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近午,席子悠一個人在琴房裏練琴,順便整理上課要用的琴譜。


    手機乍然響起,她看了眼屏幕,臉上多了些無奈,繼而接聽——「喂,阿姨。」「子悠……子悠,拜托妳,妳就幫我這一次,替我打電話給仲祺,幫我把他找回來好不好?」黃淳燕在電話那頭低聲下氣地懇求她,請她務必幫忙尋回離家出走的獨生子。


    這大概是半個月裏打來請她協助找人的第七通電話,口氣聽起來愈來愈焦急,愈來愈無助,完全不像印象中的那樣強勢,隻是個心急找兒子的母親。


    「阿姨,我知道您很著急,可是……我不方便……」席子悠答應過丈夫不能再與方仲祺聯絡的。她不想做出違背約定的事,不能再惹丈夫生氣,讓他傷心了。


    「子悠,算我求妳,這件事我也隻能拜托妳了。」黃淳燕不想將這件家事過度張揚,搞到親朋好友眾所周知,所以一定要找個可靠,又能取信於兒子的人來幫忙聯絡、勸他回家,而席子悠正是最佳的人選。


    「妳的電話他一定會接的,他會願意見妳的,妳就當作可憐我好了,幫我勸他回來……一次就好,妳就瞞著妳丈夫幫我一次,他不知道就沒關係了,我求求妳……」為了一個多月都聯絡不上的寶貝兒子,黃淳燕費盡唇舌地想說服她點頭。


    「阿姨……」她左右為難,但向來心軟的她根本無法持續抵擋一位母親對她的苦苦哀求。


    在連續拒絕過她很多次之後,這次她終於因為同情心而失守了。


    席子悠答應會試著幫黃淳燕聯絡方仲祺,替她勸兒子回家。


    這件事不能拖,她想要在瞞著丈夫的情況下,快刀斬亂麻地解決掉這件事。


    首先,她得先確定自己是否能聯絡上方仲祺,於是她立刻撥了他的電話……沒人接。她再撥第二通,心想要是這回也沒人接,她就要以「無法聯絡」為理由去回複黃淳燕。


    電話響了一會兒,在最後關頭被接起——「喂,仲祺?」「子悠!妳怎麽會打電話……」她來不及聽完方仲祺驚喜的聲音,琴房的門突然被打開。


    傅晨雋站在門邊,看到她匆匆回頭,兩手合握住手機。


    「妳在講電話?」「對。」她有點緊張地回話。


    「午餐準備好了,講完就出來吃吧。」他淺笑,以為是自己突然開門嚇到了她。


    「好。」他沒多想就回頭往外走。


    她鬆了一大口氣,走到離門更遠的角落,才重新將手機靠向耳邊……剛吃過午餐,席子悠便換好衣服準備出門。


    「今天怎麽這麽早?」傅晨雋奇怪地問她,記得她今天是下午三點半的課。


    「喔,因為有個老師臨時打電話來要我幫忙代課,所以早一點。」她說著剛才想好的理由,小心掩藏自己的心慌。


    「我送妳。」「不用了,我自己搭車就行了。」「沒關係,我下午沒事,順便出門買點東西。」他馬上去拿車鑰匙。


    「呃……」他回頭看她。


    「我等你。」她笑了笑,找不到借口拒絕他的好意,隻好等他一起走。


    他拿了鑰匙,看她身上隻有平常上課時習慣背的包包。


    「妳之前不是說要拿些餅幹去請學生吃?」他提醒她,記得昨天還看到那袋早就準備好的東西仍然擺在架上。


    「對喔……」那好像是上個星期的事了。「我下次再拿好了。」「既然開車就順便帶去吧。」不然她之後可得自己提著那袋東西搭公交車了。


    「喔,好。」她乖乖回頭拿東西,順便跟還在廚房裏整理東西的阿桑說一聲。


    兩人出了門,一起搭電梯到地下室開車出發。


    路上她直看著前方,沒說什麽話。


    傅晨雋不時偏頭看著妻子。「妳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這段時間她多兼了幾份家教,還接了另外一家才藝班的課程,工作量突然大增,隻有平常日的上午完全沒排課,看來似乎有點精神不濟。


