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香染傻傻地坐在噴水池邊。


    中午十二點多,辦公大樓外人來人往,上班族們盼望了一早上,終於捱到午餐時間,三三兩兩結伴找餐廳去,唯有她,孤單一人坐在水池邊發呆。


    梁以聰不許她繼續待在公司,要她回家休息,她提著公事包走出辦公室,卻不知何去何從。


    這麽多年來,她總是忙碌,不是忙工作,便是忙家務,還得時時為孩子的一切打算,即使是假日,也從不得閑,如今,平白得到一天休假,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拿出手機,期盼著哪個人會打給她,可今天不知怎地,她的客戶們竟也像全體跟著放假去了,整個早上她的手機不曾響過一回。


    而那個昨夜被她趕走的男人,以及也跟著負氣離去的兒子,竟也不曾打過一通電話,她茫然,心痛,也忍不住憤慨。


    就算軒軒因為跟她賭氣,不肯跟她聯絡就算了,他這個做父親的從她身邊帶走兒子,難道也不會打電話給她報個平安嗎?


    他該不會......他不會從此一去不回了吧?天啊!於香染驀地站起身,掩住幾欲逸出唇間的尖叫。她為什麽一直沒想到,說不定他會借機帶著軒軒遠走高飛了呢?


    他該不會從她身邊搶走兒子吧?天啊!天啊!一念及此,於香染頓時手足無措,在原地急得團團轉,卻不知該怎麽辦。


    姚立人甚至連手機都沒有,她根本不可能聯絡上他,以他過去的紀錄,他如果不交代一聲,誰也不可能得知他的行蹤,他很有可能......真的可能就此消失......


    「你怎麽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肚子餓了嗎?」半戲謔的聲嗓忽地在她身後揚起。


    她猛然旋身。是姚立人!他站在她身後,穿著運動夾克與牛仔褲,依然是一副瀟灑不羈的打扮,他對著她笑,墨黑的眼中眸光閃爍。


    「我幫你帶便當來了哦。」他舉高一個大大的餐盒,獻寶似地說道,「五星級飯店的便當,嗬嗬,你一定很想吃吧?」


    他沒離開,他替她送來便當,他還在台灣......強烈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於香染身子驀地一軟,微微搖晃。


    姚立人趕忙攬住她肩頭,將柔軟的嬌軀護在懷裏,「香染,你還好吧?」


    「軒軒呢?」她抬眸看他,嗓音發顫,「他人呢?」


    「他去學校上課了。」


    「他真的在學校?」


    他挑眉,「不然你以為他會在哪裏?」


    「我、我不知道,我還以為......」她心慌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仰望著他的眸,凝漾淚霧。


    姚立人目光一沉,嘴角嘲謔的笑意斂去,「你以為我帶著他離開了。」他溫和地接口,「對吧?」


    她沒回答,滑落頰畔的一顆清淚卻泄漏了她的心思。


    他心一扯,小心翼翼扶著她在噴泉邊緣坐下,「我不會這麽做的,你相信我,香染。我不是說過嗎?我隻是帶著軒軒在飯店裏住幾天而已,他現在情緒還很激動,我會慢慢開導他,等他想通了就帶他回去。」


    「你真的......會讓他回到我身邊嗎?」她不確定地問。


    「會的。」他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握住她的手,「你相信我。」


    他要她相信他,他說絕對會讓軒軒回到她身邊。她能相信他嗎?她敢相信他嗎?


