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跟著範福麟到了福瑛房裏。福瑛還在昏睡,即使在夢裏,仍是微蹙雙眉。雷遠湊近過去,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心痛道:“怎麽會成了這樣?到底是怎麽回事?”


    福麟在給雷遠的信裏隻說福瑛受傷,並沒有告訴他原因,可現在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去了,他隻好把發生的事情全盤告訴雷遠。雷遠越聽越是氣憤,拍案而起喝道:“蠢貨!你怎麽不想想,你若攻占柴許,紮提顧忌你,自然不敢傷害福瑛。你卻這麽蠢,隻身前去王庭。如何衡量利害關係,我從前都是白教你的麽?福瑛受傷都是因為你!”


    福麟低頭聽著,不敢反對。雷遠稍稍消了消氣,道:“算了。你也是擔心福瑛。隻是今後要記住,再受人挾持,不要輕易妥協。”福麟連忙稱是。


    雷遠坐在福瑛床邊,端詳了她片刻,轉頭對福麟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已經決定解散山寨,帶著你翠姨一起去江南隱居,再不回西北。”


    福麟大為震驚:“這麽大的事,幹爹怎麽沒有跟我商量過?”


    “這是我的事,不用和你商量。我在西北這麽多年,已經倦了。你爹娘又多次寫信與我,勸我去江南養老。我雖然還沒有那麽老,可是……””雷遠看著英氣挺拔的福麟,嘴角泛起一絲悲涼:“和你比起來,我是老了。這個天下,是該留給你們年輕一輩來馳騁開拓了。”


    福麟忙道:“幹爹您老當益壯。”


    雷遠搖頭笑笑:“別再勸我。我還想和你爹娘一樣,趕緊過兩年神仙日子。我下山前,已經遣散了山寨裏的兄弟。不願留下的我已經遣送他們回家,剩下的我這次一並帶下山來。他們很多人跟了我多年。我今日把他們交給你。你不要虧待了他們。”


    福麟鄭重點頭:“幹爹放心,隻要我範福麟一天活著,我決不會讓他們缺衣少食。”


    雷遠點點頭,又道:“既然我去江南,我正好把福瑛一起帶回去。過兩日我就帶福瑛走。”


    福麟一驚,忙勸阻道:“福瑛的身子,隻怕還不能走遠路。”


    雷遠哼道:“這裏不是養傷的地方,留在這裏對她沒有一點益處。難道我還要等著那個什麽奪佚來生生逼死她不成?”


    福麟不敢應話,隻低著頭。雷遠也不說話。房裏正一片寂靜,床上忽然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幹爹。”


    雷遠又驚又喜:“孩子你醒了。”


    福瑛臉上泛著激動的潮紅,輕輕又叫了一聲:“幹爹”。雷遠憐愛的撫著她的頭發:“放心,有幹爹在,誰都再欺負不了你。和幹爹一起回江南,再不來西北了,好不好?”


    福瑛不答話,隻是看著福麟,眼神掙紮而痛苦。福麟知道她的心思,笑道:“和幹爹回去吧。這裏的一切我來處理。隻要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總有解決的辦法。你相信我,什麽都不用擔心。”


    雷遠雖然不懂福麟話中之意,也隱隱猜到是和奪佚有關,便道:“福瑛,沒什麽是時間不可以改變的。聽我的,等你回了江南,過個一年半載,從前在西北見過的人、經過的事,慢慢的,就都忘了。”


    福瑛眼圈一紅,對著福麟勾了勾小指——她從小就是這樣,但凡要找福麟說悄悄話,便用這個動作——雷遠一邊從床邊讓開,一邊笑道:“都這麽大了,還要找哥哥說悄悄話麽?”


    福麟笑著坐到福瑛身邊,低頭湊到她嘴邊:“想說什麽?”


    福瑛摟住他的脖頸,隻是沉默不語。福麟何嚐不明白她心裏的苦楚,伸手摟住她,在她後背上撫了兩撫,在她耳邊道:“若是舍不得走,我跟幹爹說,你其實不必……”


    “不!我一定要走,哥哥你也一定要幫我,幫我斷了奪佚的心思。”她湊到福麟耳邊,低低說了兩句。福麟吃驚得瞪大眼睛:“你可是當真?”


