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遠回到軍營,已是午夜時分。方振卻還沒有安歇,在方清遠房裏正襟危坐,等著她回來。方清遠看父親臉色陰沉,知道下屬一定已稟報他她今晚擅離職位之事,心裏一橫,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淡淡道:“父親還沒有睡?”


    方振冷哼一聲:“去哪裏了?有人看見你和一個男子一起離開,他是誰?”


    方清遠心裏一顫:“一個行蹤可疑的人。我把他帶到僻靜處查問。”


    “結果呢?”方振追問。


    “孩兒一個疏忽,讓他跑了。”方清遠作出一幅懊惱的樣子:“人實在太多,我追了很久,也沒有追上。”


    “算了!”方振一反常態沒有訓斥,隻是淡淡道:“很晚了。睡吧。”站起來正要離開,忽然又站住問道:“範福麟的妹妹猝死那件事,你怎麽看?”


    方清遠一驚:“父親是什麽意思?”


    “範福麟這人雖年輕,心思卻詭秘難猜,出兵的手法也總是出其不意。我在想,這件事會不會是他的一個把戲。他要麻痹我,趁機對我鎮北軍突襲?”


    “不!”方清遠脫口道:“不!他妹妹的確……”看到父親的目光如電般掃過來,心裏再後悔,也隻好老老實實繼續道:“我曾與他聯絡過。他告訴我,他妹妹的確過世了。他這幾日要送妹妹的靈柩去江南。”


    “喔?”方振低頭沉思片刻,又問道:“你信麽?”


    “我……”方清遠和父親仿佛洞察一切的雙眸勇敢的對視:“我信!”


    “既然這樣……”方振沉吟著:“他不在,那我們為何不趁此時出兵?”


    “什麽?”方清遠驚訝得瞪大雙眼。


    “主帥不在軍中,群龍無首,正是突襲的大好時機。”方振冷笑:“等他從江南回來,這世上便已經沒有什麽範家軍了!”他看到女兒麵色煞白,不滿哼道:“怎麽?你不同意?”


    “不是!”方清遠心亂如麻:“隻是……太突然。”


    “出兵勝就勝在一個奇字。不突然,怎麽能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方振急匆匆道:“事不宜遲,明日一早我們就出兵。”


    方振點兵十萬,親自率兵,向範家軍駐紮的邊關出發。所有兵士一律輕裝,三日急行軍後,便抵達邊關。派出的探子回報道,範福麟幾日前離開邊關後便再沒有回來。


    “聽說範福麟已考慮解散範家軍,這次離開便是去安排後路。城裏此時到處人心惶惶。”探子道。


    方振撫掌大笑:“那麽我們來得豈不正是時候?”又道:“傳令下去,今晚午夜後,攻城!”


    這一日仿佛格外的漫長。好不容易夜色籠罩下來,忽然天起朔風,吹得黃沙四起,天地間一片混沌。風勢越來越大,到了午夜時分,已經是吹的天地失色,星月無光。方清遠搭目眺望沙塵中隱隱綽綽的邊城,城頭上掛著的一兩點昏黃的燈光,在風裏仿佛鬼火般忽明忽暗,心裏忽然一個激靈,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父親……”她囁嚅道:“我覺得……還是先不要出兵為好。”


    方振極是不以為然:“風助我勢,我們占了天時地利,怎麽能不出兵?”令方清遠充當前鋒,即刻出兵。自己則留下殿後。


    方清遠不敢違抗,率兵襲向邊城。風勢強勁,就像一個巨人在身後推著大軍滾向邊城。不多時,大軍的洪流便衝到城前。隻見城門虛掩,裏麵黑沉沉的,看不到一個人影。城牆上也空無一人,隻有幾個燈籠在風裏拚命的搖曳。簷下掛著的鐵馬在風裏中丁丁作響,越發襯的城裏空寂的駭人。


    “怎麽回事?”方清遠示意眾兵馬停下,派了一隊人馬上前進城察看。這十多個人小心翼翼推開虛掩的城門溜進,馬上就像被吸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去,再也不見蹤影。方清遠心急如焚,等了小半炷香功夫,這群人才腳步慌亂的跑出來:“方將軍,城裏空無一人!範家軍……全部消失了!”