    於香染鼻一酸,一股難以形容的委屈忽地在胸臆漫開。為什麽啊?她這麽多年的付出,竟然還要擔心這個男人會不會將她最心愛的孩子送還給她?為什麽老天要如此捉弄她?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立人,我做錯了什麽?」她含淚問他,是心酸,也是不甘。「軒軒是我一手拉拔長大的,我喂他喝奶、替他換尿布,他半夜睡不著,我爬起來抱著他哄他睡;他小時候身體不好,老是生病,是我背著他上醫院,是我在床邊守著他照顧他;他上幼稚園,上小學,我想盡辦法讓他上最好的學校,受最好的教育,不管花多少錢,不管我要怎麽拚命賺錢,我都甘願......我這麽對他,為什麽他隻想著要爸爸?為什麽他不要我了?」話說至此,她不禁哽咽,雙手掩住臉,藏去不爭氣的淚水。


    見她如此哀傷,姚立人也忍不住心痛,他橫臂攬住她顫抖的肩,低聲勸慰她:「他不是不要你,香染,軒軒很愛你的,他真的很愛你。」


    「他真的......很愛我嗎?那為什麽你回來不過一個多月,他的心就整個被你收買了?隻因為你對他比較好嗎?你讓他打電動、教他踢足球,你不像我管他管那麽嚴,所以他的心就整個飛向你那邊去了。我覺得不公平,立人,真的好不公平......」她啜泣著控訴。


    「香染......」


    「我可不可以求求你......」她忽地轉過淚痕交錯的容顏看向他。


    他一楞,怔怔望著那寫滿哀傷的眼瞳,「你要求什麽?」


    「我求你,不要跟我搶軒軒好嗎?」她認真地、祈求地說,「我什麽都沒有了,我隻有他了,我求求你,不要跟我......搶他......」她氣息一促,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自睫畔墜落。


    姚立人惘然。她真的很害怕,自從兩人重逢以後,她對他的態度總是強硬,也從不在他麵前流露任何一絲軟弱,可今天,她卻哭著求他。


    是他,讓她如此恐慌驚懼嗎?瞧她腫得像核桃似的眼,她昨晚,想必也哭了一夜吧!都是因為他,若不是他,她不必承受這樣的折磨與痛楚。


    「都是我不好。」他懊惱地自責,再次攬過她,將她淚濕的容顏輕輕壓上自己的胸膛,讓她不停發顫的嬌軀,在他懷裏找到溫暖,「別哭了,香染,你放心,我不會帶走軒軒的,我不會再傷害你。」他啞聲哄她,「噓,別哭了......」


    午後的河濱公園,水麵灑落一片金粉,波光粼粼,在冬陽的烘耀下,顯得溫暖而寧馨。


    微風輕輕吹來,撩起於香染鬢邊細發,她坐在河畔的草地上,曲起雙膝,膝頭上擱著姚立人特地送來的便當,豐富而精致的菜色,送入嘴裏,每一口都是絕妙滋味,她品嚐著,方才蒼白的唇,此刻紅潤了許多,明眸也不再彌漫水霧,清澄通透。


    放肆地痛哭過後,她的心情似乎舒坦多了。姚立人微笑注視她,修長的雙腿在草地上大剌剌地劈開,相對於她優雅的坐姿,他顯得散漫而隨便。


    「要不要喝點果汁?」他拿起一杯剛從攤販那裏買來的柳橙汁,「現榨的,應該不錯。」


    「謝謝。」於香染接過,啜了一口,香濃的果汁在唇腔散開,她感動地眯起眼,輕聲歎息。


    他禁不住朗聲大笑。


    她覺得奇怪地看他,「你笑什麽?」


    「瞧你這副樣子,像幾天沒吃東西了。」他柔聲取笑她。


    她臉一熱,不情願地豎起眉,惡狠狠地瞪著他。


    「好,我不說了。」他笑著舉手投降,「你吃吧!」


    她橫他一眼,這才繼續享受午餐,吃了好一會兒,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吃過了嗎?」


    「現在才想到要關心我吃過了沒啊?唉。」姚立人誇張地感歎,「會不會太晚了一點?」


    「少廢話!你如果還沒吃的話,剩下的給你。」她把吃一半的餐盒遞給他。


    「不用了。」他搖頭,恢複正經模樣,「我吃過了,你吃吧!」他溫聲道,笑吟吟地望著她,眼中有說不出的溫柔。


    這樣的溫柔,輕輕揪擰了她的心,她想起方才曾窩在他懷裏盡情地哭泣,而他像哄著小女孩一樣哄著她......她想著,桃腮熱燙,連忙垂斂眸,繼續吃便當。


    他靜靜在一旁坐著,不打擾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她吃罷午餐,收拾好餐盒,拿出麵紙來秀氣地擦了擦嘴,端起果汁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著。


