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忽然有一種奇異的光芒照徹了頭頂的天空!仿佛天一下子黯下來,烏雲四起,然而轉瞬就有閃電下擊,將整座禁城劈開——呼嘯風起,庭院裏的樹木獵獵作響,景合殿外,最後一批死士倒下的地方,流滿血的菊花殘瓣紛揚而起,卷向虛空。


    聚集在禁城內外血戰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抬頭驚呼!


    那樣幾可顛覆天地的力量交鋒終於過去,天色隻是一暗便重又放晴。五色旋風漸漸散開,花木枝葉零落,露出了風暴中心的兩人。點足於天極殿屋簷上,白衣人收指、再也不看對手一眼,忽地如風般折身,掠下了重重高樓,直奔景合殿。


    “風涯大祭司?”公子舒夜認出了來人,脫口驚呼。


    鼎劍候亦為之一震——這,便是天下盛傳的邪教頂尖高手、拜月教大祭司風涯?


    那麽如今還站在天極殿頂的人,應該就是與他齊名的明教教王、山中老人霍恩?


    就在白衣祭司折身而返的刹那、禁城最高樓上站著的那個黑衣身影陡然一縮——那是極為詭異的變化。遠遠看去,那個人的軀體陡然間就萎縮下去!


    “教王!”所有明教人馬都驚呼起來,不自禁地掉頭向天極殿奔去。


    然而就在那一個刹那、那個驀然萎縮的人形複又膨脹起來,在眾人的驚呼中轟然碎裂、化為千百片四散開來!就宛如有極烈的火藥在體內驀然爆發,那個人轉瞬就消失在空氣裏,隻有零落的血雨灑在衝得最靠近的幾名明教教徒身上。


    彌漫著血腥味的空氣中,一枚玄色的令符錚然落下——那是明教的聖火令。


    “教王!”長老和教徒凝視著半空跌落的那一枚本教至寶,不可思議地驚呼——教王敗了?那個似乎是無所不能的教王,居然敗了!所有戰意和殺氣都在刹那間被瓦解殆盡。


    在萬眾驚呼聲裏,風涯大祭司已經掠入了景合殿,輕如無物地落在庭院裏。那一襲白衣依然片塵不染,額環下的眼睛卻更深了,那種碧色隱隱透出某種不祥的死灰來。然而這個“非人”之人身上帶著的超越凡世極限的力量,一瞬間將庭內兩個人都鎮住。即便是翻覆天下的鼎劍候,都怔怔看著這個拜月教祭司說不出話來。


    風涯看了一眼已死的長孫斯遠,眼神不變,隻是對著公子舒夜伸出手來,微微一笑:“我應做的已經做完……我們走吧,你也該回月宮去找沙曼華了。”


    祭司帶著鼎劍候和公子舒夜揚長遠去,一路上仿佛被某種力量震懾、居然沒有人敢動手。大內侍衛顧忌著皇上的安危,不敢有異動;有明教弟子發怒欲狂地撲上去,想要為教王複仇、然而風涯隻是一揮手,半空中仿佛有看不見的利刃斬去,立刻將那些人攔腰斬為兩截!


    從法門寺趕來的梅霓雅看到這般駭人的力量,立刻喝令教徒後退,聲音第一次因為驚怖而發抖。在風涯祭司前進的方向上,所有明教教徒和禦林軍死死盯著他、卻如潮水般紛紛下意識地退開。


    ——連明教的教王都在他手下化為齏粉,當世、有誰敢攖其鋒芒?


    看到了門口那一尊巨大的金盤承露銅仙人像,知道是終於走出了九死一生的禁城。到了外頭,便能看到各地來勤王的軍隊前哨——那一刹間,公子舒夜長長舒了口氣,放開了手心已經浸滿了冷汗的墨魂劍。抬頭,已經是新月懸空。這一日長的如同一百年,無數的廝殺較量已經如風掠過。背上墨香也在同時吐了口氣,對著當先的白衣祭司緩緩開口:“多謝。”


    “外麵應該有人接應吧?”風涯祭司一笑,“我也隻能送到這裏了。”


    公子舒夜和鼎劍候忽然間都聽到了奇怪的嗑嗑聲,仿佛有什麽在寸寸斷裂開來!那聲音是從祭司的白衣下發出的,他全身的骨骼如同枯木遇火,發出毀滅前脆弱之極的聲音。


    兩人同時變了臉色,脫口驚呼:“風涯大祭司!”


