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佚入展州,自漢水登舟南下。也許是並不在乎歸期,也許是舊地重返心情眷戀,他一路並不匆忙趕路,順水慢慢遊曆而行。等他抵達長江,已是陽春三月。渡過長江,愈往南行,春色漸濃。按福麟所給地址,奪佚在環州換船,順楓水東行。一路上隻見潺潺江水在前方流向天之盡頭,極目遠眺,江天一色,美不勝收。兩岸山巒秀美,偶有大片絢爛桃花助興,道不盡的雍容清麗——倘若當時和福瑛一起回了江南,此時,應是和她一起並肩欣賞這人間美景吧——奪佚扶著船舷,萬分讚賞之中,忽生無限傷懷。


    一路南下,奪佚在萍湖下船。此地離福麟所給地址不過百十裏路程。經詢問當地人,這地址處深山之中,須翻山越嶺,沒有便利車馬。奪佚並不在意,欣然步行上山。山色宜人,奪佚一路趕路,一路欣賞,旅途倒也不乏樂趣。兩日後,他終於站在最後一座山的山頂上。前方有左中右三條路可以下山——到底是哪一條?——奪佚搭目眺望山下,可惜雲霧繚繞,看不出這三條山路都是去向何方。他正犯難,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嬉笑。


    “誰?”


    身後樹叢中鑽出一個稚童,不過七八歲的樣子,眉目卻清朗的出奇。奪佚看他獨自一人,青衣白襪上一塵不染,想他一定是這附近的孩子,便問道:“小兄弟,我可否向你問個路?”


    孩子也不畏懼生人,跳到奪佚身邊,嘻嘻笑道:“問我就算找對人了。這方圓幾百裏我沒有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大哥哥你要去哪裏?”


    奪佚便把自己要找的地址告訴他。這孩子眼珠一轉:“我知道這地方在哪裏。”指著左邊一條山路道:“從這裏下山,下到山腳你就到了。”


    奪佚道了謝,按孩子所指的路線下山。山路崎嶇,越走越是艱難。而且此路並不是直接通到山腳,隻在深山裏繞來繞去。奪佚走了兩個時辰,居然還在山裏。他越走越覺得不對勁,正要調轉回頭,前方忽然出現一個細小的身影。那身影不緊不慢,和他步調一致。他快,那身影便快;他慢,那身影也慢,好像故意在戲弄他一樣。奪佚不禁好奇心起,施展輕功追了上去。那條身影居然也會輕功,在前方飄的更快。兩人在山岩上前追後趕,終於最後還是讓奪佚攆了上去。


    奪佚早認出這身影是誰,一把揪住他的後領。那人驚惶回過頭去,果然正是山頂給他指路的孩子。奪佚奇道:“你怎麽在這裏?”


    孩子滿臉驚訝:“我們見過麽?”


    奪佚糊塗了:“剛才難道不是你在山頂給我指路?”


    “什麽山頂?我一直在這裏啊。”孩子以看到瘋子的眼神看著他:“我正走得好好的,你就來了。喂,我不認識你,你抓著我幹什麽?”


    ——若真的是山頂那孩子,他是何時走到自己前麵去的?


    ——難道不是他?可是明明一模一樣。自己怎麽會認錯人?


    奪佚滿腹疑團的放開手。孩子整整衣服,主動問道:“迷路了?”


    奪佚點點頭。孩子嘻嘻一笑:“這山裏我最熟。你要去哪裏?”


    奪佚便把地址告訴他。孩子想了一想:“這條路不對。你應該從山頂右邊那條路下山。”


    “右邊?”奪佚將信將疑。孩子忙道:“不信我就算了。你隻管順著這條路往下走,我不攔你。”


    奪佚看看孩子,忽然笑起來:“我怎麽看你十分眼熟?”


