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一戰】


    楊紫青這兩天正在煩心的時候,張博文的事情他心裏清楚,估計是鹽政司那裏上下勾結陷害於他,楊紫青很明白自己這一招棋下的過早了,其實也怪張博文冒失激進,當初自己就是看中了他穩妥的性子,才讓他進鹽政去試試水,如今不禁沒試出深淺,反而把自己搭了進去。


    楊紫青當然知道,這也不能怪張博文,他真的沒想到連上麵的督撫都跟下麵是一路的了,看來想一次肅清絕無可能,九省鹽政司聯名參張博文,這那裏是參張博文,這是變相的要挾自己,震怒之餘,楊紫青也心煩意亂的很,如今之計,唯有快刀斬亂麻,平息鹽政之亂,勢必張博文這顆棋子就不保,可是若是殺了張博文,於紫安和博蕙的情分上,又過不去,真真難辦。


    故此楊紫安這兩日歇了朝,避居養心殿誰也不見,胡康卻進來回道:


    “洪大人在宮門外候著見”


    楊紫青估計又是一個說清的,遂擺擺手道:


    “不是說了嗎,誰也不見”


    胡康卻呈上一篇文章道:


    “洪大人言道,皇上若不見也可,隻這篇文章定要瞧瞧”


    “文章”


    楊紫青一挑眉道:


    “洪先生倒是越發沈得住氣了,竟不是來說清,而是來和朕談論學問的”


    說著打開一看,卻是三年前殿試的時候,自己出的那篇策論題,君子不黨,向下看去,開篇即引用了古典,《荀子》有雲:


    “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中間闡述了朋黨之弊,合群之利,最後一句,古人雲:


    “自古來,以個人好惡結黨營私、黨同伐異者,終不過分崩離析、身敗名裂,落得個生死兩茫茫。然,此真理也,是故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然若小人得意,君子何當”


    一篇文章措辭犀利,直指弊政,雖有質疑君主之嫌,楊紫青也看出來了,卻隱約也是為了博文之事,卻不知這是何人所作,如此大才,堪當大用。想到此,楊紫青道:


    “胡康,先生可還說了什麽”


    胡康道:


    “奴才在宮門處瞧見,除了洪大人,旁邊還有一頂軟轎,仿佛有人,卻不知究係何人,洪先生隻說,若皇上想要見這寫文章之人,他自當舉薦”


    楊紫青不禁笑了道:


    “洪先生倒是能掐會算的很,知道朕看了文章,必是要傳見的”


    遂道:


    “讓他帶著人進來吧,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麽人,值得這樣大費周章”


    胡康領命而去,蕙畹在軟轎裏坐著,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的,雖說昨天想了這個破釜沈舟的主意,煩了洪先生搭橋,卻也知道不一定就成了,雖說洪先生對自己掰出來的那篇朋黨論頗為讚賞,其實蕙畹心裏也不知道如何救博文,且這篇文章有些質疑皇上,故也有幾分險,但是如今她也顧不得了,她隻知道,勢必要讓楊紫青改變主意,押解博文進京來審。


    京裏不比南邊,自己家關係衆多,怎麽也能緩上一緩,最不濟,至少性命無憂,以她對楊紫青的了解,看見自己的那篇文章,應該會召見自己的吧,那麽自己該怎麽說,才能讓他改了主意呢,正心裏掂量著,隻見遠遠的胡總管走了出來了,蕙畹一喜,看來自己這破釜沈舟之計初步奏效了,胡康笑眯眯的站在宮門處道:


    “洪先生,您老可真有法子,這幾天皇上可是連後宮的娘娘們都沒見,您可是第一個,得咧,讓那寫得一手好文章的才子下轎吧,皇上召見呢”


    洪先生一笑道:


    “畹兒下來吧,隨為師進宮麵聖”


    “畹兒”


