叛逆,有些人心裏或許帶著那麽一點不以為然,甚至滿口「現在的年輕人」如何如何。難道構築成當下的自己的那些過去,一點都不重要嗎?那過往時空裏的每一個當下,沒有我們嘶吼的靈魂在嗎?


    過了十月就十六歲的紫江,成了師長眼中頭痛的存在,上學期問題並沒有浮現,是因為經過一個暑假後,他們這所私立學校的董事會才決定效法當代台灣的公立國中,嚴格執行發禁!


    發禁,每個女生在花樣年華的這個年紀,都像被那些已經不再青春的老家夥瘋狂嫉妒一樣,隻能把頭發剪成西瓜皮。走在城市裏,詩人所謂豆蔻年華的美麗少女,都隻能頂著西瓜皮。


    青春和體內翻騰的狂騷,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憂鬱,就是這些青春花朵的原罪。快來穿上這些人見人厭的修道服,鮮豔柔美的色彩都是禁忌,花俏寫著夢想的造型都是罪惡,把綺麗的彩虹繪成黑白,悠揚迷人的詩歌朗誦成經文,臉上隻能有青春痘不能有愛戀的紅暈,如此社會才會認同你,如此你才能大聲說自己無罪!


    「同學,你知不知道你這個年紀的分內工作,就是好好念書,不要把心思花在打扮上?」


    「我每天早上隻需要花一分鍾綁好馬尾,這中間可以一邊背三個單字。」這樣到底哪裏不好?雖然英文本來就是她的強項,因為八歲前她都住在美國,能說能聽,學起英文比其他孩子快多了。


    老師露出慈藹的微笑,「如果你把頭發剪短,你可以不用花一分鍾綁馬尾,還可以背五個單字。」


    才怪!也許她的頭發會亂翹,她得花更多時間讓它們不亂翹,弄得心浮氣躁,到時一個單字都背不起來。


    「老師說話,你有沒有在聽?」


    紫江知道,她有別的選擇,她可以像許多同學一樣,跟爸媽要求到美國念書當小留學生,才不用理這些隻想用速成管理法管理學生的假道學——用嚴刑峻法去壓製,總比花時間去教化與教育來得簡單多了。


    可是,她真的很不想回美國,父親之所以答應她不用回紐約,是因為她跟媽媽在台灣,一旦她把學籍遷回美國,他絕不可能讓她待在西雅圖。


    然而離十八歲還有好長的路,國中畢業了還有高中,高中一樣有發禁。


    「念書時覺得自己的自由全被大人捏在手上,所以急著想出社會,出了社會後才發現自由又被捏在討溫飽和老板手上,所以決定找個長期飯票,嫁了人之後自由卻又典當給夫家,最後我才終於頓悟……」老媽拍了拍她的頭,「絕對的自由並不存在,就看你決定犧牲什麽而已。」魏女士顯然並不打算幫女兒助拳,年輕人應該自己打自己的仗才對。


    然後這天,紫江在進校門前,發現教官和老師守在大門口,逮住每一位不符發禁的學生,在大庭廣眾之下,舉起閃爍著嘲諷冷光的利剪,不帶任何感情的剪落她們無謂的堅持……


    有些人哭了,有些人漲紅著臉,默默將不滿和委屈往心裏吞,來來往往的學生與路人,眼裏隻有冷漠與不以為然,仿佛在說:早早乖乖的被宰,不是比現在的羞辱更好嗎?


    紫江的呼吸梗住,她腳跟一轉,很孬的選擇逃學。


    明明就是違反人權,但是卻被認為是對的。諷刺的是,很多很多年後,回過頭來看,這些被壓抑的年輕人成長了,開始扞衛起他們孩子的人權,甚至到了無所不扞衛的瘋狂地步,又有人開始懷念起當年,時代的潮流總是這麽被過當的力道拉扯過來又拉扯過去。


    逃學的滋味其實不好受,剛開始一次、兩次,好像很刺激,但總是甩不掉那種彷徨感,理不清是自己甩開了機械式的學校生活,又或者是她被正常的人生軌道給丟棄了。


    尤其她穿著製服,這時間在外麵遊蕩,連自己都覺得壓力有點大,紫江隻好偷偷回家。


    「小女奴,你蹺課?」


    熟悉的男聲響起時,紫江正低著頭踢路邊的石子。她猛地抬起頭,看見季天朗右肩背著背包,依然是那副浪蕩不羈的模樣,似笑非笑的站在她家巷子口看她。


    「幹嘛看到我就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有這麽高興嗎?」季天朗朝她走來,顯然自戀的本性依舊沒變。


    但那一瞬間,她確實有飛奔到他懷裏的衝動,今年夏天的一切,對比這個冬季發生的不愉快,顯得格外的美好而令人懷念。


    可惜這裏不是美國,紫江終究不敢上前給許久不見的朋友一個擁抱,隻是笑著領季天朗回家。


    「你有找到住的地方嗎?」


    「我訂了飯店,但下午才checkin。」


    紫江倒了茶給他。


    「怎麽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哪個不長眼的家夥敢欺負他的人?該不會和她這時間在外頭閑晃有關吧?


    紫江突然想到他現在應該也在紐約,如果父親硬要她到紐約,她能要求住在外麵嗎?


    不用想她也覺得希望渺茫,她才十六歲,對父親的家族來說,女孩子出嫁前都該聽家人的安排……話說回來,不知道有沒有哪個州的法律,十六歲的少女就能夠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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