    他一直看著她,她終於受不了了,扭過頭,瞪他一眼,「你幹嘛一直看著我?」


    他隻是微笑,笑意明明溫煦,可落入她眼底,卻成了某種嘲弄,「姚立人!」她惱了。


    「我看你,是因為你看起來很可愛。」他終於開口了,嗓音微微沙啞。


    「可愛?」她臉頰爆紅,「你不是......你之前不是還說我老了嗎?哪裏可愛了?」


    「老人也有可愛的啊!」姚立人眨眨眼,毫不在意她嬌氣的指責,他坐近她,彎下頭來,淘氣地由下探望她嫣紅的秀顏,「你沒見有很多女星明明年紀大了,還喜歡扮年輕裝可愛嗎?」


    她呼吸一窒,玉手蓋住那張令她心煩意亂的黝黑臉龐,「我才不會裝可愛!」


    「我知道你不會,你不需要裝。」清朗的嗓音自她指間逸出,「你不用裝,在我眼裏就是最可愛的了。」


    「你......」她心跳一亂,說不出話來。為什麽他可以隨口說出這樣的甜言蜜語?為什麽她還要因這樣的胡說八道心神不寧?


    玉手不甘地垂落,露出一雙定定凝視她的星眸。他看著她,好深情、好專注地看著她,年輕時談戀愛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看她,看得她心醉神迷、魂不守舍,才會誤墜他的情網。


    她曾經好愛他,曾經發願與他相守一生,可是她再也不要愛他了,不要了......


    「怎麽啦?是我說錯了什麽嗎?」姚立人忽地手足無措起來,焦急地問她,「你怎麽又哭了?香染,對不起,我不該亂說話。」


    她又哭了?於香染抬手輕觸臉頰,發現那兒又是一片水潤,她牽唇,嘲弄自己,「我沒事,我隻是忽然想起從前。」她啞聲道,「我想起我們年輕的時候。」


    他默然望著她。


    「還記得剛進大學那年,我完全不曉得要參加哪個社團,隻是看班上每個同學都興衝衝地投入社團活動,我才想,我也應該去找一個,修修社團學分。那時候,有個同學硬拉我到山地服務社。」於香染停頓下來,眼眸因回憶變得迷蒙。


    「我第一天去,便莫名其妙被一個學長點名加入他那一隊,隔天就出發到部落服務。我糊裏糊塗跟上了山,一麵背著沉重的登山背包,一麵在心裏咒罵那個學長──人家根本還沒決定加入社團呢,也不給她考慮的機會,哪有人這樣不講理的?」


    那個不講理的學長,就是他吧?姚立人澀澀地想。


    「......後來我跟那個同學打聽,才知道這個學長在社團裏可有名了,是人人都喜歡的人物。他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他說,立功、立言、立德算什麽?『立人』才算真正了不起。他這個『立人』指的不隻是幫助別人,一方麵也是在吹捧自己的名字。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學長還真狂啊,這麽狂傲又自以為是的人,我最好離他遠一點。」於香染頓了頓,自嘲地彎唇。


    如果當時,她真的離他遠一點就好了。


    「......第一次到部落服務,我什麽也不懂,笨手笨腳的,連生個營火,帶小朋友玩遊戲也不會。」她幽幽歎息,「我覺得那些原住民小朋友真調皮、好難搞,我也討厭在山上吃大鍋飯,覺得好淒涼,晚上在小學的教室裏打地鋪,我冷得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好。


    「我好氣,氣自己被騙來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宿舍被窩多溫暖,我幹嘛來這裏虐待自己呢?我氣得坐起身,正想躲出去偷哭時,那個學長忽然把他的睡袋抱來給我,他罵我笨,怎麽上山來還不懂得自己準備睡袋?他要我睡他的睡袋,他睡我的地鋪。他說我笨,我看他才笨呢,山上那麽冷,他還把自己的睡袋讓給別人。」