    胡康心道怎麽聽著像個女子的閨名,遂好奇的看過去,隻見,轎中伸出玉筍似地青蔥玉指,掀開轎簾,緩緩下來一個素裝麗人,一照麵,胡康就認出了,正是那夜軟玉樓的通譯,不禁一愣,蕙畹緊走兩步上前一褔道:


    “臣女張氏蕙畹見過胡公公,胡公公這一向可安好”


    胡康更是一驚,指著她道:


    “哎呦喂!我的天老爺,原來是張小姐,這三年不見,倒是變了個樣,奴才眼拙,竟是沒瞧出來”


    客氣了幾句,轉頭看了洪大人一眼道:


    “洪大人,您可是會逗悶子,皇上要見那寫文章之人,怎的竟是張小姐”


    洪大人一笑道:


    “若是皇上要見的當真是寫文章的人,那麽就沒錯,正是她”


    胡康上下重新掃了蕙畹一眼,心思一轉,瞬間就明白了一二分,舊年間,瞧著這小姐就是個頗有才情的,但卻著意隱藏,糊弄了過去,看來不是個喜出風頭的性子,這一次,想是是為了救其兄才初露鋒芒的,瞧皇上如獲至寶的表情,真不知她這一進去是福是禍,想到此,心下不免一歎,開口道:


    “都說張家一門書香,卻原來小姐更是高才,既如此,兩位裏麵請”


    楊紫青手裏拿著文章,反複的看了幾遍,愛不釋手,引古喻今,真真好一篇錦繡文章,不知卻是出自何人之手,怎的卻沒考科舉,倒埋沒了這許久,正想著,胡康進來道:


    “回萬歲爺,到了”


    楊紫青麵色一喜道:


    “快傳進來,朕真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遂有些急迫好奇的瞧著門口,團龍如意的門簾唰的打起來,洪先生躬身走了進來,身後卻款款進來一個窈窕少女,楊紫青不禁一愣,洪先生被賜了恩典,可以禦前免跪,於是蕙畹前行幾步,跪下道:


    “臣女張氏蕙畹,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紫青不禁一驚道:


    “你是張蕙畹”


    蕙畹伏在地上道:


    “臣女正是”


    楊紫青略一琢磨,舉起手裏的文章道:


    “這篇君子不黨是出自你的手筆”


    蕙畹道:


    “臣女不才,賣弄一二,實實的有苦衷,請皇上恕罪”


    楊紫青手裏的文章啪的一聲甩在與書案上,洪先生和蕙畹都不約而同的嚇了一跳,洪先生急忙道:


    “皇……”


    楊紫青一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下去,表情莫測的開口道:


    “胡總管,送先生出宮”


    胡康道:


    “洪大人,請吧”


    洪先生擔憂的看了蕙畹一眼,低低歎了口氣,退了下去,楊紫青麵色有些陰晴不定,一瞬間他不禁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自己對她屢次試探,卻都被她混了過去,難道自己就這麽入不得她的眼去嗎,竟是躲得這般,生怕被自己瞧上了,難道她不知道,這也是欺君之罪嗎,如果這次不是為了救其兄,自己還不知道要被她蒙騙多久呢,原來自己的感覺沒錯,她真的是一個聰敏不凡的女子,自己卻因為她的屢屢躲避,與她失之交臂,難道她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嗎,天下皆在自己手中,何況她一個區區小女子。


    想到此,不免內心惱了起來,回身坐在後麵的寶座上開口道:


    “你可知罪”


    蕙畹一愣,心念電轉開口道:


    “臣女救兄心切,請皇上恕臣女貿然見駕之罪”


    楊紫青心道,你倒油滑,哼了一聲道:


    “舊年,朕曾試你才藝,你可還記得你說的什麽”


    蕙畹不禁暗驚,心道這是楊紫青明白過來,要和自己倒後賬,這可不妙,但細細一想,自己那時也不過是說不善詩詞歌賦罷了,哪裏有什麽,可是也知道,和皇上辯駁,不是找死嗎,遂隻低聲道:


    “臣女知罪”