    福瑛點點頭:“這樣斷的幹幹淨淨的,最好!”


    雷遠看這兄妹表情蹊蹺,忍不住問道:“什麽斷的幹幹淨淨的?”


    福瑛放開福麟,孩子氣的對雷遠笑道:“沒什麽。真好,我要和幹爹一起回家了。”


    福麟看著她笑意蕩漾的雙眼,不知為何,心裏隻覺得難過,不想再說什麽,悄然無聲退出房去。


    ——都要走了!幹爹要走了,福瑛也要走了!我身邊還有誰?我到底還能留下誰?


    他意興闌珊,漫無目的的四處踱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一抬頭,卻是站在方清遠的房前。他想了想,遣開門口守衛的兵士,整了整衣衫,推門走進房去。


    方清遠正坐在桌前發呆,看到他走進來,騰的一下跳起來,恨道:“你還敢來!”


    福麟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隻和從前一樣走到桌前坐下,對著方清遠怔怔出神。方清遠看著他惘然的雙眼,心底很深很深的一處忽然柔軟,卻不得不強迫自己狠下心來喝道:“我現在既然落在你手上,你要殺要剮,盡管動手!”


    “我什麽都不想做,”福麟表情疲倦裏透著落寞:“我來,隻想告訴你一些話,一些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的話。我隻和你說,而且隻說這一次。你想不想聽?”


    方清遠喉裏不覺一澀:“你要說什麽?”


    福麟伸出手去,慢慢握住方清遠撐著桌麵的細瘦的手腕:“你可知道我為什麽今日要反?你可知道我為什麽堅持留在西北?因為,我從小就發過誓,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向皇上討一筆債。他欠我爹的,欠我娘的,我得全部要回來。”


    方清遠隻覺他的手心火熱,知道他現在心情激蕩,不敢插話,隻是靜靜聽他繼續說道:“我曾有一個哥哥,可惜還在繈褓裏就夭折了——是被公主,皇上的妹妹,活活摔死的。這本不關我爹的事,皇上卻把我爹貶到西北,還把我那死去哥哥的名字重新賜予我。這本是大不吉的事,我爹卻隻能接受,因為他知道皇上的本意是要他永遠記住,我爹欠他一條命。可是皇上他自己倒忘了,他還欠我爹我娘一條命呢。”


    福麟說到這裏,嘿嘿冷笑兩聲,又道:“當年皇上不分奸忠,重用白起。就是這個白起,把我爹差點炸死在攝魂道。我爹福大命大,逃過一劫。可是十萬軍士慘死,皇上卻不聞不問,不追究白起,反倒懷疑我爹謀反。你不要以為我當時年紀小,這些都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謠言。這些事我都是親身經曆。攝魂道裏堆積如山的屍體,到現在我還經常夢見;我爹和幹爹死守青州,我隨皇上回鎮北軍派遣援兵,而皇上卻將我押入獄中。雖然他後來還是出兵援助青州,卻不是為了我爹,隻是為了他自己而已。他甚至還想趁著我爹和我幹爹大戰剛過,元氣尚未恢複,想將他倆雙雙消滅。我爹被逼無奈,隻好帶著我娘在江南隱居,而皇上這數十年仍一直搜索他們的下落,害得我爹娘隱姓埋名,避開凡世。可惜我爹娘神仙般出眾的人物,卻在山野裏蟄居,蹉跎一生。”


    方清遠聽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皇上既然這麽對你爹,你爹為什麽不反?他當年可是掌持鎮北軍之印。他若是想反,簡直易如反掌。”


    “我爹少年時是皇上的伴讀。他認為,皇上對他有君臣之恩,兄弟之義,他若是反了,便是忘恩負義之人,是以他一味隱忍。”福麟不禁冷笑:“而我不是我父親,皇上對我,也從來沒有任何恩德——唯一的所謂恩賜,就是這個名字,也是飽含羞辱!我範福麟不願和我爹一樣忍氣吞聲,更不願在山野裏苟活一生。我今日起兵造反,就是想讓他知道,當年他欠我們範家的,我一點都沒有忘!我哥哥的一條命,我爹我娘的一生,他得悉數還給我,一點都不能少!”


