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工作靴的大腳踏上了以檜木鋪成的步道,包裹在長褲下的強健長腿邁著步伐,每一步都是那麽沈穩,卻又帶著貓般的優雅靈巧。


    陽光透過藤架的縫隙灑落,吻上了他飽含男性魅力的粗獷臉龐,一陣風拂來,揚起了兩旁香草植物的芳香,汪嶽驥深深呼吸,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讓他微微勾笑。


    他沿著步道往主屋走去,那是棟有著黑頂白牆的兩層樓歐式建築,在四周花海及綠蔭的包圍下,美得猶如童話中的夢幻小屋。


    寬厚的大手握著一把鼠尾草,高大魁梧的身形原該和那紫色小花形成可笑的對比,但他身上自然散發的從容卻把一切融合得天經地義,反而還為那不容忽視的強悍氣魄增添了一絲撩人心弦的溫柔。


    汪嶽驥抬腳敲掉靴底沾黏的泥土從後門進屋,走入與餐廳相連的廚房,烹飪及用餐的空間隻用一道高度及胸的櫃台劃分開來,開放式的設計少了作客的拘束,帶來居家的溫馨與輕鬆。


    “好嬸?”沒看見人,汪嶽驥往客廳移動,發現那抹熟悉的富態身影站在沙發旁,他走了過去。“你要的鼠尾草我摘來了……”他倏地停住,因為他每天照鏡子都會看到的臉正出現在電視上。


    “哎呀,汪大哥可能太緊張了。聽說你們這裏的……”女主持人正這麽說著。


    緊張?汪嶽驥挑起一眉。哦,不,他一點也不緊張,他隻是不愛在節目的刻意擺弄下賣力鼓吹這個莊園的好處,那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市儈的推銷員,而不是他樂於成為的田園工作者。


    灰發圓潤的好嬸看著電視,畫麵裏笑容可掬的慈祥臉龐如今皺起眉頭,臉上寫滿了哀怨和痛心,瞥了他一眼,重重搖頭歎氣。


    他就知道,隻要一看到這節目準沒好事。汪嶽驥百無聊賴地揉揉頸後虯結的肌肉,唇角半勾,黑湛的眼底有著幾不可見的煩躁及莫可奈何。


    這個電視台未免也太省製作成本了吧?節目不斷回放,兩個禮拜前播過,昨天晚上也播,今天又遇上,最煩人的是,每播一次,好嬸就擺一次臉色給他看。


    逃避不是他的個性,裝作視若無睹默默退出火線這種窩囊行徑更是違反他的原則,要講來啊,他汪嶽驥沒在怕的。


    “唷,這個攝影師技術真好,把你拍得至少年輕十歲,難怪每次回放你都會守在電視機前麵看。”他非但沒閃避話題,還直接挑明殺進要害。


    “拍我有屁用啊?你才是老板欸!”戰爭一觸即發,親切的鄰家大嬸形象蕩然無存,此時叉腰指著他罵的凶悍勁反倒比較像是教訓頑童的嚴母,隻差少了根雞毛撣子助陣。“結果咧?你講了什麽?連十個字都不到!你平常教人怎麽種花、怎麽提煉精油不是很會說嗎?結果難得上電視,你反而像個啞巴!”


    汪嶽驥泰然自若地倚靠沙發椅背,長腿舒適交迭,彷佛迎麵而來的是溫言慰藉而非河東獅吼。“我緊張。”他聳聳肩。


    “緊張個頭啦!”好嬸爆出大吼。“你根本是懶得開口!誰不知道你是在氣我們讓電視台來拍,故意﹃張﹄給我們看,我看你看透透了啦!”


    “既然知道那不就得了?”汪嶽驥唇角半扯,涼涼丟出一句。


    沒錯,他才是那個該生氣的人。明知道他最討厭媒體宣傳,他們竟然還敢瞞著他答應電視台來采訪,直至大批人馬殺到莊園門口才推出好嬸當敢死隊告訴他,要不是整座莊園裏的員工全都和他淵源極深,他真的會氣到將他們全部裁員。


    偏偏雖名為主雇關係,但這群人不是他從小喊到大的叔伯姨嬸,就是熟到不行的鄰居玩伴,在人情義理的層層壓力下,他真做得出什麽狠絕懲處才有鬼。他們也是吃定了這一點,才會想用這種先斬後奏的方式逼他就範。


    不過,以為趕鴨子上架他就得乖乖任人宰割嗎?這也未免太小覷他汪嶽驥了。


    他就像看戲似地坐在那兒當活生生的人形立牌,不言不語的冷淡反應讓鏡頭外的一幹人等全都氣得牙癢癢的,卻又拿他沒轍,因為他們知道他能忍住氣沒把電視台的人當場轟回去已經算給足了他們麵子。


    “厚,我會被你這小子氣死!”好嬸自知理虧,一口氣又吞不下,直跺腳。“這又不是壞事,你沒看我們連續兩個周末房間都客滿,要不是上電視哪有這種好康?”


