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福麟一行人隱姓埋名到了涼國王庭。怕過於招搖,他們一律換上涼人的衣服,不想讓別人看出自己是漢人。他們中隻有方清遠會說涼語。要出去打探福瑛的消息時,範福麟便讓方清遠穿上當地女子的衣服,蒙上擋風的頭巾,遮住麵部。


    方清遠身形纖細,著女裝後頗有幾分婀娜搖曳的姿態。範福麟的手下便打趣道:“方小將軍要是個女子,一定很好看。”他話音剛落,一道劍光便疾刺到麵前。方清遠挺劍指著他的咽喉,冷冷道:“不給你點教訓,你下次還要再胡說八道!”


    其他手下們一看要動手,一窩蜂擁了上來:“你隻要敢傷了我們兄弟,我們能要你回不了中原!”方清遠卻凜然不懼,舉著劍,怒目相視:“那就上來試一試!”


    福麟見氣氛劍拔弩張起來,忙上前打圍:“方弟,不要衝動。我這手下隻是想讚你長得俊,可是嘴太笨,不會說話,得罪得罪!”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示意說錯話的手下賠罪。方清遠這才慢慢收起劍來,整整頭巾,冷冰冰道:“往後再說我是女子,我絕不客氣!我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後回來。”說完,便頭也不回出了門。


    “這人真是,變臉比翻書還快!”說錯話的手下擦著冷汗仍心有餘悸:“我說錯了麽?他就是長得像個娘兒們嘛!”


    “住嘴住嘴!”福麟忍不住得笑:“他還沒走遠,別讓他聽到。要是再惹惱了他,他和你們動起手來,大家撕破臉皮,我們還怎麽找大小姐?”


    “依我們看,大小姐不會在涼國。”手下們道:“人生地不熟的,她又不會說涼語,怎麽會來這裏?她肯定是回江南了。紮提一定是在誆你呢。少主,我們還是趕緊回中原去吧。”


    福麟搖頭道:“既然來了,總要查個清楚。”又問道:“阿四走了麽?”


    手下們道:“已經走了。方小將軍一出門他就跟著去了。”


    方清遠果然守時。還沒到半個時辰,他便回來了,稟報道:“沒人聽說過福瑛。不過說紮提的確抓過一個漢人姑娘,但是被奪佚帶走了。他們還說奪佚去朵雲,也和這姑娘有關。他和紮提因為這個姑娘起了齷齪,傷了紮提,赤和一氣之下才把他貶去北邊。”


    “真的?”福麟急道:“那個姑娘一定是福瑛。我們馬上去朵雲!”


    方清遠剛出門,一個青年便像影子般閃進來,跪在福麟麵前:“少主所料果然不錯。方清遠出門後,在野外徘徊了一陣子,便有隻鳥落下來。小人離得太遠,看不清楚是什麽鳥,隻看到他在鳥身上栓了東西,然後就把鳥放走了。”


    “我就說他不會無緣無故跟著我們入漠!”福麟連聲冷笑:“方振派他來,到底想幹什麽?”


    他雖起疑,卻仍不動聲色,第二日準備些幹糧淡水,又買了一群駱駝,便和方清遠及手下們一起上路去往朵雲。眾人都是第一次走進大漠,從未見過這樣的浩瀚黃沙、孤煙落日,個個讚歎不已。一路駝鈴叮當,豪聲笑語,倒是旅樂無窮。


    一路無驚無險,不知不覺已走了大半路程。這日如往常一樣,方清遠騎著駱駝去前方探路,福麟和手下們留在原地休息。沒過多久,阿四忽然指著天上叫道:“就是那隻鳥!”


    福麟抬眼看去,隻見一團灰影擦著天際低低飛過。說時遲那時快,他奪過弓箭,彎弓、放箭。隻見箭矢劃破長空,如閃電般刺入天穹,軌跡和那團灰影在空中相交。灰影在空中一滯,隨即重重墜了下來。


    早有手下朝著灰影落下的方向跑去,不多時提著血淋淋的一具鳥屍回來,呈給福麟。原來是隻軍鴿,腿上還縛著一個細小的紙卷。福麟將紙卷展開看了看,臉色輕變,隨即將紙卷揉碎,把紙屑埋入沙中。


    “這鳥怎麽辦?”手下提著鳥屍茫然問道。


    “這個簡單,”福麟笑道:“生堆火,咱們晚上吃烤鴿子。”


    等到方清遠探路回來,空氣裏到處都是烤肉的濃香。福麟指著火上一隻焦黃的肉鳥笑道:“今天運氣好,天上竟然掉了一隻鴿子下來,大概是老天爺看我們這些天啃幹餅,體恤我們,讓我們開個葷。”


    方清遠身子一震:“鴿子?”