    “原來如此!”方清遠忽然惱怒起來,厲聲喝問道:“為了你的私心,為了你一家的私怨,你就要攪起天下的紛爭?”


    福麟仰臉哈哈大笑:“你太抬舉我了,憑我一己之力,怎麽能攪起天下的紛爭?這幾年你也在西北,局勢你大概比我還清楚,賦稅繁重,治安混亂,民不聊生。其實又何止西北,中原都是如此。朝廷內外貪官橫行,根基已然腐朽不堪,即使我不揭竿造反,浩浩天下,也還會有別人。”他慢慢收起笑容,仍握著方清遠的手腕,一字一句問道:“清遠,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幫我?”


    方清遠驚得差點跳起來:“笑……笑話!我是朝廷命官,怎麽能留下來助你造反?”


    “別口口聲聲朝廷命官,皇上又如何對你呢?一道折子送上京去,不管你從前立下多少功勳,不管折上所呈是否事實,立刻捉拿鋃鐺入獄。你難道不覺得寒心麽?”福麟笑道:“君以國士待我,我以性命待君;君以路人待我,我待君以路人。皇上這麽對你們父女,你為什麽還要對他如此忠心耿耿?”


    方清遠被說得啞口無言,張口結舌片刻,才道:“我父親……我不能反叛我父親。”


    “你父親?”福麟又是一聲冷笑:“他何時當你是他的女兒?他又何時擔心過你的安危?你在西北這麽些年,高興麽,滿足麽,幸福麽,他可有問過你一句?”


    “別說了!”方清遠尖叫一聲,從福麟掌裏抽回手,捂住雙耳,低頭抵住桌麵。福麟見她滿頭秀發輕輕抖著,知道她在哭泣——即使是傷心欲絕,也不讓旁人知道——他憐惜的伸手出去撫摸她的頭發:“想哭就哭出聲來吧。你不用在我麵前掩飾什麽。”


    她並沒有反應,也沒有半點細微的泣聲傳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慢慢抬起頭來,冰玉般的臉上沒有半點淚痕,點漆般的深眸黑白分明得驚心動魄。福麟心裏莫名一緊:“清遠……”


    方清遠緩緩道:“我拿皇上俸祿一日,便終生為他之臣。我雖書讀得少,卻也知道忠義廉孝四個字的意思。我絕對不做被天下唾罵的逆子罪臣。你若是真的體諒我憐惜我,就別再逼我做違背我道義原則之事!”


    福麟心口一緊,低道:“清遠,你若不願意,我斷然不會逼你。可你想清楚了,你的這個不字到底意味著什麽。”


    “我明白!”方清遠臉色灰白:“它意味著,你我今生注定為敵!今後沙場上相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範福麟心灰意冷,不禁慘笑:“看來你對這樣的結局並不在意。很好,既然你我誌不同道不合,我留你也是無用。我馬上就送你回鎮北軍。”他不想再多看方清遠一眼,起身大步走出房去。


    ——這真是漫長的一夜——福麟站在院裏,慢慢平息胸裏洶湧翻騰的恨意——天色雖仍然昏暗,卻已是大年初一的清晨。有人家已經放起爆竹迎接新年——這新的一年裏,等待自己的,又會是什麽呢?——他看著天邊微露的淡金色的曙光,從心底慢慢舒出一口長氣。


    方清遠離開邊關的時候,範福麟不知道是有意躲避,還是因為忙著安排福瑛的歸程,並沒有出現。大年初四,雷遠帶著福瑛也離開了邊關。走的那日隻有福麟和幾個親信送行,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遠在涼國的奪佚並不知道邊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已翹首盼望福麟的來信多日——他每日都給福瑛和福麟寫信,有時心急,一日寫上三四封,可是這些信送出去就像石沉大海,渺無回音——他掐指一算,福瑛已經離開十多日了——怎麽會一點消息都沒有?她到底如何?醒了麽?得救了麽?難道是哪裏不好,為什麽福麟還不送信來通報病情?——他胡思亂想一番,心裏跳得越來越厲害,剛要起身,一個侍從麵色灰白奔進帳來:“大王,剛剛探子來報,漢人邊關裏昨日忽然全部懸白。”


    “有話快講!”奪佚沒有心思,極不耐煩。


    “按漢人的習俗,年節喜慶之時,除非走了極重要的人物,才會披白戴素。”侍從惴惴不安看了看奪佚的臉色:“現在全城飄白,隻怕是……”


    奪佚並沒有領會過來:“難道是漢人皇帝猝死?”


