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福麟進到帳裏的時候,奪佚已經又讓人備好一壺青稞酒。兩人坐在桌邊,自斟自飲起來。


    福麟首先為福瑛向奪佚道謝,奪佚隻是笑笑,並不以為然,卻道:“我聽她說,福麟沒想到福瑛這麽快便已告訴了奪佚。他吃不透奪佚這人,對他總有八分防範,怕他要強留,忙道:“沒有辦法,方家和爹娘都催得緊,盼著他們兩人回去。”


    奪佚哼道:“就這麽著急?連兩日都沒有寬裕的時候?”


    ——難道他真的不想放人?——福麟心裏暗暗叫糟,臉上卻笑道:“路程遙遠,早點上路為好,免得耽擱,誤了大事。”


    “大事!”奪佚又哼了一聲:“福瑛成親,和你我結盟,哪件事更大?”他放下酒杯,直截了當道:“我知道你既不願和涼人結盟,也不願和鎮北軍並肩。你的如意算盤是,先左右逢源,然後靜等鷸蚌相爭。”


    福麟被他點破心事,不由暗暗心驚。奪佚冷笑道:“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買賣,我和方振可都不是傻子!你占了青州,鎮北軍一直按兵不動不來圍剿你,你還以為那是因為朝廷怕你麽?他們隻是因為忌憚我們涼人在邊境上虎視眈眈,所以暫時不敢和你動武,先拿些懷柔的手段討好你穩住你罷了。等我們涼人局勢稍解,朝廷第一個要下手的,就是你了!”


    福麟這時已經鎮定下來,緩緩喝完手中的酒,笑道:“照你的意思,我們是非結盟不可囉?可是,你如今流放偏遠手無寸兵,隻怕你爹一死你第二日就性命難保,又憑什麽能讓我和你結盟?”


    奪佚不禁展顏笑道:“問得好!但若是我的兄弟們個個猝死,隻有我一人是涼王的不二人選呢?”


    福麟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那麽就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再商談結盟之事吧!”


    “到那個時候,”奪佚慢悠悠道:“到那個時候,隻怕我也不需要和你結盟了。”


    福麟怒極反笑:“你當我是什麽?暗算他人性命的廉價殺手?倘若如此,請你還是另請高人!”就要站起來。


    奪佚連忙按住他:“範兄稍等。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湊近範福麟,低聲道:“你可知道你們朝廷每日都在苦盼什麽?”


    福麟看看他,不假思索道:“盼著你爹死!”


    “不錯!”奪佚讚賞道:“我爹一旦過世,不管紮提能不能當上大王,他一定會出兵鏟除異己。到那時,便是涼國大亂之日。你們朝廷會伺機而動,乘亂攻打涼國。滅了涼國,便是平去多年來的心腹大患。所以你們朝廷十分慎重,精心計劃多時,很多安排,都是你不可知的。”


    福麟心裏靈光一閃,脫口道:“難道朝廷和你有所竄謀?”


    “沒有什麽竄謀。”奪佚道:“隻是許諾我,倘若我能讓涼國大亂,並在你們朝廷攻打涼國的時候暗中配合,將來涼國被滅,設立藩郡,那麽我便是朝廷榮頒的藩王,子孫世代受襲。”


    福麟連聲冷笑:“這麽好的買賣,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我堂堂奪佚,為什麽要去做傀儡藩王,為什麽要我們涼國子民向別人俯首稱臣?”奪佚朗聲道:“我要的,是有朝一日,涼人的王,和漢人的皇帝,平起平坐,如兄如弟;我要的,是涼人和漢人,世世代代相親友愛,和平無爭!”


    福麟心裏早已明了奪佚的所有意圖。他卻仍然十分謹慎,隻是搖頭道:“夢想雖好,卻極難實現。這不是單單兩個人那麽簡單,而是兩個國家——再說,這和我們倆結盟又有什麽關係?”


    “倘若你助我做了涼國的王,而我助你做了漢人的皇帝,”奪佚道:“那麽你說我的這個夢想,到底能不能實現?”


    雖早料到奪佚的這句話,可真從他嘴裏說出來,福麟還是不由驚駭的笑起來:“好大的誌向!好大的口氣!”