    “那你和怡君忙到沒時間吃飯休息,其它人被煩到耽誤采收、延誤製作商品的進度,這就是好事了?”雖然語調仍是懶洋洋的,但半眯的眸光已讓那張陽剛的俊容染上不悅之色。


    對他而言,栽種香草花卉及製作相關商品才是正事,整個莊園的主要人力也全用於此,民宿隻是另一項無關緊要的附加價值,他從沒打算由此獲利。


    更何況他會經營民宿,是為了讓沒體力下田的好嬸有事可做,很多人都容易被好嬸活力十足的忙碌笑臉騙過,但他可從來不曾忘記她已經快七十歲了,還有高血壓和糖尿病,身體狀況並不好。


    加上他小時候的鄰居玩伴趙怡君對民宿有興趣,他也就任由她們弄去,當作她們打發時間的消遣,結果她們反而本末倒置,把自己累得三更半夜回不了家,他製止都來不及,又怎麽可能還會配合廣為宣傳?


    好嬸原本氣鼓鼓的表情添了些許忸怩的笑意。阿嶽這孩子不會講什麽好聽話,但自小看他長大的她很清楚,其實阿嶽是怕她太累,怕她為這個民宿付出太多。


    “如果民宿的生意可以一直都這麽好,再請人就好了嘛。”好嬸語氣軟了些。


    “免談。”汪嶽驥一口回絕。“生意再好下去,小心我關掉民宿。”


    “關?你敢關試試看!”聽到他的威脅,好嬸瞪他。“我們好不容易才做出名氣,你要是毀掉它,我就跟你拚命!”


    那股捍衛勁兒,真讓人分不清誰才是這間民宿的老板。汪嶽驥感到啼笑皆非。


    “好嬸,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吧?”他淡淡開口。


    早在經營民宿前,他就和好嬸約法三章,她和怡君愛怎麽玩都隨她們,除非必要他不會過問,唯一但書就是不能超過他的容忍極限。


    要辦diy工坊?可,他撥出空間蓋了棟可愛的小木屋,買了簡易器材,還會抽空擔任指導老師。


    需要講解種植要領?可,他吩咐下去要是客人提出疑問時別冷顏相對話說回來,莊園裏那群員工熱心得很,用不著客人問,光是看到一堆城市鄉巴佬笨手笨腳挖土的樣子,都會忍不住主動過去關照一下。


    隻要別妨礙到莊園的工作,這種舉手之勞他不會吝於付出,也很樂於將香草植物的好處與作用向大眾分享,但再多他就沒辦法接受。


    好嬸被自己做過的承諾壓得啞口無言量力而為,這就是她答應過阿嶽的。以為很容易做到的四個字,直到後來才發現包含的範圍實在太廣泛。


    “真不知道你是在固執什麽?”理不直氣不壯,好嬸從咆哮轉為咕噥。“雖然生意變好會害其它人工作變重沒錯,但他們都嘛很高興,還會幫忙招呼客人,就你一個人不想賺錢。”


    汪嶽驥徑自在那裏扭轉臂膀、活動筋骨,痞痞地當作沒聽見。


    在這兒,最大的特色就是自由,講白點,就是服務不周。


    擁有六間套房的民宿平日還好,假日客滿時光靠好嬸和怡君兩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所以很多服務都是采取自助式,更沒有所謂的導覽人員,園區內看得到的人都可以問,但不代表他們有義務回答,因為這並不是他們的工作範圍。


    雖然如此隨興,反而成了一種獨特,他也從沒聽客人抱怨過有誰態度不佳。他很幸運擁有一群好員工,濃厚的向心力讓他們自願慷慨付出,甚至弄到後來,每個人都希望民宿能蓬勃發展,反倒是想要維持現狀的他成了眾矢之的。


