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還有十分鍾,急什麽?怕我把你的人嚇壞了不成?」


    席間,沒有人敢再對她出言不遜。


    然而,這不意味著她受到與其他女賓同樣的歡迎。沒人敢指著她的鼻子,叫她「給我滾出去!」,不代表沒有人賞她白眼,或在言談間刻意冷落。


    事實上,她得到的刺探目光更多了。


    她的重要性,自老爺子沒叫人把她扔出去的那一刻起,從普通級提升到了危險級。座上佳肴美酒不斷,長形餐桌中央擺置了花器燭台,營造出愉悅的氣氛,但都無法阻斷時不時朝她投來的估量目光。


    「還好嗎?」歐陽臻送她回家時,問道。


    「好啊。」她應。


    他畢竟是除老爺子外,位置最高的人,整個晚上找他攀談的人不在少數。她偶爾踅去看看大堂裏布置的掛畫,偶爾陪在他身邊,聽他們說話。


    這一麵的歐陽臻,她未曾見過。


    之前在向青雄那裏,他們聊生活,聊美食,聊旅遊,可麵對工作上亦敵亦友的人事,話題不可能如此輕鬆,經濟、民生、時事等硬梆梆的話題,他對答如流。


    令她拜服不已的,不隻是他能侃侃而談,更多時候,是他能收口不語。


    尤其當老爺子或夠分量的人物在旁時,歐陽家菁英力求表現,恨不能把一肚子高見全掏出來說,可歐陽臻不是。他開口必定精準到位,重點說完就不再廢話。有些話題,即使他沒搭上,也不會難耐得全身亂扭——她發現很多人會這樣,深恐自己沒被注意到。


    她順著他的思考邏輯想了下。對於歐陽集團的發展,他的態度偏於保守,但穩重,這點跟他的其他家人不同。他確實有資格當接班人,能讓歐陽集團在穩定中求發展。


    至於其他人,則是主張在發展中求穩定,兩種作風南轅北轍,就看老爺子怎麽想了。


    見她若有所思,歐陽臻從她手裏接過鑰匙,為她開門。「對於晚宴,有什麽心得?」


    沈雙如直接穿著高跟鞋走進客廳,坐上沙發才脫掉。


    「菜很好吃,酒很好喝。」沒人要理她,她就招待自己,吃得飽飽。


    歐陽臻在玄關脫去皮鞋,才隨之走進來。他當自己家一般,彎腰伸手便把兩隻歪倒在地毯上的高跟鞋拎到一邊,在她身旁坐下來。「我指的是人。」


    她想了想,「他們爭得很認真,眼中的熱度會嚇壞人,對於歐陽家下一任掌門人的位置都誌在必得。」尤其是歐陽三叔的那對雙胞胎,歐陽超與歐陽群。


    沈雙如側身捏捏酸疼的小腿,歐陽臻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把腿放上去。


    她遲疑了一下。本來不該麻煩他,不過,她為他當了一整晚的花瓶,而且是大家認定打破有賞的花瓶,此時讓他伺候一下也是應當的。


    爽爽快快的把雙腳擱上去,她拿起一顆抱枕枕在腰後,保持半坐起的姿勢,再拿一顆抱在腹間,兩人把三人座的沙發填滿。


    歐陽臻的大掌在繃緊許久的小腿肌肉上輕緩揉捏。知道這女人穿高跟鞋站了一晚,太需要被嗬護,他的舉止不帶半絲歪心,隻求她舒適。


    「你呢?」他的手勁剛剛好,沈雙如舒服的歎口氣,感覺聳緊的肩也放鬆了。「為什麽你跟其他家人不同,不要那個位置?」


    「你說呢?」他誘問,「我們好歹認識了兩年,你對我總有些看法吧。」


    有趣的挑戰!她想了想,「即便權力、財富對你沒那麽重要,可是,能榮任那個位置,成就感一定很大。我知道你喜歡成就感。」


    「那當然。」他頷首同意。


    「所以呢?你不要的理由是什麽?」


    【第五章】


    「不猜了嗎?」歐陽臻問。


    沈雙如搖了搖頭,「我知道有這種堅持,背後一定有個故事,我可猜不了。」


    她說得對。「幫我拿下眼鏡。」他把臉湊向她,讓奶油白的柔潤小手自鼻梁挑走鏡架。


    她細心收好,轉身放在自己身後的邊桌上。


    他將身子稍微下滑,調整出一個較舒服的角度。「我爸是爺爺的第二個兒子,當初他進歐陽集團時,超級拚的,很快就成為我爺爺最倚重的手下。我還記得他每晚加班到一兩點,周六日從來不休息,我跟他非常不熟。


    「就在他促成幾筆對歐陽集團利益極大的交易時,爺爺終於鬆口要提前交棒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要權力下放,非常難得!


    「可就在那時,我爸被診斷出有肝癌。」


    「噢。」她低呼一聲,既是因為這往事,也因為他突然加大的手勁。


    他立刻抱歉的放輕力道。「醫生囑咐他好好消息,不要操勞,所以,所有他努力過的一切,都享受不到成果,再怎麽舍不得的權力與職務,隻能卸下。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比醫生預期的三個月壽命,多活了整整一年。那一年多,他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打下的功績全落到別人身上。我母親不希望他全盤皆輸,讓我休學在家陪他,用一年時間補齊父子情分。」


    她柔聲說,「我很遺憾。」


    她耳聞過,歐陽臻的父親早逝,後來母親與歐陽家族不是很親,卻不知道有這麽一段往事,不然她不會用剛才那種不夠慎重的語氣,要求他說這件事。


    「沒事,早過去了。」他搖搖頭,眯起眼睛,「陪他那年,我們終於從陌生變得熟悉。對兩個男人來說,一開始非常尷尬且窘迫,盡管我們是父子,但要在時限之內互相認識、互相了解,仍然很困難。」


    感情若落得太深,怕一年後分開時難過;感情若締結得太淺,此生唯有這一年能相聚,未免可惜,著實令人左右為難。


    沈雙如直起上半身,拍拍他的手臂,「我不能說自己懂,但我可以試著想像。」


    想到眼前這個行事已如行雲流水的男人,也曾有過跟人大眼瞪小眼,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她不禁心頭發澀,想穿越時空回到當時,好好疼愛那別扭的小男生。


    其實他早已釋懷了,但仍接受了她的安撫。「我爸很感歎用健康跟家庭去換事業,最後得不償失,我則學到了很重要的事。」他停下按摩,雙手握住她的腳踝,抬起眼眸看她,「別隻是因為有人在搶,就陷入盲目的競爭裏,忘了自己真正要什麽。」


    「那,你要什麽?」她問,因為想知道彼此能不能相契。


    「寫意的人生。」他說,「一個我愛的、愛我的老婆,幾個孩子,一家人三不五時提起行囊出去看世界,說走就走。」他描繪理想中的未來藍圖,「我的能力足以讓生活寬鬆無虞。雖然當歐陽集團的掌門人不錯,但要經常坐鎮在那裏,放個假得排上半天,最後還是落空,就算能呼風喚雨,也彌補不了失去的時間與感情。」他很堅決,「我不要!再威風,都不要。」


    這一刻,她懂了。


    用生死一課學到的教訓,等於鏤進他的骨子裏。如果她曾懷疑歐陽臻以退為進,隱藏真正的渴求,到此時,她也能明白自己想錯了。


    她喜歡他的想法,跟她心中的排序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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