    一座空城!


    方清遠心裏大驚,不禁勒馬倒退兩步。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讓範福麟曾讓她迷惑不解的一句話來。


    ——你回到鎮北軍後,你爹還讓你帶兵打仗麽?


    ——為什麽他會這麽問?為什麽他會介意我帶兵?是不是他早就知道,鎮北軍會出兵攻打範家軍?


    方清遠猛地策馬回身,大叫道:“回撤!回撤!中計了!”


    已經遲了!隻聽遠處傳來強勁的軍鼓的鼓點,咚,咚,仿佛擊在眾人的心上。隨著鼓點,無數的火光忽然燃亮,把強勁的朔風也照的一片通明。驚天動地的鐵騎踏地的轟響,從四麵八方奔湧過來,就連大地似乎都顫抖起來。


    “範家軍的騎兵!”鎮北軍外圍的步兵們頓時慌成一團,回身還未來得及提起長戟,便已被鋪天蓋地湧來的駿馬踩在蹄下。攻城前鋒的騎兵此時卻被自己的步兵擋在後麵,變成了無用的廢物——若是強行突圍出去,隻能踩死自己的兄弟——數以萬計的鎮北軍的騎兵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步兵們被敵人屠殺蹂躪。呼嘯的風聲,夾帶著人死前的慘呼,夾帶著鮮血的腥烈,將邊城變成一片人間地獄。


    方清遠雙目眥裂,在馬上狠抽幾鞭,衝入步兵陣去,混亂中也顧不上被踩在自己坐騎蹄下的,到底是不是鎮北軍的軍士——這個時候,還顧得上什麽?——她咬緊牙關,不顧一切直往外衝。一路上隻聽慘呼連連,嘶啞的呼救聲中,滿目都是血光。 眼裏一片熱辣辣的作痛,不知道是迸出的眼淚還是濺入的鮮血。她胡亂抹了兩把,忽聽跟著衝出來的下屬急呼:“將軍小心!”話音未落,一隻長槍便襲到胸前。她大喝一聲,挺劍斬斷長槍的槍頭。騎兵大怒,拔出腰間佩刀,拍馬正要上前再戰,身後忽有人道:“秦將軍住手,那是方清遠。”這個秦將軍身子一震,硬生生停了刀勢,讓過方清遠,對著她身邊的下屬提刀砍去。圍在方清遠身邊的範家軍的眾騎兵也連忙紛紛讓開,仿佛躲避她似的繞到一邊。她衝到哪裏,哪裏的範家軍隻是抵擋,卻沒有一人敢把兵器落在她的身上——這大概都是範福麟的命令——她仿佛被隔離在一個透明的世界裏,眼睜睜看著突圍出來的鎮北軍騎兵們才剛脫離一個困境,便又陷入另一個困境——他們逆著風,個個被風沙吹得睜不開眼。沙子迷眼的霎那,便是死亡呼嘯降落的時候。範家軍自製的狼牙刀,形如狼牙,彎曲細長,兩邊都刻有深深的血槽,自鎮北軍頭頂的盔甲、身上的戎裝的縫隙中無情的刺進去,剖開血肉,劈斷骨胳,抽出時,還要從身上活生生剝離一團血肉。


    呼喝聲,哀號聲,兵器砍入血肉的聲音,箭矢破風的聲音,每一聲,都像是重錘錘在方清遠的腦裏。她緊咬著唇,渾然不知已經咬破了嘴唇。她像瘋了一樣大叫:“範福麟,你出來,你出來!”


