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翎十分忐忑地望著葉家祺,接著戰戰兢兢地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碰了一下「兔兔兔」身上白色的軟毛。


    「你沒養過寵物?」她如此緊張的模樣令葉家祺失笑。


    「沒有。」徐翎搖頭。


    「小時候,我媽連養活我都來不及了,怎還能養兔子?再怎麽省,寵物也都需要一筆花費,生病看醫生、打預防針、飼料……什麽的。後來,我長大,經濟上雖然寬裕了,倒也沒動過這個念頭,這樣看一看,就很好了。」


    徐翎望著「兔兔兔」笑了,葉家祺卻覺無比難受。


    他怎會忘記她自幼家境困苦,居然問她如此蠢笨的問題。


    「可以摸沒關係,真的,像我這樣。」葉家祺撫了撫「兔兔兔」,鼓勵徐翎。


    這算是補償心理的一種嗎?他居然會如此喜歡一個女人,喜歡到想替她彌補童年缺憾?這念頭天真到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我要摸了喔。」徐翎的口吻緊張得像荊軻要去刺秦王一樣。


    「好。」葉家祺頷首,示意她放輕鬆。


    徐翎幾乎是閉著眼睛伸手的。


    「好軟!」碰觸到「兔兔兔」的那一瞬間,徐翎粲然睜眸,神色大亮,她興奮地盯著葉家祺,像終於成就一個多了不起的心願。


    「軟軟的、暖暖的……媽啊,『兔兔兔』怎麽這麽可愛!」


    「兔兔兔」摸起來療癒到不行,徐翎真覺她要融化了。


    「如果你很喜歡兔子,也有決心照顧牠們一輩子,可以考慮認養,有些機構能夠認養兔子,當中的義工也會教你怎麽照顧。」風紀股長很理性地告知她。


    「我如果真養了兔子,一定纏著你東問西問,還用得著打擾義工?」徐翎朝他敲了駿鼻子。


    「也是。」見徐翎似乎真的開心了,臉上的鬱色消失,糾結的眉頭也鬆開,哪還有半點方才在公園那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葉家祺如釋重負,懸得老高的心終於可以放下,舒了一口長氣,難得沒與她爭辯。


    徐翎摸著「兔兔兔」柔軟的身體,小心翼翼地碰碰牠的耳朵,觸觸牠的腿,揚眸望著葉家祺,笑得很滿足,滿足之餘,心窩卻覺空蕩蕩的,有個她不願觸及的地方,隱隱作痛。


    想當初,她還在腹誹葉家祺看來不像是個會養寵物兔的人,沒想到他不隻會養,還把「兔兔兔」照顧得這麽好、這麽可愛。


    她當業務當了許多年,自以為還算有看人的眼光,未料到頭來,她不隻看錯葉家祺、看錯最信任的鄰家大哥,就連別人是怎麽看待她的,都看錯……


    虧她還在日本料理店裏訓了侯晏新一頓,其實,她才是那個真正眼盲的人。


    眼前的「兔兔兔」太療癒,太輕易便使人卸下心防?,好不容易實現童年願望的徐翎回想起一路行來的坎坷不易,鼻頭一酸,居然毫無預警地哭了。


    她抬手抹眼淚,越抹眼淚掉越多,方才才以為警報解除的葉家祺瞬間被她驚出一身冷汗。


    她為什麽突然哭了?!


    她剛剛明明還在笑,甚至說兔子很療癒,因為摸到「兔兔兔」很高興,可現在卻拚命掉眼淚,就連一點預兆都沒有?


    葉家祺不知所措,全身僵硬,仿佛又看見皮卡丘從他眼前跳出來,精神抖擻地對他大喊:「十萬伏特!」


    「我、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慘了,他開始想丟包他無法駕馭的東西了。


    「趕一個正在哭的女人回家,你有沒有良心啊?」徐翎從包包裏掏出手帕,七手八腳地往臉上擦。


    她很少哭,幾乎不哭的,她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樣,她不想在葉家祺麵前示弱,卻無法阻止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


    「我是想,你跟伯母感情好,伯母或許比較知道該怎麽安慰你……」很想喊救命的葉家祺實話實說。


    「你別鬧了,讓我媽看見我哭,她不知要多長幾根白頭發外加念我多久,你讓我在這裏坐一下就好,不要跟我講話也不要看我,我很快就哭好了。」徐翎坐到一旁的沙發,將臉埋進手帕裏,不喜歡別人看見她脆弱的樣子。


    很快就哭好了?原來是這樣的嗎?


    好,就聽她的,不要跟她說話,也不要看她。


    葉家祺聽話地將「兔兔兔」放回兔籠裏,洗過手,沈默地坐到徐翎身旁,目不斜視,連氣也不敢多喘一口,可是,說「很快就哭好」的徐翎並沒有哭好。


    刻意壓抑的細碎哭音回蕩在靜悄悄的屋子裏,紮得人分外心疼。


    葉家祺如坐針氈地坐在她身旁,眼睜睜看著她哭,渾身不對勁;想讓她停止掉眼淚,偏偏什麽招數都已經用盡。


    多年來單身的決定果然是對的,葉家祺覺得他今晚死掉的腦細胞比從前死去的還要多出許多。


    良久,葉家祺歎了很深、很深一口長氣。


    「在公園裏,你說,你不是靠自己能力升上來的,可是,平心而論,你做得很好,千萬不要妄自菲薄。」不論再怎麽努力轉移話題,她還是因為今晚發生的事難過吧?葉家祺決定正麵與她談談這件事。


    「你在安慰我?」手帕裏悶悶傳來一句。


    「不,我從不說謊。」


    「那你快說我是你見過最美的女人了。」


    「……」當他魔鏡嗎?她怎麽對這件事執念這麽深?