    她揚起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苦笑,雖然於香染沒指明,但他知道那個捐出睡袋的人正是他。


    「......一直到很後來,我才知道這種笨事不是他第一次做,也不會是他最後一次做。他這人就是這麽傻的,一心一意為別人著想,一直都很傻。山上那些小朋友很崇拜他,社團的同學們也很喜歡他,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認識他,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她停頓下來,容顏慢慢蒙上一層迷惘。


    他怔怔地看她。她的臉蒼白,翠眉顰蹙,菱唇發顫,她看起來,十足地困惑,她像隻迷了路的小貓,孤單而無助。


    是他讓她露出這種表情嗎?姚立人心一擰,滿腔苦澀難以抒發,他探過手,握住她冰涼的柔荑。


    於香染身子一顫,「究竟是哪裏出錯了?立人。」她咬著唇,表情淒楚地問他,「為什麽大家都覺得高興的事,我卻覺得痛苦?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他低聲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是我對不起你。」


    她抬起容顏,哀怨地睇他,這眼神,令他難以言喻地心痛,他展臂擁住她,下頷抵住她頭頂,「是我的錯,香染。我應該給你幸福的,我沒有給你,是我對不起你。」


    她不說話,軟軟依偎著他,嗅聞屬於他的味道,他再把她擁緊了一些。


    她沒有抗拒,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溫暖,「為什麽你那時候不回來?立人。」她低聲問。


    他一震,肌肉繃緊。


    「你知道嗎?當我接到你簽回來的離婚協議書時,我好痛苦,我沒有想到,你真的選擇放棄我們的婚姻,你甚至......連趕回來表示挽留都沒有。」她澀澀道,嗓音好輕好細。


    他閉了閉眸,千言萬語在胸臆翻騰,卻終究隻化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他隻有這句話嗎?於香染幽幽歎息。


    「我好累。」她細聲細氣說道,像貓咪似的,低低喵嗚。


    真的累了,這一切的一切,她已心力交瘁。


    「我知道。」他輕拍她的背,懂得她這一語雙關的傾訴,「你休息吧!你昨天晚上肯定沒睡好吧?來,躺著。」他伸直長腿,輕柔地幫助她換個姿勢,枕在自己大腿上,「這裏免費提供給你當枕頭,要睡多久都可以哦。」


    她睜著眼,靜靜地、恍惚地仰望著他。


    「睡吧!」他微笑,輕輕撫摸她臉頰,覆著粗繭的手,奇異地搔痛她心窩。


    她掩落眼睫,慢慢地,沉澱整晚的倦意征服了她,她墜入夢鄉。


    雖是個陽光燦暖的午後,但冬季的微風畢竟會捎來些許涼意,姚立人輕悄悄地脫下夾克,蓋在她身上,她在夢中微笑,貪戀地汲取染上他味道的溫暖。


    他抬起手,指尖在距離她臉龐寸許的上空拂過,從那兩瓣微微揚起的唇,經過挺俏的鼻,在淡淡紅腫的眼皮心痛地停了一會兒,然後順著彎彎的眉飛過。


    他專注地描繪著她的臉,她的五官,怕驚醒了她,他的手不敢碰她,隻能用心,來記憶她。


    她不再年輕了,眼角邊已隱隱浮現細紋,她在夢中的微笑,雖然甜美,卻已淡淡浸染滄桑。歲月,果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但她依然如他記憶中那般美麗動人。


    她是香染,他的妻子,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但為什麽,他會那樣重重傷了她呢?有什麽方法,能彌補他犯下的錯誤?有什麽辦法,能讓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再痛苦,隻感覺幸福?