    無人理睬她。天地之間,隻有兵刃跺在肉體上的悶響,隻有勝者亢奮激烈的嘶吼,隻有敗者垂死絕望的慘呼。方清遠筋疲力竭,茫然策馬走過堆滿層層疊疊的屍體的戰場。舉目望去,死者都是穿的鎮北軍的裝束,滿身滿臉是血,雖已經死去,猶大睜著眼。有白發白眉的老者,有尚帶稚氣的少年。


    ——是你,是你,都是因為你,你說信他,所以這些人就都要死!——方清遠再也忍不住,捂著臉撕心裂肺大哭起來。


    “方將軍在這裏幹什麽?”身邊忽然有人急道:“老將軍被圍住了。你還不去救?”方清遠匆忙抬起臉:“在哪裏?”


    等她趕到時,方振的隨從已經死傷大半,幸存的也有了降意,瑟縮的跪在地上,隻餘方振一人還在頑強抗爭。他的樣子十分狼狽,頭盔已經被打掉了,披著滿頭花白的頭發,和一個騎士打成一團。那騎士黑馬黑甲,連手中的刀也是黑的,騎在極高大的馬上,居高臨下,帶著些許玩弄的意味和方振糾纏。雖是背影,方清遠卻已認出這人是誰,心裏一陣氣血翻湧,不假思索彎弓搭箭,狠狠朝那人的背影射去。


    那人聽到耳後風聲,回身觀望,正好看到臉色慘白的方清遠,帶著滿臉凶惡的恨意睨視著他。“清遠?”一怔之間,他隻來得及避過迎麵而來的箭矢,卻沒有躲過方振從身後砍來的一刀。那一刀正正砍在他的背上,疼得他悶哼一聲,回身再也毫不留情,一刀將方振砍翻在地,自己也跟著滾落地上。


    方清遠猛撲過去,護在父親身上。對麵那人撫著後背上血淋淋的傷勢,卻還對著她微笑:“清遠。”


    “範福麟!”方清遠心潮洶湧,說不出話來。方振推開她,不顧身上的傷勢,艱難的將手上的刀遞給她,咬牙切齒道:“殺了他!去殺了他!”


    方清遠茫然接過父親手中的刀,茫然走到範福麟身前,茫然向他俯下身去。福麟看她滿唇滾著殷紅的血珠,並不知那是她自己咬破了嘴唇,連忙伸出手去擦拭那些血跡:“怎麽受了傷?”


    冰涼的雙唇,能清晰地感覺得到他手指的熱度,一如那晚,他的唇在她肌膚上留下的溫暖。


    ——等我從江南回來……——說不定我從江南回來後,便遣散軍隊和我爹娘一起歸隱山野。到那時,這三萬人我原封不動還你。


    謊言,都是謊言!徹頭徹尾,全是謊言!


    ——你信不信,若是你欺騙了我的信任,我會殺了你?


    ——若是真有那個時候,你隻管動手,我絕不抵擋!……隻怕到時候你未必動得了手!


    ——你看著吧,我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她在他震驚的目光裏,將刀鋒狠狠推進他的肩頭。他的手還在她的唇上。她的眼淚滴在他的手上,那麽熱。可是他手上的溫度,還是慢慢的,慢慢的,和他的眼神一起,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她從他身體裏倏然拔出刀去,站起,倒退兩步站定,和他冰冷的雙眸對視,用盡殘餘的最後一點力氣嘶聲喝道:“範福麟,從今日起,我們倆,恩斷義絕!”


    此時在一邊守候多時的範家軍的士兵們迫不及待的衝了上來,將方清遠和方振團團圍起,正要拿人,範福麟忽然喝道:“讓他們走!”


    士兵們怏怏讓到一邊,看著方清遠扶著方振上馬。兩人正要策馬離去,福麟忽然高聲道:“方清遠,記住,這次我放過你,下次沙場上再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記住了!”方清遠心疼到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木然回道:“我等著你!”頭也不回,策馬馳遠,很快便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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