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退出門口時撞見一張與父親相同的臉龐,他下意識停住腳步,看著那個男人,後者也揚目回視。


    男人是他的二伯黎士凱,與他父親是雙胞胎,兩人無論是外貌身高,或者是氣質都近乎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他二伯身上有一股孤高的氣息,那使他顯得神秘冷漠,也顯得自視其高。


    後來也證明了,這個二伯的性子確實孤高反叛,他不顧家族反對,一輩子保持單身,從不接受任何相親與飯局邀約。他有過許許多多的女人,但終究沒有一個女人留得住他。


    「二伯。」黎湛退至門旁,讓出寬敞的通道。


    就如同往常那般,性情乖戾冷僻的黎士凱對黎湛視而不見。這麽多個侄子中,唯獨黎之浚得到他的認同,能讓他以正眼相待。


    黎士凱對黎湛的敬喚置若罔聞,兀自走進黎士哲的會客室。


    黎湛若有所思地望著閱上的那扇核木門,直到裏頭傳來爭執聲才提步離開。


    距離聖誕節隻剩不到十天,街上四處可見張燈結彩的應景布置,日落時分便像一條燈龍,仿若傳染一般的亮起。


    天色還未全部暗下,即使天氣冷得讓人如同置身冰庫,中央公園裏散步放鬆的人潮依然多得很。


    黎湛原本在湖畔漫無目的地散步,想起公園某一側有著他從前經過必定光顧的熱狗攤,長腿順著印象一路走,然後毫無預期的看見她。


    孟穎臻坐在公園長凳上,兩隻手肘頂著膝蓋,微拱著包裏在杏色荷葉襯衫中的纖細背部,直順的黑發如潑墨般散於其上,有些垂落在低垂的臉蛋旁,稍稍遮去她失意的表情。


    她的睫毛半垂,上頭沾滿了濕潤的水珠,顯然不久前剛哭過。他注意到她的雙手握得死緊,像是想將身上某種情緒揉掉,上排整齊白皙的牙齒咬進櫻花色澤的唇瓣。


    那是受了委屈,卻又必須忍住的倔強表情。他見過無數次,印象深刻。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沒變。


    內心有一部分正在塌陷。他以為自己的心是冰冷的鋼鐵,是荒漠,不會再為什麽事動搖。


    但是看見那個野蠻女,垂頭喪氣的紅著眼眶坐在那兒,他才發現並不是這回事。


    他就這樣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目光被她兩排睫毛上的水珠播住,腦中各種思緒都有,唯獨沒有視而不見的離開念頭。


    孟穎臻真是恨死自己一點長進也沒有。


    她正陷進很深很深的低潮中,即使現在有一群人圍著她唱聖誕歌,恐怕她敏銳的聽覺也派不上用場。


    她的耳邊仍然回蕩著兩小時前與繼父的那場交談。


    「潔絲,雖然我跟你母親已經結婚十幾年,但是我跟你之間還是很難像尋常父女一樣親密。」


    約翰是她母親的第三任老公,目前為止維持最長的一任。他是紡織大亨,期下的紡織企業在歐美各地皆享有盛名,而且與時尚產業有著緊密相連的合作關係。


    他與第一任妻子分居多年,在遇見她母親之後便火速協議離婚,並在迎娶她母親的第一年,就生下與她相差十四歲的弟弟。


    約翰的第一段婚姻留下了兩個女兒,喬安娜與瑞妮,她們年紀與她相仿,全是麵貌姣好身材火辣的金發美女,而且職業是令人稱羨的模特兒。


    大學畢業後她便開始在繼父的公司工作,擔任內部管理的相關業務。顯然約翰對她這個繼女相當提防,從不打算讓她進入關係到公司各項決策的核心。


    他的不滿也經常表現在對她的挑剔上,他總是找藉口否定她,故意漠視她的表現。


    稍早之前,約翰撥了內線電話,要她到他的辦公室談話,談話間她才發現,他有意把喬安娜與瑞妮找回來幫忙,畢竟她們也不算是什麽頂尖超模,模特兒工作多半是玩票性質,遲或早要回公司坐享其成。