    姚立人怔忡地想,抽痛的心中,隱隱約約已有答案。其實,這答案他早就知道了,經過無數個被相思啃噬的夜晚,他早已透徹領悟。


    他放棄救難的工作,回到台灣,並非自私地隻想與她破鏡重圓,他更要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使她的未來不再擔驚受怕。


    讓她得到完全幸福的方法,隻有一個,他一直知道。他隻是割舍不下,無法割舍,可昨夜,當他見到了她歇斯底裏的驚慌,他終於痛苦地明白,他必須割舍。


    他必須割舍......


    涼風吹過,搖落幾瓣樹葉,落葉在空中翻飛,無聲地飄零。姚立人拈起其中一片,楞楞地看著,不知過了多久,他腹部忽然傳出一陣抗議的響鳴。


    這鳴聲,驚動了於香染,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一時搞不清楚狀況;響鳴再起,她眨眨眼,這才發現是從姚立人腹部傳出的。


    「你肚子餓了?」她啞聲問。


    他一怔,遊走的心神這才重新回返,低頭望向她,「你醒了?」


    「你騙我!」她擰眉。


    「嗄?」他莫名其妙。


    「你說你吃過飯了。」她坐起身,瞪他,「你騙我!」


    「啊!」他這才恍然她在問什麽,肩頭一聳,擺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的模樣,「我忘了。」


    「忘了?」民生大事是說忘就忘的嗎?於香染想罵他,可在心頭漫開的,偏偏有更多不舍,「走吧!」她盈盈站起身。


    「去哪兒?」


    「去吃飯啊!」她翻翻白眼,仿佛他問的是廢話。


    可姚立人卻從那樣的不耐中看出了濃濃的關懷,他心一動,不禁微笑。


    「也好,我們就去大吃一頓吧!」他跳起身,「軒軒也差不多該放學了,去接他一起吃東西。」


    「軒軒?」於香染氣息一顫,無助地瞥他一眼,「他會想見到我嗎?」


    「當然啦,你可是他最愛的媽咪呢!」


    「可是......」


    「走吧!」姚立人不許她再猶豫,徑自牽起她的手,領著她離開河濱。


    她心頭一震,怔怔地垂下視線,凝視兩人交握的手......


    在姚立人的堅持下,於香染與他一起來到姚軒就讀的小學門口,等待兒子放學。


    等了好久,姚軒終於出來了,卻是跟著級任導師一起走出來的,他四處張望,一看到父親,雙眼一亮,可在看到母親,神情又是一黯。


    這明顯的差別揪痛了於香染的心,她咬住下唇,要不是姚立人堅持牽著她的手,幾乎沒有勇氣迎上前去麵對兒子。


    「於小姐,你來了,太好了。」姚軒的導師一見到她,緊繃的神情一鬆,「軒軒發燒了。」


    「什麽?」於香染驚喊。


    「你別擔心,保健室的醫生已經幫他診斷過了,隻是輕微發燒而已。」導師連忙解釋,「我本來要打電話聯絡你的,可是軒軒堅持說他爸爸會來接他,所以我就陪著他一起出來等。」她移動視線,好奇地看向姚立人,「這位就是軒軒的父親嗎?」


    於香染還來不及回答,姚軒已經掙脫老師的手,來到姚立人身邊,見父親一隻手正與母親交握,他不禁愕然。


    「謝謝老師,軒軒就交給我們吧!」姚立人對導師微笑。


    「好,那我就放心了。」導師點點頭,「回家以後要記得多喝開水,多休息哦。」臨去前,她柔聲交代姚軒。


    「我知道。」姚軒漫應,目送導師離開後,茫然地抬頭仰望父親,「爸爸?」


    姚立人蹲下身,撫上他微燙的額頭,「還好,應該燒得不嚴重。」他放下心,朝兒子眨眨眼,「我跟你媽咪一起來接你,你高興嗎?」


    姚軒不語。


    「怎麽不說話?燒糊塗了嗎?」


    「我不......我不回家!」姚軒突如其來冒這麽一句。


    姚立人一愣,「嗄?」


    「媽咪是來強迫我回家的,對不對?我不要!」姚軒倔強地抬起下頷,「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軒軒!」於香染一聲痛喊。