    “我可沒有見過你。”孩子對他翻了個白眼:“我回家了。”說完鑽入樹叢,馬上不見蹤影。


    奪佚便調轉回頭,重新回到山頂。還是那三條路。奪佚低頭想了想,沿著中間那條走下山去。


    已是暮色四沉,正是倦鳥歸林的時候。山間雀鳴四起,仿佛天籟。奪佚越走心情越是舒暢,不由停下腳步,仰起頭來,仔細端詳樹頂紛亂的鳥影。


    “出來吧。”他對著頭頂的參天大樹笑道。樹上停著的一隻雀鳥不得其解,剛抖了抖翅膀,樹下那個奇怪的青年忽然拔地而起,眨眼工夫已經飛襲到自己身邊。它嚇得啾的一叫,連忙振翅飛走。那青年卻沒有停下身形,兩手在樹後輕輕一撈,竟然擰出一個孩子來。他把孩子往臂彎下一夾,隨即身子在半空中微微一擰,朝著右方斜刺裏衝去,將從另一棵樹後忽然閃出的一個黑影截在手中,牢牢抓在懷裏,穩穩落在地上。


    “放開我,放開我!”兩個一模一樣的孩子在他左右臂彎裏哇哇亂叫。奪佚笑道:“一個讓我走左邊,一個讓我走右邊,就是不告訴我其實中間這條路才是正道。居然用這麽拙劣的法子騙我!”


    “就是要騙你!”兩人一起瞪著眼氣呼呼看著他,異口同聲:“就是讓你在山裏出不去!”


    “老實說吧,不想讓我找到你們家到底是誰的主意?”奪佚手臂加緊,夾的兩人又是一陣亂叫:“是你們的,你們爹娘的,還是福麟的?”


    小孩子一驚:“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奪佚看著他們——那麽熟悉的眉眼輪廓——心裏忽然微微作痛起來:“快說,到底是誰的主意?”


    “自然是兩個小家夥的主意。”前方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一個步履穩健的老者出現在暮色裏。兩個孿生子似乎挺怕他,嚇得縮了縮脖子:“十六爺!”


    “總是這麽淘氣,回去看你爹怎麽罰你們!”唐十六看奪佚放開了兩人,連忙把兩個孩子攬到身邊,對奪佚道:“我們家主人和夫人早就收到小少爺的信。他們一直等著你。可是看已經三月了你還沒有出現,都以為你已經改變主意回涼國了。”


    奪佚有些臉紅:“我路上走得太慢。”


    唐十六客客氣氣道:“不妨事。請。”拖著一對孿生子,和奪佚一起下了山。


    行到山下,穿過一片密林,眼前頓時豁然開朗。隻見一湖碧水坦陳眼前。湖邊沿岸,楊柳吐綠,堆成輕柔的碧雲。對岸,桃花開得正旺,灼人的嬌豔中托出一溜黑瓦白牆。唐十六笑道:“那裏就是了。”


    奪佚心曠神怡,心想:“這樣的景色,不知道福瑛可有見過?”唐十六似是猜到他的心思,道:“小小姐每年春節和小少爺回來,隻住上數十日,往年這個時候,她已經回西北了。”


    “若是福瑛此時在我身邊,看到這番景色,不知道會有多歡喜。”奪佚心裏一酸,差點失控,幸得兩個孩子拉著他不停問道:“涼國有多遠?你走了幾天?路上都見了什麽好玩好看的?我哥現在威風麽?帶多少兵?……”引去他不少注意力。等把這些問題答完,已經進了範宅。兩個小子蹦蹦跳跳進了門,大聲道:“爹,娘,那個家夥來了!”便消失在門闌後。


    奪佚環視廳堂,陳設簡潔大方,牆上掛一幅春山瑞鬆圖,山巒點翠,鬆柏高寒,高雅之氣撲麵而來。他信步踱到畫前,湊身過去細細欣賞。正看得入神,身後忽有一個清朗聲音道:“山水畫要遠觀才能賞其意境,近看就隻能看細節工筆了。”


    奪佚嚇了一跳——以他的武功,怎會有人走到近前還渾然不知?——他回過頭去。一中年男子站在麵前,形貌端秀,仿佛畫中之人,眼神清亮,不帶一點濁世的氣味。他不禁一怔,直到從男子的眉目中看到福麟的影子,方才回過神來:“範先生。”


    範靜淵點點頭,伸手示意:“請坐。”和奪佚分坐主客之位。小使女端了兩杯茶送上來,白湛湛的杯子裏一片翠綠。奪佚捧起呷了一口,隻覺清香盈口,忍不住讚道:“好茶!”


    “山野俗物,不是什麽好東西。”範靜淵似乎並不領他的情,眼裏看不到一點暖色:“福麟把你來這裏的意圖都已在信裏告訴我們了。你萬裏跋涉來江南的心意我們很是感激。可是,你要去看福瑛的心願,對不起,我們不能同意。”


    奪佚心裏一急,脫口道:“為什麽?”