    她不明白約翰為什麽要特別找她去談那些,她根本不想知道他打算怎麽安排兩位繼姊的未來,他一直在兜話題,從她的工作狀況談到她的人生規劃。


    在這之前,她根本不曉得繼父這麽關切她。


    一抹嘲諷掠過孟穎臻的美眸,她咬了咬唇,終於找回力氣撐起自己。


    她揚起濕潤的睫毛,視線隨之抬高,然後愣住。


    一束五顏六色的氣球在眼前飄動,紅的,粉的,藍的,白的,橙的,尾端全都係著一條長線,被緊握在一隻大手之內。


    氣球擋住了那人的長相,她看不真切,隻能看出他踩著一雙皮質頂級的手工男用皮鞋,沿而上是一雙包裏在鐵灰色西裝褲裏的長腿。


    看他的穿著,應當不是在公園兜售氣球的小販。他是什麽時候靠過來的?她竟然毫無所覺,就連他在這裏站了多久都不知。


    孟穎臻眨眨眼睫,吸口氣逼退鼻腔中那股酸澀,然後徐徐吐氣問道:「請問有什麽事嗎?」


    大手牽動線頭,整束氣球跟著輕輕晃動,周遭的空氣仿佛也變得輕盈,微風拍打在氣球上,引導它們相互撞擊,發出啵啵聲。


    那畫麵很可愛、很溫馨,孟穎臻發覺自己惡劣到了極點的心情有些好轉,至少不像先前那樣沮喪。


    「這些氣球是要送我的?」孟穎臻左右晃著腦袋,試著看清楚藏在球體後方的臉。


    一大束氣球又晃動了,看起來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所以這個人是想向她推銷氣球?是她落伍了嗎?居然不曉得,這年代流行打扮成商業菁英來兜售氣球。


    「我認識你?」孟穎臻疑惑的問。


    「你可以對著氣球許一個願。」嗓音傳自氣球後方,而且是一口濃厚的英國腔。


    孟穎臻僵了一下,胸口被驟然加快的心跳撞得發疼,有片刻呆住說不出話來。


    因為她不能確定,站在氣球之後的男人,與她此刻腦中所想是不是同一人。


    「如果不想許願,你可以將怨氣發泄出來,然後放它們走,你會發現那些憤怒與不快也會跟著減輕。」


    七彩氣球在傍晚的微風中飄動,像融化的燈光在搖曳。她詫異地睜圓美眸,透過氣球與氣球間的隙縫,看見一張深邃俊美的臉。


    很淡很淡地,一股唯有她內心最清楚的失落感,伴隨詫異感一起充盈於胸口。


    黎湛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他知道她那一瞬間看見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個男人。


    「黎湛,你在這裏做什麽?!」她眨了眨眼,終於排除心中複雜的情緒,恢複該有的冷靜。


    「你沒看見嗎?兜售氣球。」黎湛搖動手中那束氣球,挑了一下眉。


    「這一點也不好笑。」她瞪著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自己的模樣有多狼狽,尷尬的紅暈浮上兩頰。


    「確實不好笑。不過我居然會為了一個野蠻女扮小醜,這應該是很值得笑的事吧?」


    為了她?孟穎臻怔了一下,可看他表情又笑又輕佻,根本無從判斷這話的真假。


    「拿著。」黎湛將手中的氣球塞進她手裏。


    她傻傻地握緊末端綁上銅片的氣球線頭,揚眸望去,可愛的氣球在頭頂上方飄揚,整個人似乎也跟著輕鬆起來。


    他這是在安慰她?有可能嗎?經過幾次不偷快的交手,她知道他跟黎之浚相比並沒好到哪兒去,傲慢刻薄的程度更是同等級。


    「許願吧,或者發泄怒氣,怎樣都好,交給你了。」黎湛垂下眸睨她兩眼,口吻滿不在乎的。


    孟穎臻呆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原以為他想戲弄或奚落她,結果不是,他是真的想安慰她。


    「等等!等一下——」


    黎湛沒停下腳步,保持相同步調持續往前走,對身後短促的追趕聲置若罔聞。


    一路上就他們兩人聽得懂中文,他怎麽可能沒聽見她的叫喊?他一定是故意的!


    孟穎臻抓緊手中那束氣球,奮力踩動腳下那雙紅底高跟鞋。可惡,她其至不懂自己為什麽要追著黎湛跑?