    姚軒小臉一白,卻故意不看向她,隻望著父親,「你不會丟下我,對不對?」墨幽的眼瞳裏,滿蘊祈求。


    他很害怕,怕他這個做父親的會拋下他遠走。為什麽他總是讓他最愛的人害怕?姚立人心一緊,用另一隻手握住兒子沁涼的小手,然後轉過臉,溫聲對於香染說道:「我們先回飯店再說吧!」


    她默默點了點頭。


    姚軒從深沉的睡夢中醒來,睜開眼,室內燈光幽暗,他思緒迷蒙地眨眨眼,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媽咪?」他輕輕喊了聲。


    沒有人回應,他困惑地再眨眨眼,朦朧的視線逐漸清晰,他也恍然驚覺──對了,他現在不在家,在飯店裏。這柔軟得像會沉下去的床榻,溫暖至極的羊毛毯,不是母親替他準備的,而是五星級飯店提供的貼心服務。


    他在飯店......爸爸呢?「爸爸!爸爸!」他猛然坐起身,驚慌地喊,「爸爸你在哪兒?」該不會不告而別,拋下他一個人了吧?


    「你醒了啊?」


    醇厚的聲嗓在房內揚起,適時安撫姚軒忐忑不安的心,他轉過頭,驚喜地望向那個正端著杯熱飲走向他的姚立人。


    「爸爸,你還在。」他鬆了好大一口氣。


    「你以為我走了嗎?」姚立人低聲問,似看出他內心的思緒。


    「嗯。」


    「看樣子你對我不太信任啊!」姚立人歎氣,在床緣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嗯,燒好像開始退了。來,喝杯熱牛奶。」


    「好。」姚軒乖乖接過馬克杯,慢慢啜飲。


    姚立人靜靜看著他喝,姚軒喝完牛奶後,將空的馬克杯擱到床邊小幾。


    「媽咪呢?」記得媽媽明明是跟爸爸一起送他回飯店的啊,「她先回家了嗎?」


    「嗯,她先回去了。」姚立人回答,傾身稍微調亮房內燈光,以便能更清楚地瞧著兒子臉上最細微的表情。


    他以為姚軒聽見母親先走了會很失望,但好像沒有,他神態平靜如常。


    就這麽有把握嗎?姚立人在心底歎息,表麵卻不動聲色,「軒軒,爸爸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姚軒抬起眸。


    「你以後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當然願意啊!」姚軒熱切地點頭,「我想跟爸爸在一起。」


    「即使不能跟你媽在一起?」


    「什麽?」姚軒一楞。


    「我跟你媽談過了,她答應把你的監護權讓給我。」姚立人淡淡微笑,伸手輕觸兒子仍微微發熱的臉頰,「以後你可以跟著我了。」


    「這是......這是什麽意思?」姚軒的臉明明還發燙,臉色卻已刷白,小小的身子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你是說媽咪不跟我們一起嗎?」


    「嗯,媽咪會留在台灣,你跟我一起去美國。」


    「我去美國?媽咪在台灣?」姚軒震驚得張大眼,不敢相信,「媽咪答應了?」


    「嗯。」姚立人意味深刻地點頭。


    「不可能!」姚軒尖銳地喊,幾乎從床上跳起身,「媽咪不可能答應的,她不可能答應讓你帶我走,她不會......她不可能不要我!」


    「她說她很累了,她說你昨天晚上說的那些話讓她恍然大悟。」姚立人幽幽說道,「而且最近她不是跟一個男人約會嗎?據說那個人對她很好,她說不定會跟他結婚。」


    「她要跟別人結婚,所以不要我了?」姚軒顫著音道,氣息急促,心跳像脫了韁的野馬,威脅著要跳出胸口。


    「她不是不要你,隻是把你交給我......」


    「那還不是一樣!」姚軒驚喊,小手緊抓住毛毯,思索著父親這番宣言的含意。媽咪不要他了,媽咪把監護權讓給了爸爸,以後他再也見不到媽咪了......