    “沒有什麽不可一試的,”奪佚笑道:“以你現在的兵力,很難獨自對付鎮北軍。可你又遲遲不願和他們結盟,可見你有類似的盤算,否則我也不會三番兩次找你結盟。世上難找我們這樣如此誌同道合的人。”他給兩人杯裏倒滿酒,率先舉起杯道:“咱們倆,成,便一起得天下;敗,便一起下黃泉。你說如何?”


    “我為什麽要和你一起下黃泉?”福麟嘿嘿笑著,把自己的酒杯在奪佚的杯上輕輕一碰:“既然我們倆人聯手,便隻能成,不能敗!”兩人一飲而盡,丟開酒杯,大笑起來。


    “多住兩日吧。”奪佚收住笑意道:“我們要時間籌劃,我還想帶你好好看看朵雲。我得和你商量,倘若我們要奪朵雲,該怎麽下手。”


    “你為什麽敢這麽信任我?”福麟不禁問道:“我們不是朋友,見麵次數寥寥,我對你防範甚嚴,你對我一無所知。”


    “倘若我和你一樣防範,我們怎麽能建立信任?”奪佚頗有深意道:“再說,還有福瑛。”


    福麟惑道:“這和福瑛又有什麽關係?”


    “一個有軟肋的人若是背叛我,我便打斷他的軟肋。”奪佚道:“而福瑛,就是你的軟肋!”


    “你!”福麟大怒,呼的一下站起來。友好的氣氛陡然緊張。福麟卻忽然笑起來:“好。我喜歡你的坦白。算你說得對。不過,若是你背叛我了呢?”


    “那你可要當心了,”奪佚懶洋洋道:“因為我沒有軟肋。”


    “是麽?”福麟笑道:“這樣豈不是很不公平?”他湊近奪佚,低聲道:“上次在青州,你陷害福瑛入獄的那件事,看來我得找個機會跟福瑛好好說說,讓她今後離你越遠越好,別把你總當好人。”


    奪佚臉色都變了,卻還勉強笑道:“範兄盡管去,我從不在乎自己在別人眼裏是好還是壞。”


    福麟便順著他的話道:“心胸如此豁達,你果然是個人才!”指著奪佚腰間的腰帶道:“既然你不在乎,那麽,勞煩你把這條福瑛繡的腰帶也還給我吧。要是讓她未婚夫知道了,對她名譽有損。”


    奪佚下意識按住腰帶:“你怎麽知道的?福瑛告訴你的?”


    其實福麟並不知道。他隻是看到奪佚戴了一條做工如此蹩腳的漢人的腰帶覺得奇怪,心裏猜測是福瑛所繡,出言隨便一試,沒想到卻是真的——奪佚這人如此聰明,怎麽在小事上卻這麽容易露馬腳?——他又是好笑,又覺得莫名的惱怒,隻伸著手道:“給我!”


    奪佚卻執拗的按著腰帶,道:“區區一條腰帶罷了,誰會計較?再說隻要你不說,方公子也不會知道。”


    福麟站起身來,緩緩道:“現在你我公平了。”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他走在回自己住處的路上,心想,奪佚啊奪佚,你太小看我範福麟!我自然想要那個高高在上的皇位,但我也不會讓你們涼人和漢人平起平坐,稱王立國;你想阻止涼國內亂,我就偏要鬧得它個雞犬不寧;到那時漢人和涼人打成一團,正是我漁翁得利的大好時機。你口口聲聲沒有軟肋,其實已是情網深陷而不自知。即使福瑛是我範福麟的軟肋又如何,她豈不也是你的唯一柔弱之處之所在?這次,你是輸定了!——他越想越是愉悅,不知不覺已經走到自己的帳門口。沒想到福瑛卻紅著眼圈站在那裏等他,一見他便道:“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在這裏多住幾日。”


    “為什麽?”