    這一聲卻是溫軟無比,聽在楊紫青耳朵裏甚是舒服,遂把那惱她的心壓下了一些,開口道:


    “即是知罪,起來回話吧”


    蕙畹這才鬆了口氣,站了起來,卻仍頷首,時辰尚早,不過才辰時,禦書房琉璃窗外射進來一縷朝陽,照在她的身上,顯得越加通透明亮,一襲淺綠色的儒裙春裝,裹住窈窕的身姿,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婷婷立於光影裏,真真美的驚心動魄,可惜卻看不見容貌。想到此,楊紫青道:


    “擡起頭來”


    蕙畹低聲道:


    “臣女有罪,不敢擡頭”


    楊紫青臉上劃過一絲笑意道:


    “恕你無罪”


    蕙畹緩緩擡頭,和楊紫青的目光一對,隨即又低下頭去,楊紫青突然明白了,何謂驚鴻一瞥,自己那夜回宮也私下裏想過,張蕙畹若是女裝是何種風姿,可是遠不及親眼所見來的震撼,這一瞥,楊紫青竟然覺得,仿佛自己後宮的那些傾城佳麗,都瞬間失色,不是勝在五官容色上,而是她的一雙瀲灩雙眸,和她通身的書香氣,還有眉稍眼角不及掩藏的靈氣,這個張惠畹卻真算得是仙姿玉質,不同凡人。


    楊紫青低頭看了眼案上的錦繡文章,心裏更添了幾分喜愛,柔聲開口道:


    “胡康,賜座"


    胡康在一邊卻是看的膽戰心驚,就剛才兩人那一瞥,胡康就看出了,皇上恐怕入了心,這可如何使得,張蕙畹如今何種身份,卻是未來的世子妃,若是皇上動了心思,可是君奪臣妻,兄占弟媳,大大的醜事啊,不禁暗自焦急,但也不能違逆聖命,遂搬了個繡墩放在下首。


    蕙畹謝了座,側身而坐,楊紫青也不是色迷心竅的昏君,所以雖是甚喜歡她,卻也不會坐那烽火戲諸侯的蠢事,博文一事,自己實在不想再拖下去,拖的越久,恐更難處理,想到此,開口道:


    “你寫這一篇君子不黨,朕甚是傾慕你的才氣,也知道你的意思,朕今天可以給你句話,張博文這次冤屈了,待過幾年,朕自會給他平反,且你放心,朕保證,不會牽連你的父兄,還會尋個機會,加官進爵以示補償......”


    楊紫青話沒說完,蕙畹蹭一下站了起來,怒氣盈胸,也不管這是什麽地方,開口道:


    “補償,家人都沒了,榮華富貴要來何用”


    楊紫青一愣,麵色一沈道:


    “張蕙畹,你......”


    大膽,放肆,兩個字沒說出口,卻發現,現在的張蕙畹一掃剛才的拘謹,擡頭直視著自己,一雙剪水明眸中,燃燒著洶洶的火焰,渾身劍拔弩張,仿佛一個戰場上對敵的將軍一般,整個人亮麗的令人不敢逼視,煥發出一種奪目的美麗,不禁令楊紫青有瞬間的失神。


    胡康在一邊輕輕咳嗽一聲,楊紫青才回神道:


    “張蕙畹,你這是質疑朕嗎”


    張蕙畹卻也不懼,嘴角牽起一絲諷刺的笑意道:


    “皇上剛才不是說了,臣女兄長是冤枉的,那麽為什麽冤枉不能昭雪,卻要枉死,這就是皇上的聖意嗎,臣女領教了,皇上不怕臣子們寒了心,冷了血,以後再無人可用嗎”


    楊紫青一掌拍在案上道:


    “張蕙畹你大膽,你給朕跪下”


    張蕙畹跪了下去,腰板卻仍然挺得筆直,眼睛一瞬不瞬的望著楊紫青,清晰的眸光仿佛能看到楊紫青的心裏去,令楊紫青不禁有些難看的惱怒,待要治她個大不敬之罪,心裏卻又實在不舍,沈默半響,開口道:


    “朕知道你們兄妹情深,但國家、國家、國在前,家在後,鹽政不能亂,你非無知女子,當知道取舍乃是為君之道”


    蕙畹知道他說的原也不錯,但是博文的性命,她無論如何不能眼巴巴看著就這樣丟了,想到此,俯身連著磕了三個響頭,頭扣在地磚上咚咚作響,擡起頭來時,雪白的額頭卻已經一片血色通紅,直視楊紫青開口道:


    “臣女隻想保得長兄一命足矣,並無其他奢求”


    楊紫青掃了她的額頭一眼,心裏不禁憐惜非常,手指輕輕敲擊書案發出叩叩的輕的響,看了看地上跪著的蕙畹,站起來又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步,才大道:


    “胡康,傳朕諭旨,著平安王世子楊紫安,親自押解張博文進京候審”


    說完看著張蕙畹道:


    “這下你可以起來了吧”


    張惠畹急忙又磕了一個頭道:


    “臣女代一家老小,謝皇上隆恩”


    許是剛才磕頭的時候用力過猛,更也許是從昨晚到今晨憂思難寐,且水米未進,這一站起來,頓覺天旋地轉,渾身一鬆,竟向旁邊倒去,楊紫青一驚,下意識的伸手一接,就把蕙畹接在了懷中緊緊抱住。


    【不飲已醉】


    蕙畹一睜眼就見明黃色的頂棚,不禁有瞬間失神,低沈磁性的聲音傳來:


    “醒了”


    蕙畹下意識的順著聲音望了過去,對麵靠窗 的沿炕上,倚著明黃團龍引枕的,不是楊紫青卻是何人,蕙畹突然清醒,急忙坐起來,卻發現自己躺的地方,竟是一張明黃的軟榻,飛快的掃了自己一眼,衣服很完整,繡鞋卻已經腿了去,意識到自己這樣不妥,遂急忙側身下塌,楊紫青揮揮手,一個旁邊恭立的綠衣宮女上前,服侍著蕙畹穿上繡鞋,蕙畹急忙站起來,緊走幾步跪下道:


    “臣女禦前失儀,請皇上治罪”


    楊紫青微微含著笑意,打量了她幾眼,剛睡醒,頭上的發髻有些蓬鬆,雙頰有些淺淡的暈紅,和剛才的機靈果敢不同,卻呈現出來一種慵懶別致的風情,更別有動人心處,楊紫青放下手裏的書卷,站起來走到她麵前,柔聲道:


    “起吧,朕恕你無罪”


    蕙畹忙要磕頭謝恩,卻被楊紫青一把攙扶住手臂道:


    “不要再磕頭了,仔細頭又疼了”


    語氣溫柔寵溺,竟然讓蕙畹有片刻的錯覺,以為自己眼前的是楊紫安,可是蕙畹很快清醒過來,急忙站穩了,向後連退了兩步,脫離開楊紫青的掌握,楊紫青臉上閃過一絲不快,蕙畹餘光匆匆掃了一眼室內,卻不是剛才見駕的禦書房,對麵的沿炕上有一紫檀雕花炕幾,上設青花三友圖玉春瓶一對,青花雕進寶圖盆,珊瑚盆景,明黃的坐褥引枕,東側碧紗落地罩裏麵隱約可見雕花的羅漢床和明黃色幔帳,碧紗罩上麵有三字匾:


    “體順堂”


    蕙畹不禁大驚,她舊年曾在宮裏走動大半年,知道這體順堂卻不是別處,乃是皇上獨居的寢宮,自己怎麽會上這裏來了,實在大大的不妥,且四周雖明亮,卻是角落裏的落地琉璃燈射出的光芒,可見時辰已經不早,自己可不能在這裏久留了,想到此,急忙一褔道:


    “臣女謝皇上隆恩,臣女告退”


    楊紫青掃了她一眼道:


    “你也不用急著告退,朕已經命胡康親自去侍郎府走了一趟”


    蕙畹一楞,自己來這裏卻是沒知會家人的,胡總管這一去,豈不更是添亂。


    楊紫青打量她的神色繼續道:


    “朕讓胡康傳了口諭,說你進宮來給太後請安,太後甚喜,故留你在宮中陪伴幾日”


    蕙畹不禁一驚急忙道:


    “這卻如何使得,臣女......”