    「不會呀,我的精神很好,一點都不累。」她露出神清氣爽的笑容,保證自己沒事。其實,她心裏才為他感到擔心呢……「往後還是少接點課好了。」他當初讓她出去工作是因為她有興趣,又可以打發時間,並不是要她去辛苦賺錢的。


    「不需要,我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充實,每天都不怕無聊了。」她謝絕他的好意。若是可以,她還想將上午的時間都拿來工作呢。


    這些日子裏她常煩惱著,他的養父會不會已經采取什麽報複行動,隻是他習慣一肩承擔,才沒將遇到的困難說出口。


    所以她才多找了好幾份工作,希望自己能多存點錢,要是哪天他真的突然變得一無所有,她還可以支撐一下家中的經濟,為他分擔一點壓力。


    「到了,你停在巷子口就好,我自己走進去。」他按照她的話把車停下,讓她下車。


    「再見,小心開車。」她微笑叮嚀,目送他離開。


    傅晨雋往前直駛,停在下一個路口等紅燈,忽然瞥見她擺在後座的那袋餅幹還留在車上。


    他歎笑,覺得她明明就是累到胡塗健忘了,還在那兒逞強,回去非要她減少工作量不可。


    綠燈亮起,他右轉掉頭,準備幫她把那袋餅幹送回去。


    繞了一圈,他再度駛向剛才的巷子,遠遠的卻看見一個像極席子悠的身影上了出租車,直駛而去。


    他有些懷疑是自己眼花,但一股莫名的直覺卻促使他驅車跟上。


    那輛出租車在市區行駛了二十來分,最後在一家餐廳前停下。


    女子下了車——果然是席子悠。


    傅晨雋慢慢靠近,將車停在餐廳斜前方,隔著玻璃看見她走向窗邊第二排的桌子,背對這方向坐下。


    他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卻看得到她對麵那個男人笑得很開心——是方仲祺!


    「吃過飯了嗎?」方仲祺熱絡地招呼。


    「吃過了。」席子悠坐下,神情若有所思。


    「那喝點東西吧。」他請服務生來為她點了杯飲料。


    突然接到她的電話,方仲祺萬分驚喜,沒想到她會主動約他見麵。在這種情緒低落的時刻看到她,心情格外振奮,猶如久旱逢甘霖般地獲得滋潤。


    但她的心情可不像他那樣好——「我聽阿姨說你離家出走了?」她開門見山地問他。臨時決定瞞著丈夫來見方仲祺,以及出門前所撒的謊都使她心生不安,她沒心思再與他拐彎抹角。


    「原來是我媽叫妳來的。」他早該想到的。


    「阿姨很擔心你,她急得都吃不下飯了。」她忠實轉告黃淳燕的狀況。


    「她隻是擔心以後沒人可管而已。」他嘔氣地反諷,覺得母親沒那麽脆弱。


    「子悠,妳也很清楚我媽那個人吧,她從來不采納別人的意見,從小到大都在幹涉我的人生,什麽都要管,我再也受不了了!」他還以為這次的財務危機解除了,母親就會稍微放鬆一點,不再成天公、私兩頭盯,把他管得喘不過氣來。


    結果他大錯特錯。當公司的情況愈趨穩定,黃淳燕反而有更多心思來管教他,嚴格把關他在公司裏的大小決策和下班後做的每件事,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受人控製的傀儡,是個一無是處的窩囊廢,所有事情都不由自主。


    累積多年的壓力終於一口氣爆發!他與母親大吵了一架,拾著一袋行李掉頭就走,徹底擺脫母親的高壓控製,到外頭呼吸自由的空氣。


    「即使你不能認同她的做法,也不能就這麽負氣地一走了之,完全不和家裏聯絡啊。你知道這一個多月來,阿姨找你找得有多心急嗎?」她略帶指責地問他,生氣他都到了這個年紀,怎麽還會做出這種讓人白白擔心的事情。


    離家出走,失去聯絡,不接家人的電話,害母親急得寢食難安……他這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隻是在逃避現實而已。


    方仲祺沉默,無法否認自己的行為確實有些魯莽。


    「仲祺,我知道阿姨一直讓你覺得有壓力,但我相信你也應該很清楚她是因為望子成龍,希望你將來比任何人都更有出息,才會對你要求特別多、特別嚴格。


    你是她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寄托,也是她最關心的人,請你試著體諒一位母親的心情,別再讓她為你擔心了。」她動之以情,希望能將他勸回家。


    「我是唯一……那麽妳呢?妳不也算是我們的家人,我媽的女兒嗎?」他就是不想承認他們之間已經完全結束,至少還留有一份親情的連係。


    就算傅晨雋那家夥阻止他們見麵,但她還不是來找他了嗎?