    “她終於能重返平靜。我們不想她再被打攪!”範靜淵的口氣有些嚴厲。


    “你以為我是來惹事生非的?“奪佚惱怒起來:“我別無所求,隻想來看看她長眠的地方,告訴她一些……”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一些我沒有機會說的話。你不能這麽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範靜淵哼一聲,眼神越來越冷:“有今日的結局,到底怪誰?福瑛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和她娘不在她身邊,時時牽腸掛肚。她就是身上劃個口子,我和她娘都要心痛半日。沒想到她卻因為你,吃盡苦頭不說,還……你說,若是換了是你,看到害你女兒的罪魁禍首,你又會做何想?”


    奪佚低頭不答。範靜淵也不理他,從桌上拿起一摞書信,丟在奪佚麵前:“這些,都是從涼國轉來給你的急信。你一路遊山玩水,可有為你的國家擔憂過半分?我勸你,還是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趕緊回你的涼國去吧。你的新娘還等著你呢!”


    “不!”奪佚低低道:“我知道你怪我害福瑛吃苦,其實我也十分自責。從前她在身邊的時候,我總覺得反正今生今世都是要在一起的,所以並不珍惜;現在她不在了,我寧願拿世上所有一切來換再見她一麵的機會,卻是已無可能。你大概會覺得我太意氣用事,把國家拋在腦後擅自離開。告訴你實話吧,為了涼國,我是一定要和樓蘭聯姻的。可是,成親後的我,便是涼國的君王奪佚,而再不是福瑛認識的那個從前的奪佚。所以我來江南,除了看看她長眠之處,還要跟她道一聲永別——也是對我的過去道聲永別——看完我就走。從今往後,再不來糾纏!”


    範靜淵微微動容,沉吟不語,隻是喝茶,喝到最後,清清喉嚨,剛開口道:“你還是……”通往後廳的珠簾忽然嘩的一響。一個溫潤親和的聲音道:“說了這麽久,都不餓麽?”


    奪佚循聲看去,眼前陡然一亮。隻見一位美婦人款款走來,容顏端麗,肌膚晶瑩如雪,一雙美目在燭光下宛若秋水,乍看去,簡直就是另一個福瑛。奪佚連忙行禮:“範夫人。”


    舞萼含笑回禮,柔聲道:“晚飯已經準備好了,都是粗茶淡飯。你若不嫌棄,就在這裏用個便飯吧。”


    奪佚忙道:“太唐突,我還是不打攪,改日再來造訪。”


    “這麽晚了,此處偏僻,你恐怕也找不到地方留宿。不如就在我們這裏湊合一晚。”


    奪佚更加惶恐:“晚輩貿然登門,已是多有打攪。留宿更是不敢。範夫人不用客氣。”


    舞萼看看範靜淵,笑道:“我們漢人最講待客之道。疏慢遠客,更是有怠禮節。靜淵,你說對麽?”


    範靜淵何嚐不知道妻子的意思,心裏再不情願,也隻好吭吭幹咳兩聲:“說的極是。我們先去吃飯吧。吃完飯,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走不遲。”


    ——說到底還是要我走!


    奪佚有些氣餒,心裏還想爭辯,可是看著舞萼笑吟吟的雙眼,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正在舉棋不定的時候,雙生子跑進來,一邊一個抓住他的手臂就往外拖:“吃飯去吃飯去。就是為了等你,我們到現在還沒有開飯呢。餓死了!”


    舞萼喝住兩個孩子:“爹爹從前白教的麽?對客人的禮貌都到哪裏去了?客人還不知道你們叫什麽名字呢。”


    雙生子吐吐舌頭,重新擺出一幅恭謹的樣子自我介紹:“福璟,叫我小三就好。”“福瑀,或者叫我小四。”


    “我叫奪佚。”奪佚也連忙道。


    “早就知道了!別廢話,吃飯去!”小三小四不耐煩的拖著他就往外走,留下範靜淵和舞萼兩人在房裏。


    範靜淵聽房外三人的腳步聲漸遠,這才對舞萼埋怨道:“你留他幹什麽?福瑛才好一些,可不能讓她見到這小子!”


    舞萼看他一幅氣咻咻的樣子,上前撫著他的胸口笑道:“你放心。你的寶貝女兒鐵了心了。你就是要她見他,她也不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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