    拜托!生活大受打擾的人又不是他們,為了這間民宿他做了多少犧牲?洗完澡打赤膊攤在沙發上暢快喝啤酒的權利被剝奪,看到沒禮貌的小鬼亂摘花、破壞器材的舉動還得硬擠出笑好言相勸是說他那堪稱猙獰的笑容往往也嚇得他們瞬間呆站原地不敢動彈要是生意再好到讓他連平日都沒有喘息的空間,他絕對會抓狂。


    無為而治、順其自然,這就是他經營這間民宿的最高原則。


    “阿嶽啊……”見他一臉無關緊要的模樣,好嬸還想再念,卻被電話鈴聲打斷。


    響的是民宿對外的營業專線,充滿服務熱忱的好嬸立刻衝過去抓起電話。


    “香草莊園您好……對、對,宋小姐,你到啦……”


    汪嶽驥瞄了眼日曆。禮拜二,不用工作還可以住民宿遊玩,現在無所事事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勾起淡嘲的笑,他踱到餐廳,把手中的鼠尾草花束放在台上,然後打開冰箱取出一罐寶特瓶,旋開瓶蓋直接就口將裏頭的液體豪邁灌下,冰涼的麥茶滋味讓人通體舒暢,瓶身卻用簽字筆大剌剌地寫著幾個字“灌溉用肥料,請勿飲用”。


    這冰箱裏的東西是專門供住宿的客人自由拿取的,他不想小裏小氣拿玻璃杯裝來喝,又不想讓自己的口水荼毒到某個不幸的客人,用恐嚇性標語來確保這個瓶子為他專屬是最好的方式。


    喝過癮了,把瓶子放回冰箱,一抬頭,正好對上好嬸手拄在台上看他的目光,此時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堆滿和藹可親的笑容。


    “我要回去工作了。”不廢話,他當機立斷決定撤退。經驗法則告訴他,當好嬸笑得太過慈祥時,必然有求於他,而且通常都是他不太想做的事。


    “去吧去吧。”好嬸沒攔阻,反而揮手相送。“我自己開車去好了。”


    汪嶽驥倏地停下腳步,擰眉看向她。“你要去哪?”他懷疑好嬸連油門和煞車都分不清。開車?開玩笑還差不多!


    “有客人搭客運來,我要去接她。”好嬸說得很輕鬆,聽在汪嶽驥耳中卻成了點燃炸藥的引信。


    “把那句宣傳詞給我拿掉”他憤怒地大吼。“網頁上不準再放搭客運過來的方法!說什麽搭客運就可以到?放屁!從站牌走進莊園至少要半個小時,我就不信有人走到之後能不破口大罵!”


    他最氣這一點,為了拓展客源,她們聲稱這裏交通便利,就算搭車族也可以輕鬆前來,這根本就是不實廣告!


    “是可以到啊……”有求於人,加上知道他吃軟不吃硬,好嬸隻好裝無辜。“而且我們可以派接駁車。”


    “我可不記得有配接駁車和司機給你。”汪嶽驥雙臂環胸,冷冷地嗤哼。“叫客人自己走進來。”


    之前幾次都是他看不下去,妥協開車去接客人,結果好嬸反而有恃無恐,這次他絕不讓步,看她下次還敢不敢!


    好嬸癟起嘴。“好讓客人走得又氣又累,然後罵我這個老太婆,反正你在園裏工作聽不到,也不在乎人家怎麽對我,沒關係,我老了,再沒多久就要躺進棺材了,被罵個幾句也無所謂……”說著說著,她都哽咽了。


    汪嶽驥惱怒地扒過額發,不知道該咆哮還是跳腳。可惡!明知好嬸是在演戲,他卻狠不下心置若罔聞,他恨透了這種被吃得死死的感覺!


    “這是最後一次。”他眯起眼咬牙警告。“你們要是再不把搭車方法拿掉,下次就算你得用腳踏車一個一個載進來也休想我會幫忙!”