    “沒有原因,我就是想多住些時候。”


    ——絕不能把她留在奪佚的手上成為他的把持!——福麟溫言勸道:“你已經住了很長時間了,還是回家吧。以後想來,還是可以再來的。”


    “可是,我現在就是不想回去。”福瑛嘟著嘴道。


    福麟表情漸漸嚴肅起來:“是為了奪佚?”福瑛低著頭,不說話,半晌,用很小的聲音道:“不是因為他。我就是想再多住些時候。”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福瑛喜歡上了奪佚,以後一定都是向著他的。那我如何能對付他?——福麟有些急了,拉住福瑛的手:“聽我的,奪佚他不是好人。他一直騙你,對你的關心照顧從來都是假的!”


    福瑛抬起頭來惑然看著他:“他沒有騙過我。”


    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福麟便把青州福瑛入獄是由奪佚安排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訴她,並道:“他把你帶來朵雲留在身邊,隻是想用你來要挾幹爹要挾我。你千萬別上他的當!”


    福瑛顫聲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你是信他還是信你的大哥?”福麟撫著她的長發歎道:“你太單純,還不明白人心的險惡,人和人之間有多少算計。回家吧,隻有家人才會真心實意對你好,沒有人再會騙你。”


    福瑛撲到哥哥懷裏,把臉埋入他的衣襟。福麟以為她在哭,便勸道:“別哭了。哥哥知道你被人騙,心裏難過。不過,吃一塹長一智,以後你就知道小心提防了。”


    福瑛抬起臉來,眼神幽深,慘白的小臉上卻沒有一滴淚水。她幽幽道:“我不會哭的。為這種人哭,不值得!”她放開福麟,俯身抱起腳邊的阿福:“哥,我們明天一早就走!”


    晚上福瑛正在房裏收拾東西,門簾一響,奪佚走了進來。福瑛瞥他一眼,再不理他,隻是埋頭收拾東西。奪佚溫言道:“我跟你哥商量,想留你們多住兩日。可是他說是你執意要走。”他緩和語氣求道:“不能再留兩日麽?”


    “沒有必要!”福瑛冷冷道:“阿福我暫時還不能一起帶走。等我回了家,我會讓人來接的。勞煩你再照顧它幾日。”


    奪佚察覺到她的敵意,便笑道:“怎麽了?是不是我先前說的兩兩相忘的話惹你生氣了?是我說錯了。我一輩子都記得你,好不好?”


    沒想到福瑛卻更加生氣,把手裏的東西篷的一下全丟在地上,大聲道:“別想再騙我!我知道你為什麽不想讓我們走!”


    奪佚一怔,馬上反應過來:“你哥都對你說了什麽?”


    “真相!”福瑛咬牙切齒道:“難怪那日在青州山上我一直等你你卻沒有來,原來你去通報官府來抓我!枉我還擔心你的安危,我……我……”說到這裏,眼裏一熱,再也說不下去。她偷眼看奪佚,見他表情凝重,卻並不解釋,知道這些一定都是事實了,心裏越發又恨又氣,怒氣衝衝道:“你怎麽不說話?”


    奪佚沉默良久,終於開口:“那件事的確是我做錯。可是,你入獄後,我一直就在附近。我是不會讓別人傷了你的,我自己更不會害你,這一點你一定要明白。”


    福瑛想起那個忽然死於非命的審訊官,這才明白原來是奪佚所為——可是無論如何,還是他把她送入大牢——她緊咬著牙,從懷裏摸出一件東西來,丟在奪佚身上:“我再也不聽你那些花言巧語了。還給你!”那物事撞在奪佚身上,頓時散做紅色的一團雲霧,紛紛揚揚飄散開去。


    奪佚定睛一看,原來是那日在母親墳前他親手戴在她頭上的那支紅花。花已經枯萎了,她卻小心翼翼的一直保存著。可如今被這麽無情一擲,卻是花瓣盡落一地。


    福瑛看著滿地的殘瓣,眼裏滿噙著淚,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說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讓我還怎麽能信你?兩兩相忘最好。我寧願……我寧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平時光彩奪目的少年慢慢蒼白了臉色。他凝視福瑛良久,方才冷冷開口:“如此甚好!那麽,保重!”福瑛正在低頭拭淚,忽然聽到門帳一響,猛然抬頭,室內空空蕩蕩,哪裏還有奪佚的身影?


    ——都結束了——少女頹然跪在地上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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