    “是時候了。”竟然說了一句和長孫斯遠臨終前一模一樣的話,白衣祭司抬頭望了望帝都上空出現的新月,眼神變得平靜而遼遠:“記得送我回南疆。”一語未落,他忽地一拂衣襟,折身掠上了金盤承露銅仙人像,在掌中那個巨大的金盤上緩緩盤膝而坐,一手向天、一手垂地。白衣沐浴著月華,天地間仿佛一切都安靜下去。


    公子舒夜和鼎劍候猛然間屏息,隻覺有一種光華從這個軀體裏四射而出,散入月下。


    “他死了麽?”隻有武泰帝覺得好玩,咯咯笑,“他坐在那個大人的手心裏死了?”


    帝都的新月掛在天際,柔和皎潔的光芒照亮了鐵幕般的夜。人生代代無窮已,明月年年隻相似。風行風止,雲起雲滅,一代傳奇就在此闔然長逝。


    鼎劍候和公子舒夜對視一眼,忽然覺得心中空蕩,隻覺天地茫茫、竟不知所為。


    ―――――――――――――――――――――――――――――“武泰帝二年,秋,長公主頤馨暗許割地,勾結回紇明教謀刺攝政王。因公子舒夜歸來,兼有異人相助,事遂敗。帝賜其姊死,侍攝政王如故。”


    ——《胤書·武泰帝本記》


    次年,鼎劍候將心智不全的少帝廢黜,代胤自立,改國號為靖,是為靖太祖。太祖即位後在中原清掃了明教勢力,月聖女梅霓雅被迫帶著殘餘教徒離開帝都長安、回歸西域。太祖隨即派兵西援敦煌,為敦煌城主高連城解除回紇圍城之困,將重新絲路握入掌中。同時派兵西擊回紇,深入大漠三千裏,殺敵十萬,生擒多罕可汗,從此回紇遠避,不複為患。


    天下大定之時,王弟公子舒夜不願接受任何官爵,堅決請辭。


    太祖皇帝知不可勉強,賜佩劍“墨魂”與王弟高舒夜,令人在洛陽建鼎劍閣,搜羅武林至寶密集於其中,將昔日所有武林勢力轉於其麾下,以公子舒夜為武林之皇,盡掌朝堂之下草野江湖勢力。公子舒夜知太祖不欲己離去,乃以此做挽留,終於勉為其難接受。


    然而居不到一月,便扶柩去往起行苗疆,太祖不能阻攔,歎息而已,隻約下了歸期。


    -再度回到苗疆已經是次年秋,又是曼珠沙華怒放的時節。


    顯然是早已料到風涯必死,昀息已自行繼位為新祭司,此刻率眾打開月宮大門、迎接帝都派來進行冊封大典的王弟。那個隱忍狠厲的少年,依然保持著表麵的明朗率真,在接受了長安帝都賜予的大理王封號後,在席間和帝都使者談笑甚歡,恍如昨日種種從未發生。


    隻有在將風涯祭司遺體安葬沉入水底之時,才在眉間有了一絲的沉痛和茫然。


    公子舒夜卻已然心如飛箭,不等此行結束,便提出要見拜月教主。


    昀息祭司無語,麵色似乎有不舍,然而看著大理王的玉璽和聖旨,似在權欲之間做了一番取舍。許久,才開口:“我可以帶你去看她。但有一事,不知如何對你說才好……其實就在你和師傅離開月宮那一日,她腦後金針之傷複發——”


    手中玉盞砰然落地碎裂,公子舒夜抬頭震驚地看著昀息——他要說什麽?他要說什麽!難道他要說…沙曼華那一日就死了?!他說不出話來,隻定定看著那個少年祭司,感覺心裏一層層冰出來。然而聽得昀息開口,說出底下的話來——“我破顱釋血、費了三日才救得她活。”