    楊紫青手裏的鬥彩團花茶盞,啪的一聲,重重的放在桌子上,蕙畹嚇了一跳,停住話頭,擡頭看向楊紫青,他的臉色甚是陰霾,目光深邃而霸道,蕙畹突然醒悟,楊紫青畢竟不是紫安,他不容人反對,挑戰他的威嚴,可是自己滯留宮中,那裏是回事,心裏暗暗掂量著,如何脫身出宮。楊紫青目光一閃,開口道:


    “你不是要救你兄長嗎,即便押回京來,恐還要想出對策才是,此案的卷宗現就在朕的禦書房裏,朕瞧了兩天,也沒找出破綻,縱是朕想給張博文開脫,也是要尋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吧,朕準你在宮裏查閱鹽政司呈上來的卷宗,你若找出證據,張博文自是可免一死,若是你尋不出來,你知道,即使他進了京,也是國法難容”


    張蕙畹倒抽一口涼氣,暗道:是啊,自己隻想到了眼前的拖延之計,博文進了京,卻仍然死罪在身,如何能免一死,博文的生機,卻真的在那一堆鹽政司上呈的卷宗上,若是皇上準許自己查閱,自己也許就能從中間找出蛛絲馬跡,滯留宮中雖不妥,但為救博文,也隻能是賭上一把了,想到此,盈盈一褔道:


    “謝皇上體恤,臣女感激萬分,可否容臣女現在就查閱”


    楊紫青嘴角牽起一絲笑意道:


    “既如此,卻也不急在一時,如今已經到了晚膳時辰,你先陪著朕用膳後,再一一查閱也使得”


    這一說,蕙畹還真覺得腹中饑餓難耐,是啦!自己這一天一夜幾乎水米未盡,遂開口道:


    “謝皇上恩典,隻是君臣同桌而食,尚且不和禮法,況區區臣女”


    楊紫青瞥了她一眼道:


    “你和朕講規矩,那麽查閱卷宗卻是你一個臣女的本分嗎”


    蕙畹不禁噎住,楊紫青卻笑道:


    “放心,朕又不是老虎,你怕何來”


    說著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道:


    “況你上午的言行何嚐又合乎半點規矩”


    張蕙畹臉色一滯,卻也沒再搭話,楊紫青輕擊手掌,胡康進來,楊紫青道:


    “傳膳吧,就擺在......”


    說著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張蕙畹,略一沈吟道:


    “擺在西次間好了”


    張蕙畹暗暗吐了口氣,西次間比鄰禦書房,比這裏卻好了太多。皇上的晚膳也並不如想象的奢侈,但卻精致非常,分量不多,種類卻不少,一個個的精致小碟子裏麵也不過就一點兒的份量,雖是說和皇上一起用膳,但是蕙畹卻坐在下首的杌子上,麵前放了一張雕葡萄紋的檀木小幾,蕙畹心裏不禁一歎,大約自己這待遇,已經是皇上給的最大的恩典了,可是餘光掃了眼,高坐炕上的楊紫青,總覺得自己仿佛矮他一截,尊卑立現,這令蕙畹有些不大不自在。


    楊紫青今天心情大好,不禁覺得今天的飯食尤其香甜,遂進了兩小碗飯,但是蕙畹卻截然相反,雖玉粒金蓴,仍食不知味,隻略略進了半碗飯就住了,楊紫青微微皺了下眉,吩咐道:


    “另熬一碗糯糯的燕窩粥來”


    胡康楞了一下,目光複雜的掃過張蕙畹,退了出去,宮女太監上來收拾了,上了新茶來,蕙畹卻有些坐立不安的道:


    “可否容臣女一閱卷宗”


    楊紫青卻含著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道:


    “既你如此急迫,那就隨了你的意,胡康,把鹽政司的案卷拿過來”


    不一刻厚厚的卷宗擺在了炕幾上,楊紫青伸手一指對麵道:


    “你坐過來瞧吧,這兒的燈亮一些”


    蕙畹掃過去,沿炕側設了一對銅托牛角燈,卻是明亮的緊,略一猶豫,還是走過去,卻立於沿炕邊,拿起桌上的卷宗細細翻看,裏麵是鹽政司呈上來的,博文上任其間受賄證據賬本等物,明細的很,且每筆賬上均有博文鹽政督查府的官印,和至少三個經手官員的小印,一看上去卻鐵證如山,但是假賬不管怎麽做,都有漏洞,這是蕙畹所堅定的信念。


    蕙畹從來沒這麽慶幸過,現代時自己學的是財務,而且幹了好幾年,要不然,此時估計就要無計可施了,蕙畹看了一眼賬本上繁瑣的大寫數字,遂向一邊的小宮女要了眉墨和宣紙,在桌上開始把賬本上的數字一一轉為阿拉伯數字,再分別列成丁字帳的形式,頓時一目了然。


    但是厚厚的賬本,卻是要列上一陣子的,蕙畹全神貫注的做她的事情,楊紫青卻斜斜靠在引枕上,手握一卷書冊,有一搭無一搭的瞧著,目光卻透過書的縫隙,打量忙碌中的蕙畹,眼中不禁浮現訝異,看她要了眉墨和紙過來,接著就看她飛快的翻著賬本,手下刷刷的在紙上寫著什麽,卻甚是流利通暢。


    楊紫青不禁好奇的向紙上掃去,不禁一愣,紙上密密麻麻的列著一連串的洋數字,楊紫青在洋人進貢來的鍾表上見過這種數字,卻沒真的見人用過,看她用的如此自如,可見是個極精通的,這張蕙畹每每帶給自己震驚,楊紫青甚至不知道,她還有多少東西,是自己不知道,隱藏起來的。


    楊紫青的目光掃過青蔥玉指上移,落在她伸出的凝脂皓腕上,皓腕上帶了一對璃紋細金鐲,映著她的手腕越發的瑩白如玉,春裝羅裙本就輕薄,燈光一照,隱約可見裏麵膩白的肌理,削肩而上,脖頸處的領口沿著攢邊的細細薄紗,掩住裏麵的透體春光,弧度優美的下顎,紅潤的櫻唇上有些微微的晶亮水澤,大概是剛喝了茶的緣故,挺鼻上麵是一雙晶瑩的眸子,如今低低垂下,伸展出高高翹起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瀲灩的光芒,秀眉微蹙,劉海低垂,頭上別的一支翡翠蜻蜓簪,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顫動,燈影下,卻真真如振翅欲飛一般。


    楊紫青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弦仿佛也隨著她頭上的翡翠蜻蜓,微微顫動著,如平靜的心湖,突然悄悄落下一顆石子,細細的波浪一圈一圈的蕩漾開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楊紫青不禁暗暗後悔,當初自己怎麽就下旨賜婚了呢,不然以張家的家世,且隻有一女,必是要進宮閱選的,那時候,這樣才貌雙全,舉世難尋的佳人,就名副其實的屬於自己了,可如今,即使心動,即使喜愛,但她即是臣妻,又是弟媳,自己已然錯失,心裏頗有不甘。


    這時也不得不羨慕起紫安來,能得如此蘭心慧智的解語佳人為伴,也不枉此生了。蕙畹這一算,卻是忘了今夕何夕,胡康呈上燕窩粥,楊紫青示意給蕙畹,胡康遂輕聲道:


    “張小姐!張小姐!張小姐......”