    「我是你們的家人,不過,我也是別人的妻子。」她婉轉地回答,自己無法兼顧兩者的平衡。


    傅晨雋如果和方家的人合不來,她就得跟他們保持一點距離。


    方仲祺看著她不像有半點勉強的表情,眸子裏還瀲著淡淡柔光,頹喪地問:


    「妳愛上他了,對不對?」席子悠不加考慮,點頭承認。「他為我做過很多事,無論是付出還是犧牲……而我,卻隻能愛他而已。」除了全心愛他,她不曉得自己還能為他做什麽。


    如果愛情能加以比較,她從他那兒得到的肯定是千萬倍的暴利。


    「妳還在怪我當初沒有選擇妳?」「不,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她和傅晨雋則是在更早之前就選擇了彼此。


    「我想你會遇到一個比我更適合你的對象。」她祝福他。


    聽她這麽說,他也隻好扯開一抹笑容,語帶嘲諷地說:「希望那個對象也適合我媽。」這下子,他非得對她死心不可了。因為當她提起傅晨雋時,臉上那帶著些許柔媚的神情,過去他從不曾看過。


    那才是愛情的光彩。


    「所以,你是答應要回去嘍?」她沒忘記此行的目的。


    「我總得給『自家人』點麵子吧。」他雖然笑著,眉目間卻有點消沈、喪氣。


    看他落落寡歡,她也不忍心直接離開,猜想他離家出走的這段日子大概不如預期中過得開心,於是又陪他多聊了一會兒。


    「這段時間你都住在哪裏?」「現在是住在附近的旅館裏,離這裏很近。」他不住大飯店,也刻意換過好幾家旅館,就是不想馬上被母親找到,跟她派來的人大玩捉迷藏。


    「哪你要不要現在回去收東西?我陪你。」她低頭看表,還有點時間。


    「妳怕我出爾反爾?」「看得出來嗎?!」她故作驚訝,像兄妹一樣跟他開玩笑。


    「很明顯。」他被她逗笑了。


    再喝了口咖啡,他先走到櫃台去結賬。


    兩人一同離開餐廳,前往下一條街。


    傅晨雋坐在駕駛座上,指關節握得泛白,兩眼瞪穿層層阻隔,朝餐廳內那對男女直射而去——他按兵不動,極力壓抑滿腔怒氣,看著他們彼此交談的身影。


    部分理智說服他留在車上,不能衝動。他要相信妻子對他的愛不會有假,深信他們夫妻倆是情投意合、真心相愛,絕對沒有第三者介入的空間。


    時間分秒流逝,他開始心浮氣躁,眉頭糾結。


    邪惡的妒意逐漸啃蝕他的理智與信任,而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妻子需要瞞著他與「前未婚夫」偷偷見麵的理由……她明明說過不會再與方仲祺見麵的!可是瞧她現在做了什麽……她背叛了他的信任,正與舊情人同桌聊天,相談甚歡。


    傅晨雋獨坐在一片猜忌的濃霧中,內心的火愈燒愈旺,眼神愈來愈冷……在決定下車的前一刻,席子悠和方仲祺正好起身離座,一前一後步出餐廳,往另一頭走。


    車子等他們走了一小段距離才繼續跟上,但沒踩幾下油門又停了下來。


    傅晨雋怒目切齒,看著他們倆相偕過了一個十字路口,走進一家小旅館裏。


    他狠狠甩上車門,舉步跟了過去……一陣冷氣團停在旅館櫃台前,他表情冷冽地盯著一個男服務員,怒聲質問:


    「剛才進來的那兩個人住幾號房?」「很抱歉,先生,我們不方便——」傅晨雋一把揪住那名服務員的領口,在櫃台上放了幾張千元大鈔:「要收下這些錢還是挨我幾拳?」「5026。」服務員識相的收下鈔票,照實回答。幸好剛剛拿鑰匙給客人時還有印象。