    “沒問題、沒問題。”一改方才可憐兮兮的悲慘模樣,好嬸笑咪咪的,從圍裙口袋掏出一張紙。“來,這是客人的名字和電話,見到客人要笑,別用臭臉嚇人家。”


    回應她的是一聲重重的嗤哼,汪嶽驥抽過紙條,頭也不回地走向客廳,即使看不到人,拉抽屜、拿車鑰匙等乒乒乓乓的碰撞聲仍不時傳來,說明了他有多生氣。


    最後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詭計得逞的好嬸咧了嘴笑,眼中同時也盈滿感動。阿嶽雖然老是把話說得很硬,但當她真的遇到困難時,他絕對會第一個跳出來幫她。


    其實那個客人堅持她自己走進來就可以了,但這哪是待客之道呢?所以她還是要阿嶽出去接,而且還有一點那個小姐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聽聲音感覺年紀不大,應該是單身吧?不知道長得怎麽樣?有沒有機會和阿嶽結朵桃花啊?


    她知道阿嶽對這些都市來的漂亮小姐沒什麽好感,但除了上門的遊客外她還能上哪兒找人?她不敢把希望放在村裏,因為依阿嶽受歡迎的程度,要是有喜歡的女孩他早就追到手了,哪會隔了這麽久都沒動靜?


    或許是之前那件事真的太傷阿嶽的心了……好嬸歎了口氣。可是她還是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阿嶽娶老婆啊!不然她就算走也走得不安心。她不是在亂點鴛鴦譜,隻是想多多幫阿嶽製造些機會,成不成就是他們年輕人自己的事了。


    一個女孩子家自己跑來住民宿,這是算怪還是特別?阿嶽會喜歡這種個性的女孩嗎?好嬸拿起那把鼠尾草開始處理,對這名即將到來的單身客人充滿期待。


    汪嶽驥開車出了莊園,他將車窗全開,讓隱含青草芳香的風吹進車內。


    即使夏天的風多少都會帶著暑氣,對他來說還是比冷氣舒爽太多,他愛這純樸的味道,愛這充滿自然的氣息。


    隻是來度假的客人通常不太能接受這種“野趣”,坐上一輛沒開冷氣的車,開口的第一句話絕對是抱怨。汪嶽驥哼笑,仍拖延著不關窗,反正人還沒接到,再不然推說冷氣壞了他們也拿他沒轍,誰叫好嬸要擅自答應接送?


    這種惡作劇的無言反抗讓他鬱悶的心情好了許多,他吹著口哨,把接人的行程當成兜風的快樂時光。


    開了一陣子,看到遠處逆向走來的人影,他放慢車速。


    一、那人拖著行李箱;二、通常會出現在這條路上的人,目的地都是前往莊園。這兩點讓他確定來者是莊園的客人,但在距離近到可以看出對方是個女子時,他有點感到納悶了。


    她戴著頂漁夫帽,壓低的帽簷掩住她的臉,t恤、牛仔褲配上遮陽的長袖襯衫,若不是因為距離拉近能夠由她的纖細身形判斷,否則遠看實在很難分出性別。


    他要接的人是她嗎?隻有一個人?汪嶽驥單手掌控方向盤,另一隻手拿出手機,瞄了眼好嬸所給字條上的號碼,逐一按下數字。


    此時車子已快和她錯身而過,手機傳出等候鈴響的下一刻,她也正好停下腳步翻找背包裏的東西,他確定了她就是他要接的人。


    他隨手將手機置於腿上,經過她後,方向盤一打,車身靈巧地劃了個弧度,轉向來到她身後約十來公尺的地方。


    她朝他的方向投來一眼,往路旁退了些,然後看了手中的手機好一會兒,才把手機湊近頰旁。


    “喂?”同時,他置於腿上的手機傳來聲音,清清淡淡的女聲,不帶任何情緒。


    “我是香草莊園的人,請上車。”汪嶽驥接起手機,將車開到她身邊停下。


    她遲疑了下,仍站在原地沒動。“我說過我自己走進去就可以了。”即使隻隔著車門、車窗全開,她還是選擇透過手機說話。


    這一點好嬸倒沒有告訴他,汪嶽驥譏誚地想。不過他可以理解好嬸為什麽堅持派車來接,因為在大太陽底下走上這段路算是種酷刑,任何一個稍有良心的人都不會這麽狠,他氣的是好嬸她們的誇大廣告,可不會遷怒到其它無辜的客人身上。