    「我都已經說我不說謊了。」為什麽會突然跳出這問句?葉家祺真是搞不懂徐翎。


    「我都已經這麽傷心了你還不安慰我?」狼心狗肺啊真是,徐翎越哭越大聲了。


    其實,她很想對葉家祺訴苦,很想向他訴說今晚發生的事,很想向他傾吐多年來的心事和苦水。


    可是,她一方麵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隻會抱怨和自艾自憐的人,另一方麵,也無法向葉家祺坦然訴說今晚發生的一切。


    她不想說侯晏新壞話,無法坦言侯晏新要她做些什麽惡劣的勾當,所以,她隻能選擇悶在心底,胡亂說些蠢話來發泄。


    「就是你已經這麽傷心了才更不想騙你。」風紀股長可不會因為人家掉眼淚就放水。


    「……」非得這麽誠實嗎?如果不是手帕上已經沾了眼淚鼻涕,徐翎真想拿來扔他。


    「其實,你……很像油桐花。」徐翎不知悶悶哭了多久,葉家祺驀然開口。


    事實上,若不是太手足無措,若不是太拿她沒轍,葉家祺想,他是決計不會告訴她這件事的。


    「我為什麽要像油桐花?就不能好好像朵玫瑰或牡丹嗎?」換言之,他就是覺得她不夠美嘛!徐翎心情極度惡劣,又開始找起葉家祺麻煩。


    無理取鬧還有更誇張的嗎?葉家祺真是敬佩全天下會哄女人的鄉親父老。


    他,定是上輩子做了什麽壞事,老天爺才會扔下,個難纏的徐翎給他,非得教他嚐嚐苦頭。


    既感麻煩,又覺可愛;想轉身離開,偏又牽腸掛肚……


    「油桐樹當初並不是被當油桐樹栽種的。」葉家祺看了看那團抖動的手帕,平緩地道。


    「喔。」抖動的手帕吸了吸鼻涕,很沒誠意地應了一聲。


    「除了日據時代,日本人因為看好桐油價值,大量引進油桐木之外,油桐樹在台灣被廣泛種植的原因,是因為日本的木材市場,曾經很需要梧桐木,可是,梧桐樹生長不易,又容易感染疾病,所以,後來有些商人動了腦筋,開始廣泛種植材質類似、生長又快速的油桐樹,企圖以假亂真,外銷日本。」


    「你現在要跟我講解台灣史就對了。」對一個哭得亂七八糟的女人講解台灣史?可以報警抓他嗎?徐翎幾乎想用手帕把自己悶死了。


    葉家祺哪會聽不出徐翎的調侃?


    可他不理會她的抗議,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日本人向來精明,察覺這是一場騙局之後,便不再跟台灣采購油桐,於是,這些被群起種植的油桐樹,就被滿山遍野地扔在那裏,再也無人問津。」


    「所以我是山寨花,而且還被始亂終棄?」徐翎聽見刺耳的關鍵字,終於從手帕裏探出臉,這下真拿手帕扔葉家祺了。


    「不是。」葉家祺接住她丟來的手帕,看著她哭得亂七八糟的模樣,百般無奈,又萬分想笑。「你聽我說完。」


    「鬼才要聽你說完,我要回家了啦。」徐翎抹了抹臉,忿忿地從沙發上站起,賭氣地朝玄關走。


    葉家祺一個箭步擋在她身前,這輩子從來沒說話說得這麽快又這麽急過——


    「油桐樹雖然不是以那個目的被栽種的,但是,卻帶來了另一種不可思議的經濟價值,徐翎,你想想,每年風光無比的桐花祭,帶來多少觀光收入?如今人人都想著看桐花、看五月雪,又有幾個人知道梧桐樹開的是紫色花朵,有誰想去看梧桐花?你說,你不是靠自己能力升上經理的,可是,徐翎,你是桐花,雖然不是以那個目的被製造的,卻創造了比當初更高的價值。」


    徐翎怔怔地望著他,與他對視許久。


    「你很堅持一定要說完就對了?」琢磨完葉家祺的話中內容,她吸了吸鼻子,想哭的同時,又想笑。


    到底是誰安慰人可以講出這麽長一段話?旁徵博引,居然連台灣史都來了?


    他好討厭、好羅嗦、好煩,又好吵,可是,不論她身體難受或心裏難受時,他都在,他好溫暖、好療癒,也好可愛。


    就算他是在安慰她,她今晚不平靜的心,都因為這番他硬要逼她聽完的話,漸漸歸於平靜,而且,他說他從不說謊……


    他肯定她,在她如此需要被肯定的時候。


    「葉副理。」


    「嗯?」


    「我好像,有點喜歡你。」再自然不過,這句話便輕易溜出口。


    徐翎仰首看他,剛哭過的睫毛濕濕亮亮,鼻子和眼睛都紅通通的,心跳驟快,對陡然意識到的心意感到清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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