    公子舒夜再也忍不住,喜極而呼,然而不等他站起,昀息卻抬起手,點了點自己的後腦,眼裏是沉沉的碧色,緩緩繼續:“可是,這裏……已經壞掉了。”


    祭司看著呆住的帝都貴客,眼裏有一絲隱秘的笑,起身:“我帶你去看她。”一邊走,昀息一邊開口:“若她認不得你,也莫要奇怪——她現在就像個剛出生的孩子,什麽都不知道。她也未必肯跟你回去。”


    公子舒夜失神地站在原地,許久才跟了上去。


    聖湖旁看到沙曼華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湖上波光離合,宛如夢幻。


    他忽然被那樣璀璨的光與影炫住了眼睛,居然不敢上前。


    湖畔如火的曼珠沙華中,一個白衣的女子坐在花叢中,倚靠著身側的一隻雪白獅子,正專心致誌地編織著一頂花冠,眼神專注而單純,似乎外界一切都到不了她心頭半分。她編了一隻花冠,輕輕扔到水麵上,定定注視著湖水下新安放好的靈柩,眼裏無聲的滑落淚水。


    她為何哭?若是全忘了,為何她還為這個先代祭司落淚?


    “阿曼。”昀息在桫欏樹下駐足,用一個陌生的稱呼、喚了那個人一聲。


    白衣女子聞聲抬頭,淚痕猶在,然而看到來人,卻忽地綻放出一個令人目眩的笑容來:“昀息!”宛如孩子般,她從地上一躍而起,雙手捧著另一頂花冠,沿著湖水向這邊奔來,白獅甩著尾巴跟在她身後,也是歡欣雀躍——這一年來,飛光顯然和主人一樣,認可和依賴著這個月宮的新主人。


    公子舒夜站在一旁的桫欏樹下,看著她笑著向昀息奔去,那一瞬間,刺痛如一支呼嘯響箭穿過心髒——她沒有認出他來?她居然沒有認出他來?


    他想開口,想喚她,然而襯著夕陽湖光的白衣女子宛如虛幻——那樣的笑容和雀躍、竟是他十幾年前在昆侖雪域才見過的那種: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五。昆侖。大光明宮。修羅場——那樣險惡艱難的生存環境裏,純如初雪的年紀和愛戀。


    那是多麽遙遠的歲月……遙遠到、連他這個不曾失憶的人都已經模糊。


    “昀息!”白衣女子直奔桫欏樹下,笑容純淨如初雪,踮起腳高高舉起花冠。


    仿佛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昀息微笑著彎下腰去,帶著一種對孩子似的寵溺。隻有對這樣失憶的、孩子般的沙曼華,這個陰鬱的灰色少年才會有這種全然不設防的笑容吧?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女子的目光觸及了樹下遠遠觀望著這邊的公子舒夜,笑容忽地凝固。她張了張口。那一瞬間他的心幾乎跳躍而出,隻盼她如往日般宛轉一笑,輕盈喚出他的名字——舒夜,舒夜。


    然而,她終究未能叫出那個隨著血一起流出了腦海的名字,隻是怔怔站在那裏。


    那樣咫尺的相望,卻在一分一秒中讓血都冷了下去——忘了麽?終究還是這樣全數忘記?


    過了片刻,她仿佛再也不去費力尋思什麽,隻是微微一側頭、對著他嫣然一笑,便輕盈地躍到了他麵前。“給你。”她笑著踮起腳,將火焰的冠冕戴在他的發上。她唇間溫暖清靜的氣息吹拂在他的臉頰上,笑容清澈見底,毫無矯情猶豫:“你是誰?我喜歡你。”


    公子舒夜和昀息都驚住,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十四年了。從昆侖到敦煌,從西域到南疆,再從帝都到這裏——多少聚散離合、枯榮起落如洪流般將所有一浪浪衝刷而去,浮華過眼、錦繡成灰,唯獨剩下的、便是眼前這張純淨如雪的笑顏。無論成敗起落,始終不變。