    「不可能,不可能!媽咪不會這樣對我,她不會這樣對我!」姚軒拚了命地搖頭,抬起雪白的小臉,憤恨地瞪視姚立人,「你騙我,你騙我!我不相信,媽咪不會不要我!」


    姚立人無奈地歎氣,「我沒騙你,軒軒。」


    「你就是騙我!」姚軒拉高聲調,近乎歇斯底裏地喊,「媽咪她......她一直都在我身邊的,從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顧我。我每次生病,她都急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半夜發燒,她背著我出門,叫不到計程車,隻好一路背著我跑到醫院,媽咪她一到醫院腳都軟了,整個人跪在地上,可是她還是隻想著我,一直求醫生救我......媽咪不會不管我的,她對我最好了。」他哽咽著道,忽地哇一聲大哭出來。


    姚立人嚇了一跳,傾過身,試著安撫他,「軒軒......」


    「你騙我,我不相信你!」姚軒推開他,傷心地哭泣著,小手在眼前空揮,「我要媽咪,我要我媽咪,媽咪,媽咪!」


    「我在這兒,寶貝,我在這兒。」柔軟的玉手抓住他慌張的小手。


    姚軒愕然停下動作,眨眨眼,確定出現在麵前的確實是於香染微笑含淚的容顏,他驚呼一聲,投入她懷裏。「媽咪,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媽咪!」他嚶嚶啜泣,小手緊緊攬住她纖細的腰,臉頰埋入她胸前。


    這是母親的懷抱啊!多麽柔軟、多麽溫暖、多麽讓人依戀的懷抱啊!


    「媽咪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要跟你分開,要跟你在一起。」他哭著聲稱,語氣焦慮急迫,仿佛怕遲了幾秒母親便感受不到他的真心。


    「我知道,我知道。」於香染輕拍著他背,柔聲安慰他,「你爸爸騙你的,傻瓜,你怎麽就信了呢?他騙你的。」


    「爸爸騙我?」姚軒抬起淚漣漣的茫然小臉。


    「是啊!」於香染心疼地替他撫去頰畔交錯的淚痕,然後轉過頭,蹙眉斥責姚立人,「你也真是的,為什麽要這樣整兒子呢?我剛剛隻是出去買點水果啊。」


    「我隻是想點醒這小子而已。」對她的責備,姚立人絲毫不以為忤,笑嘻嘻地望向姚軒,「懂了吧?軒軒,其實你最愛的還是你媽咪,最離不開的也是你媽咪,以後別說那些話傷她的心了。」他揉揉兒子的頭。


    「是騙我的?不是真的?」姚軒怔怔地呢喃。他畢竟是聰明的孩子,隻斂眸沉思一會兒,便理解父親的用心良苦。


    「對不起,媽咪,」他啞聲對母親道歉,「我昨天晚上說那些話,一定很讓你難過。」


    這乖順的道歉扯痛了於香染的心扉,她鼻一酸,淚水也忍不住竄上眼眸,「沒關係,媽咪不難過,媽咪知道軒軒不是認真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乖,一直都很體貼我,你是媽咪的心肝寶貝啊!」


    「媽咪!」姚軒哭得更傷心了。


    母子倆抱在一起哭成一團,一旁的姚立人看了,又是感動,又是心酸。


    他眼眶也泛紅,卻強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俊唇還故意耍酷地噙著一抹笑。


    這種感人肺腑的場麵,他怎能哭呢?他應該笑,應該高興,隻是不知怎地,他的心,亂七八糟地揪在一塊兒。


    軒軒昨晚之所以堅持跟著他,並不是因為他比較喜歡他,隻是因為他太篤信母親不會拋下他,又太害怕父親會拋下他。


    曾經被父親忽視的孩子,怎能全心全意去信任父親?


    不僅他的兒子不信任他,兒子的母親,也同樣不敢信任他。


    多悲哀啊!而最大的悲哀,是這一切都是他自作孽,怪不得旁人。


    姚立人閉了閉眼,微揚的唇,被一股濃濃的苦澀占領,笑再也無法強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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