    “開車五分鍾,走路半小時,舉手之勞罷了,請上車。”他結束通話,不讓她再用這種咫尺天涯的方式和他溝通。


    她又猶豫了一陣,這才收下行李箱拉杆,開門上車。


    “還有人嗎?”汪嶽驥問。怕她還有腳程慢的同伴落在後頭,他可不想做去而複返這種蠢事。


    “沒有。”她關上車門,完全沒抬頭看他。


    汪嶽驥踩下油門,往莊園的方向開,不著痕跡地透過後視鏡打量她。


    宋千容,好嬸給他的紙條上寫著這個名字,置於一旁的行李箱有著時髦彩殼,是唯一看得出與流行有所牽扯的事物,也突兀得和她一身樸素完全不搭軋。


    從一上車她就緊靠車門,視線一直盯著窗外,全身上下充滿了不自在的緊繃感,實在教人很難相信她是在欣賞風景。


    她在怕什麽?怕隻要瞄他一眼他就會和她聊天嗎?陡升的念頭讓汪嶽驥突然很想測試看看,他故意清了下喉嚨,果見她身子一僵、防備盡起,隻差沒直接開口別煩我。


    汪嶽驥差點笑出,趕緊抿唇忍住。有趣了,通常都是他被客人的攀談和連串問題煩到不行,這還是第一次遇到立場顛倒的狀況。


    難得彼此都有沉默寡言的興趣,那他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斂回視線,沒再看她。


    宋千容雖然望向窗外,但她的注意力一直係在駕駛座的男人身上。她知道剛剛他在看她,用不著對上視線來證實,她就是有這種感覺。


    這是可想而知的,當看到一個女子隻身投宿時,會感到好奇是人之常情。但她沒有閑聊的心情,也不想解釋自己的怪異行為,她等著,隻要他發問,她會用再簡單不過的幾個字堵得他開不了話匣子。


    沒想到他沒有刻意挑起話題,也沒有徒勞無功地做著嚐試,除了那聲像是發語詞的輕咳之外,他一直看著前方專心開車。雖然車子裏一片靜默,但他的態度將這種原該尷尬的狀況變得自然,像在無聲宣告著她若不愛說話就用不著勉強說話。


    她認得這人就是出現在電視上那個又酷又寡言的老板,自由、隱私、不被打擾他沒騙人。


    這種卸除了虛假偽裝的自在感覺,讓宋千容懸緊的心思漸漸放鬆了,她靠著敞開的車窗,任由不斷拂進的風吹散方才走了段路的悶熱,眺望這片和水泥叢林截然不同的廣大視野。


    車子通過一道攀滿綠色藤蔓的拱門,進入莊園的私人車道,兩旁種滿一簇簇長著小白花的可愛矮圓樹叢,繞了兩個彎,停進一片鋪著雪白鵝卵石的空地上。


    “到了。”汪嶽驥道。


    宋千容下車,摘下帽子,被矗立前方的漂亮洋房給迷炫得眯起了眼。


    它好美,有著典雅的黑頂白牆,還有一扇又一扇用木條框起的大片玻璃窗,足以想見從裏望出的完美景觀會有多讓人讚歎。


    她光顧著看,渾然沒發現有一雙精銳的眼正將她從頭到腳細細地斂進眼底。


    站在車旁的汪嶽驥對自己的注視完全不加掩飾,因為他知道此時的她正震懾於這片美景中,根本無暇分心注意到他。


    她不高,最多隻及他的下顎,但若在缺乏對比的情況下,那過於纖細的骨架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身形高ぁK脂粉未施,白皙的臉上又是塵又是汗,濕濡的發絲貼在額上,看得出那段路讓她走得一身狼狽。


    她的五官秀氣精致,卻很難去論斷她美或不美,因為她臉上布滿的憔悴神色足以讓美女變成路人,再加上那削得極短的小男生發型,讓原就瘦削的她活像隻幹癟的小貓,一隻被人遺棄雨中、孤苦無依的悲慘小貓。


    那畫麵意象鮮明地浮出腦海,幾乎和眼前的她重迭。汪嶽驥對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訝異,這隻不過是他真正看清楚她的第一眼罷了,為什麽會擅自這麽武斷地形容她?


    但當視線再落在她身上時,他立刻明白為什麽會有那種感覺了


    那雙眼雖因驚歎散發出光彩,卻仍蒙著一層黯色,彷佛種種喜悅都進不了她的心裏,她甚至連唇角都不曾勾起,連一聲誇讚都不曾逸出。


    她不快樂,她一點也不快樂。這個發現讓他心口倏地一緊。什麽樣的沈窒會重到連這片美景都無法拂去?又是什麽樣的痛讓她選擇獨自來到他地療愈?