    抬眼望著頂上那串氣球,她的心仿佛也跟著它們一起飄浮。她有這麽好收買嗎?不過是一串氣球。


    「你就是不肯死心?」黎湛忽然收步,她差點就撞上那堵寬拔厚實的鐵背。


    她一副狼狽樣地喘著氣,他滿臉漠然地垂睨,仿佛她才是那個兜售氣球的小販。


    「你又想跟我談什麽?!」他牽動嘴角,眼神飽含調侃意味地停駐在她臉上。


    「你……為什麽?」如果不是他剛才的舉動,她一定會將氣球砸到他身上,雖然那一點也不痛。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安慰我?」


    「你確定我是在安慰你?」


    孟穎臻瞄他一眼,他臉上隻有淡淡的嘲諷,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


    好吧,也許是她弄錯了,但……


    「我可以加入你嗎?」深吸一口氣,她拉著一串氣球與他並肩散步。


    「這裏是中央公園,不是我家。」他似笑非笑的斜睞她一眼。


    夕陽已經落下,天空已經換上藍黑色布幕,公園裏的路燈逐一亮起,他們沒有交談的走了一小段路。


    「你知道賈許·強納森嗎?!」孟穎臻抬起頭看向身旁的黎湛,他的側臉在黑暗中依然深邃醒目。


    「那個連鎖成衣品牌的總栽?」黎湛望向前方,口吻意興闌珊地反問。


    「嗯。」孟穎臻點頭,低下頭望著腳上高跟鞋的花紋,沉默幾秒又說:


    「今天我繼父問我有沒有意願跟賈許的兒子約會。」


    繼父的盤算她當然清楚,他希望她最好快點離開那個家庭,離開他的公司,但是又不願她平白離去,他希望能利用她取得某些利益,將她的價值最大化。


    她的能力極好,無論是公司內部或旗下工廠,她贏得許多人心,許多糾紛與矛盾都得靠她居中協調,得到完善的處理。


    約翰感到不妙,她這個繼女在員工心中的分量越重,代表她的威脅性越大,他大概認為她想侵呑他的公司。


    「你有意願嗎?」黎湛問。


    孟穎臻深呼吸抬起頭,看著草地上幾隻小狗在追逐,目光浮現一絲茫然。


    「我的意願根本不重要。我繼父的用意很明顯,就是希望我離開。」


    「你想去哪兒?」


    「我不知道。」


    她一直是孤單的。因為母親不斷再嫁,童年時期經常更換生活圈,導致她與同齡孩子很難搭上話。


    母親愛慕虛榮,崇尚上流社會,可來自中產階級的她,從來沒一天適應過這個勢利又冷漠的圈子。


    她想過離開,但母親是她在世上僅存的親人,她幾度想走又沒走成。屈服就是這麽回事,會讓人不斷習慣於忍耐。


    「我想依我的條件,應該可以找到一個不錯的男人,跟他定下來,共組一個小家庭,安安穩穩的過生活。」


    黎湛勾起嘲諷的笑。「這就是你想要的?嫁給一個平庸的男人,共組無聊的平庸家庭,一輩子庸庸碌碌,為了孩子的奶粉錢與教育費傷透腦筋?你真是令我太意外了,顯然你母親的誌向比你遠大。」


    「混蛋。」孟穎臻咬了咬下唇,悶聲低斥。「你跟你哥一樣都瞧不起我。」


    她真傻,居然以為他跟黎之浚不同。事實擺在眼前,他們兄弟倆都是高傲的混蛋。


    「告訴我,你有哪一點值得我瞧得起?」仿佛嫌她不夠懊悔追上他似的,他拋給她一個羞辱性十足的眼神。


    到此為止!她受夠了這個跟他哥一樣混球的……該死!她太氣憤了,連個像樣的形容詞都找不到。


    「很高興有這個榮幸可以陪黎家的王子散步,請恕我不奉陪了,再見。」


    飄飛的氣球在半空中劇烈晃動,孟穎臻大踏步往反方向走。


    她真笨,居然會被一串氣球弄昏頭,她的心情未免也太好收買。


    一隻大手握緊了她甩動的手腕,她來不及惱火,追上來的黎湛已經拉住她,強行將她轉向他,手中的氣球在拉扯間被弄斷了線頭。


    「你做什麽?放開我……」她的唇被含 住了,美眸驟然瞪圓,眼中是無限放大的黎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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