    沙曼華、沙曼華嗬!……定定看著穿越了數十年風霜的清淨笑靨,他霍然伸出手,攬住了這個純白如雪的女子,用盡全力地抱緊。她歡喜地笑了一聲,便倒入了他懷裏。公子舒夜將頭埋在她的發間、久久地聞著夢裏縈繞了多年的熟悉香味,驀然爆發出一聲啜泣。


    桫欏樹下,昀息祭司臉色蒼白,眼裏鋒芒淩厲,手指幾度收緊又放開。然而仿佛顧忌著什麽,卻始終沒有做出任何舉動。費了多少心思,才得來今日在苗疆的至尊地位,他怎能因不舍沙曼華、而將這個帝都來的王弟得罪?


    雖然那樣純白明亮的靈魂、令他感到難得的溫暖——然而,他又怎能放棄到手的一切。


    “內心什麽也沒有的你,將何以為繼啊……”不知為何,在作出取舍的一刹,內心裏忽然回響起風涯師傅生前那句深遠的歎息。


    一直不畏天地鬼神的少年祭司忽然感覺到了某種不祥的意味,霍然站住身子,將手按在額心月魄寶石上,肩膀微微顫抖,似是硬生生壓住了內心某種瀕臨破裂失衡的情緒。


    沉默良久,新任祭司霍然拂袖而去,留下了那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


    ――――――――靖太祖二年,王弟攜拜月教主沙曼華從南疆歸來,帝都轟動。


    靖太祖親自主持了婚典。寶馬雕車、火樹銀花,盛況一時無兩。婚禮上,男方的儐相是敦煌趕來的城主高連城;而女方身份也是顯貴,不僅嫁奩豐厚——親自來中原帝都送她出閣的、竟是新封的大理王。


    出閣禮成,青廬人定。公子舒夜坐在榻邊,定定看了盛裝的新娘良久,竟是不敢出聲。


    外麵的天空被煙火映得光影變幻,街上傳來帝都百姓的歡呼聲。滿室堆著各方送來的珍寶賀禮,壁上還掛著禦賜的墨魂劍,仿佛見證著這十幾年風雲激蕩的往事——公子舒夜隻覺一切恍如夢境,用嵌著寶石的金杖挑起新嫁娘的珍珠麵幕,雙手竟微微顫抖。燈下麗人笑靨盈盈,清澈純白,瞬間照亮了他的眼眸。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試把銀釭照,相見尤疑是夢中。


    “沙曼華……沙曼華。”他輕觸著她清淺溫暖的笑顏,不斷低喚她的名字,直到確認眼前的人並非虛幻,終於如釋重負地大笑起來——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驤鳳翥勢難收。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


    今夕,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多少的風霜困苦,終消融在一夜奢華狂歡中。


    以後的年年歲歲,鼎劍閣上望出去,副都洛陽都是繁花似錦。白衣女子摘了牡丹,在花叢中回首展顏一笑。看到那樣清靜澄澈的笑容,倚樓遠眺的公子舒夜便有一種幾近不真實的恍惚感——終得了這一日麽?待浮花浪蕊俱盡,伴君幽獨。


    “將軍談笑彎弓,秦王一怒擊缶。


    “天下誰與付吳鉤?遍示群雄束手。


    “昔時寇,盡王侯,空弦斷翎何所求?


    “鐵馬秋風人去後,書劍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樓,上有傾城傾國之舞袖,“燕趙少年遊俠兒,橫行須就金樽酒,“金樽酒,棄盡愁!


    “愁盡棄,新曲且莫唱別離。


    “當時誰家女,顧盼有相逢?中間留連意,畫樓幾萬重。


    “十步殺一人,慷慨在秦宮。泠泠不肯彈,翩躚影驚鴻。


    “奈何江山生倥傯,死生知己兩崢嶸。


    “寶刀歌哭彈指夢,雲雨縱橫覆手空。


    “憑欄無語言,低昂漫三弄:問英雄、誰是英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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