    他鬆手放人,大步走向電梯,搭乘上樓。


    站在「5026」號房門口,他的怒火已經瀕臨爆發邊緣……方仲祺前來應門,看到他的一瞬間呆若木雞,張口吐不出半個字,彷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凍結。


    傅晨雋大步向前推開他,直闖入內——親眼見到席子悠坐在房裏,他勃然色變,胸口炸開一股無以形容的劇痛,透骨酸心的鑽入每條神經裏,令他握拳發抖。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掏心陶肺地對待她,竟換得如此不堪的背叛!


    他一直以為她是真的愛上了他,以為她的每個笑容、每句話都是真的。結果她居然背著自己和方仲祺見麵,甚至還上旅館……怪不得她最近的工作量變多了,原來是利用上課的名目出來和他約會啊。


    最可笑的是他,竟然還在擔心她的身體負荷不了這樣的「勞累」……「晨雋?!」驚見丈夫的出現,席子悠瞠目結舌,緊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尤其是瞥見站在他身後的方仲祺,更覺大事不妙!「晨雋,你先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說過!」他突然咆哮,前所未有的音量嚇得她心狂跳。


    「不準你再接近她。」轉眼間,傅晨雋已經回頭擒住方仲祺的衣領,起手就是一記鐵拳,力道十足地重擊他的腹部。


    方仲祺痛得彎腰,席子悠嚇得大叫,但被憤怒衝昏頭的傅晨雋還不打算罷手,目光淩厲地注視著他。


    「你竟敢不聽我的警告!」他再度揮拳,方仲祺的下巴一歪,嘴角立刻見血。


    傅晨雋見狀毫不心軟,反而準備給予下一次迎頭痛擊,凶悍地把所有怒氣都發泄在他身上——「住手!不要再打了。」她抓住他沾血的拳頭,擋在方仲祺身前。


    他低喘著,凶狠的目光挪至她身上,冷凝片刻,由激烈的恨緩為深沈的痛……他條然收手,像不願被她碰觸般的厭惡、死心。


    「晨雋……」她攙扶著受傷的方仲祺,一雙眼睛殷望著直往後退的丈夫。


    傅晨雋麵無表情、兩眼空洞,看著妻子為別的男人挺身而出……他黯然神傷,無話可說,默默離開現場。


    望著他心灰意冷的神情,席子悠悲從中來,一時想追上他的背影,又不能丟下方仲祺一個人不管。


    她紅著眼眶,低頭檢視他受傷的臉頰。


    方仲祺拉住她的手。「去追他吧。」「可是你……」「妳為我做得夠多了,去吧,我可以照顧自己。」他撫著發麻的臉頰,揮手叫她走。他雖不耐打,倒還挨得住這兩拳,不需要一個心不在焉的人來照顧他,看得出來她的心思早就飛到門外去了。


    「嗯。」席子悠也不再推辭,真的很想馬上去向傅晨雋解釋清楚。


    於是她匆忙跑出房間,一路往外找丈夫的身影,相信他應該還沒走遠。


    她走到旅館外頭左右張望,果真眺望到傅晨雋正站在遠處的路口準備過馬路。


    她二話不說地追上前去,一心隻想攔住他。


    「晨雋!」她在路口高喊丈夫的名字。


    他在一群背對此方向的行人中回頭。


    席子悠朝他揮揮手,急著跑向他,這時黃燈亮起,一輛小貨車違規右轉,剛好駛向沒注意到燈號轉變的席子悠。


    傅晨雋見狀,迅速踏出剛跨上兩步的紅磚道,不顧危險地往回跑——紅燈亮起,橫向一輛搶快的汽車加速前進,在對麵的車道衝向傅晨雋。


    剎那間,十字路口響起一陣尖銳刺耳的煞車聲——小貨車在千鈞一發之際停了下來,離她隻有一步之距,但對向的汽車卻煞車不及,直接撞上在人行道上狂奔的傅晨雋。


    驚心動魄的一瞬間,她目睹他被汽車撞倒在地,鮮血染紅白色的斑馬線。


    「不要……」她痛心地泣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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