    喚了她幾聲,蕙畹才聽見,擡起頭來,胡康急忙呈上燕窩粥道:


    “皇上賜下燕窩粥”


    張蕙畹急忙要謝恩,卻被楊紫青一擡手止住道:


    “你站了這許久,不累嗎,坐下吧,這裏不是朝堂,不用如此拘謹,且這帳一時半會兒恐也查閱不清,你要是一直站著,豈不要累死了”


    蕙畹一想也對,擡頭掃了楊紫青一眼,此時的楊紫青溫柔和悅,竟和平日判若兩人,其實和紫安兩人頗有些相像的,不禁令蕙畹突生出有幾分難言的親切,遂卸下了些許心防,遂謝了恩,坐下喝粥,楊紫青掃了她一眼,大約這兩日憂思,眼下有些淡淡的青黑,不禁心下憐惜,開口道:


    “卿可知庖丁解牛乎”


    蕙畹一愣,不曉得楊紫青問她這個作甚,遂點點頭道:


    “《莊子養生主》裏的一篇”


    楊紫青微微一笑道:


    “可解其意”


    蕙畹眼珠一轉,瞬間就明白了,這是楊紫青讓她勞逸結合,遂看了看桌上的賬本,恐怕今夜也弄不完的,且自己的眼睛確實有些酸澀難當,不禁開口道:


    “謝皇上指點迷津”


    楊紫青不禁低聲笑了,和她說話真真令人愉悅,聰明機敏,不用自己著意解釋,隻一點即通,蕙畹喝了粥,側頭掃了窗外,這西次間窗外是養心殿的後院,透過琉璃窗,可見院內的兩株女兒棠,枝頭簪滿了粉嫩的海棠花,一簇簇的,在明亮的月色中,顯得分外嬌媚。楊紫青道:


    “坐了這會子了,不如隨朕去院子裏走走可好”


    說著不待蕙畹回答,已經率先下了炕,龍行虎步的向外麵走去,蕙畹隻得跟了出去,春末風清,卻有明月當空,好一個難得的月夜,蕙畹不禁深深吸了口氣,院中的女兒棠卻不禁勾起了蕙畹些許思鄉的情緒,平安城的家裏也有兩顆,記得剛搬去時,也不是很高大,後來,自己歸家時,雖然遠不及眼前這兩株蓊潤繁茂,卻已是鬱鬱蔥蔥的了。


    海棠樹下設了石桌石凳,胡康拿了軟墊放在凳子上,楊紫青坐下道:


    “你也坐吧,如此月色,不要辜負了,朕與你賞月談詩如何”


    蕙畹一愣,張口要拒絕,楊紫青瞥了她一眼道:


    “舊年朕曾問你,你說不善辭賦,不過些許識得幾個字,如今還要推辭,卻是不能了吧”


    一句話堵住了蕙畹的退路,蕙畹隻得坐下,細細看去,月光下的海棠別樣嬌豔,一陣夜風拂過,隨著葉子淺淺的沙沙聲,落了一地的淺淡的花瓣,令人不免歎息刹那芳。楊紫青頗有興致的道:


    “古今詠海棠的詩詞多矣,唯獨東坡居士的最絕,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霏霏月轉廊。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卿覺得如何”


    蕙畹也被眼前的瞬間美景震懾住,隨口道:


    “我倒記得一首詠秋海棠的,栽植恩深雨露同,一叢淺淡一叢濃。 平生不借春光力,幾度開來鬥晚風?”


    楊紫青一怔道:


    “這個朕倒不曾讀過,卻是何人所作,頗有大氣之風”


    蕙畹搖搖頭道:


    “很久以前看過的,臣女也記不得了”


    楊紫青微微一笑,月光下,對麵的佳人,何嚐不是最嬌豔的一朵,月色、海棠、佳人、交織釀出一壇最香醇的美酒。令楊紫青不飲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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