    “喀噠”一聲輕響拉回他的心神,汪嶽驥循聲望去,看到她正拉起行李箱拉杆,她一抬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宋千容微僵,並沒慌張地別開目光,隻是疏離而防備地看著他。


    落魄的小貓哪會有這種眼神?汪嶽驥不動聲色,借著鎖車的動作掩飾了略帶自嘲的笑意。真是的,他未免想太多了,人家宋小姐不過是來住個一晚,他妄自對她下什麽評論?


    把所有想法全都隱去,他率先邁步朝房子走去。“進去後會有人幫你登記住宿。”


    在他經過她身旁時,宋千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直至他走進屋內,梗在胸口的氣才緩緩吐出。


    剛剛坐在車裏還沒什麽感覺,直至踩在同一平麵才發現他的高大,她不是沒見過強壯的男人,但他卻和她所見過的人完全不同。


    他的頭發極短,穿著簡單的棉質襯衫和長褲,明明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打扮,不知道為什麽卻給人一種狂野不羈的感覺。


    或許是他的眼神,堅定深邃中又帶著點難以察覺的傲慢,或許是他的氣勢,襯著那昂藏的身形散發出強烈的存在感,他剛剛隻不過是從她身旁走過,就已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是來放鬆心情,不是來自找麻煩的,這種會讓她緊張的人還是避開點好,她已經受夠男人了……因乍見這片美景而短暫遺忘的過往又撲回心頭,宋千容咬唇,強迫自己抑下。


    如果這裏的人真的不會過問太多,她會打算在這裏住上一些時間。畢竟,她剛剛就真的忘了那件事了,不是嗎?雖然時間很短,但她真的曾經忘過,這對她而言已經是一大進步了。


    抬頭定定看了這棟房子許久,那可讓人看穿的透明感彷佛給了她麵對現實的勇氣,她挺起背脊,朝它堅定走去。


    “好嬸?好嬸!人帶回來了。”汪嶽驥進屋,揚聲喊道。


    語音方落,立刻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從木製樓梯奔下。


    “歡迎歡迎”隻看到他一個,原本滿臉笑容的好嬸皺起眉頭。“人咧?”


    “在外麵,應該等一下就進來了。”汪嶽驥將車鑰匙擺回抽屜,略一猶疑,才又繼續說道:“這個客人好像不太喜歡跟人講話,你順便交代一下怡君別太去煩她。”


    好嬸眼睛張得好大。這還是阿嶽第一次叮嚀她要怎麽對待客人,不會這短短的一段路真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吧?


    “為什麽?她很文靜嗎?害羞?內向?怕生?”好嬸興奮地追問,原來阿嶽喜歡小家碧玉型的啊!


    “都不是。”汪嶽驥有點後悔冒出那句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搞的,心念甫動,話就脫口而出。


    他怕好嬸和怡君不懂得察言觀色,而且平常日的客人不多,她們有足夠的心力去將宋千容奉為上賓,但這應該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


    其實他還真有點想知道,要是對上好嬸滿滿的關懷她會有什麽反應。板起臉?轉頭就走?但憶起那抹蟄伏在她眼中的深沉悲涼,試探的念頭就倏然打散。


    他不想讓她的處境更雪上加霜,就算這隻是他的誤會也罷,他不願冒這個無謂的險,她如果想要一個清靜的假期,他就給她,順口交代一下並不難。


    “不然是怎樣”得不到答案,好嬸有點火了。難得阿嶽會特別在意一個女孩子,什麽意思他卻不講清楚,教她怎麽不生氣?


    汪嶽驥正要解釋,聽到玄關處傳來的些微聲響。來不及了,其餘的就讓好嬸自己去體會吧。


    “反正記住我說的,你自己看就知道了。”他簡單帶過,走向廚房從後門離開。


    這小子!好嬸瞪著他消失的方向,氣得咬牙。哼,不說就不說,她自己看!


    “請問要在哪裏checkin?”身後傳來女孩子的聲音。


    來了!怒氣頓時煙消雲散,好嬸興奮地回頭。“宋小姐嗎?外麵很熱厚?來來來,我幫你登記……”


    接下來不到三分鍾,好嬸已經明白汪嶽驥那句叮嚀所為何來。


    她充分見識到除了文靜、害羞、內向、怕生這些個性外,還有一種個性會讓人主動跟她保持距離。


    那就是冷漠。


    冷到極致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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