    侍從不敢再繞著彎子說話,硬著頭皮道:“探子打聽了,聽說是……”他使勁咽了一口口水:“聽說是範小姐!”說完就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等著大王排山倒海的爆發。可是帳裏靜悄悄的,好像奪佚並不站在身前一樣。他忐忑不安等待著,忽聽帳門蓬的一響。他連忙跟著跑出帳,隻見一騎如箭,背影絕塵東去。


    空曠遼瀚的荒原上,奪佚瘋了似的縱馬馳騁。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日,也不知道離邊關還有多遠。急促的聲聲馬蹄裏,心中的念頭與晝夜一起無盡輪轉,逼人欲狂,反反複複卻隻有一個。


    ——你曾說過的,不管我在哪裏,你都會陪著我。你不會食言,是不是?你一定會等我,是不是?你不會那麽殘忍,是不是?是不是?


    可是仿佛就在那麽一瞬間,前方陡然色變,天地間漫漫垂下一片素白。 素白正中,一身白袍的青年麵容憔悴,眼神凝重而悲涼。


    這初春繽紛的世界突然變成黑色,末日般沒有一點聲息。奪佚的氣力意識魂魄,一切都離他而去,飄散在無邊空洞,了無痕跡。“她……”他隻來得及說一個字,便從馬上滑下,墜倒地上。


    福麟連忙過去扶起奪佚,隻見他身上一件被塵土汗水染得看不出顏色的破舊衣袍,臉上是不知多少天未洗的汙垢,雙頰凹陷,下頜一片濃重的青色。他心裏暗暗歎息,架著奪佚走進關去。奪佚神思混沌,毫無知覺似的,任憑福麟將他拖著進了範府大門。


    府裏四處素幔飄舞,人人麵帶哀戚。福麟剛要吩咐下人送奪佚去休息,奪佚卻忽然掙紮起來:“我要見她!”


    兩人相互扶持著,走過飄舞的千重素幔,走進停靈的小閣。房裏雪白布幔低垂,沒有柩木,隻在正中設立高台,台上擺放著一個小小的牌位,牌位前點了三支長香,淡煙繚繞。


    福麟見奪佚眼神呆滯的看著牌位,忙小聲解釋道:“幹爹已將她的……柩木帶回江南。所以這裏隻設牌位。”奪佚卻像沒有聽見似的,深深的眼窩裏,一雙血絲密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死盯著牌位,忽然疾步朝高台走去。還沒等福麟反應過來,他已將小小的木牌從高台上取下抱在懷裏,沉默良久,低低地喚了一聲:“福瑛——”。


    福麟心裏一慟,不想再看下去,轉身出門。還未走到門口,身後便已傳來男人低低的嗚咽。


    福麟在門外站了很久。終於,奪佚走出門來,手裏還抱著那個小小的牌位。福麟連忙迎上前去:“我送你去休息。”奪佚卻紅腫著眼圈道:“我想去看看她養病的房間。”


    福瑛的房裏收拾得十分幹淨,屬於她的東西一點都沒有留下。奪佚在整潔的床榻邊坐下,手裏還捧著那個木牌。他極溫柔地慢慢撫摸著床褥和木枕,很久,方才顫聲問道:“她走得……痛苦麽?”


    “不痛苦。”不知為何,福麟忽然也有了要流淚的感覺。


    奪佚點點頭,伸手在木枕上摩挲了很久,又問道:“她可有什麽話……留給我?”


    ——她說,斷的幹幹淨淨的,最好!這樣他就不會失去涼國!


    福麟啞聲道:“她聽說你當了涼國的大王,說,很好,她為你由衷的高興。”


    奪佚慘然一笑,垂目道:“我想在這裏一個人呆一會兒。”


    福麟點點頭,轉身出門,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一身征塵的男人已在床上睡下了,雙臂依然環抱著那個小小的牌位。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他離她這麽近吧。


    福麟輕輕合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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