    福麟佯裝沒有看到他的失態,笑道:“可不是?我都奇怪,大漠上怎麽會有鴿子出現?不過既然是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人人都有份。方弟也過來嚐點兒?”


    福麟笑意溫煦,眼神寧祥,方清遠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本是霞光鋪灑的天空,忽然像有陰雲飄過。他身上陣陣發冷,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我頭痛,沒有胃口,先睡了。”掉頭就走。不管身後福麟說了什麽,走到自己的駱駝邊,席地躺下,閉目裝睡。


    方清遠這麽反常,火堆邊的一幹人卻不以為意,吃得十分高興,無非是小小的一隻鴿子,居然又唱又笑,吃了一個多時辰。他們越是愉悅,方清遠心裏便越是忐忑不安。


    ——事情已經敗露!這群土匪,這樣不動聲色,一定是料定自己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


    ——他們,到底會怎麽處置自己?


    盡管裹著毯子,方清遠還是覺得陣陣發冷,全身都在發抖。好不容易等到夜幕低垂,眾人散開,紛紛入睡,遠近鼾聲次第響起,他這才小心睜開雙眼。


    大家都睡得正酣,就連守夜的也抱著大刀歪頭打盹。方清遠朝範福麟的方向看去。他正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大概也睡熟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一躍而起,拿早已準備好的布條捂住自己那匹駱駝的口鼻,解開韁繩,牽著它輕手輕腳繞過熟睡的眾人。大家睡得正香,無人動彈一下。他順利的繞到沙丘背麵,連忙迫不及待跳上駝背,疾馳而去。


    已是深夜。今晚的大漠格外反常,漆黑的天空仿佛有厚幕籠罩,看不到一顆星辰。方清遠根本辨認不了方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沙漠裏頂著風奮力前行。風越來越大,已有呼嘯之勢。粗沙飛到眼裏,劇痛無比。方清遠不得不放開韁繩,揉起眼睛。


    “揉不得!”有個人的聲音忽然道:“流流眼淚就好了。”


    方清遠身子一震,差點從駱駝上掉下來。那人看他像見了鬼一樣看著自己,笑道:“有什麽好奇怪的?我正好也睡不著,陪你一起來吹吹風也好。”


    “範福麟!”方清遠咬牙切齒道:“你要殺要剮,隻管說,痛快點!這樣陰陽怪氣掩掩藏藏的,算什麽男子漢?”


    福麟驅著駱駝慢慢走上前去,一臉訝然:“我不明白,你不過就是跑出來吹個風看個星星罷了,為什麽要殺要剮?”


    方清遠再也忍不住,嗆然一聲,長劍出鞘在手:“你也已經跟到這裏來了,咱們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不錯,我爹怕你會和涼人勾結,所以讓我跟你入漠,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可是沒想到這麽快就讓你們識破了,我也不能再留!現在,你要麽殺了我,要麽放我走!”


    福麟並不驚奇,隻是笑吟吟道:“我要是放了你走,你半途而廢,在你爹麵前如何交差?”


    “不管你的事!”方清遠豎眉喝道:“讓開!”


    福麟好像沒有注意到他蓬勃的怒意,卻還在一味喋喋不休:“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朵雲,你繼續監視我,如何?”


    方清遠不可置信看著他:“為什麽?”


    “因為你會說涼語。”


    福麟笑得雖從容,卻總像是閃爍著別樣的心思。方清遠極力思索了片刻,忽然豁然開朗:“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留下我來要挾我爹!你是白日做夢!”


    福麟被一語道破心思,並不惱怒,反而笑得更加愉悅:“既然方振敢把你單槍匹馬往我身邊派,應該料到有朝一日會有這樣的結果——但倘若他並不在乎,那自然又另當別論!——不過他若是不在乎你的安危,你還為他如此賣命幹什麽?”


    方清遠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貓惱怒的跳起,尖聲喝道:“閉嘴!”氣血上衝,頓時失去理智,身子從駱駝上一躍而起,半空中抖起劍刃,朝福麟疾刺下去。


    福麟嘿嘿一笑,從自己的駱駝上飛躍到沙丘上。方清遠一劍刺空,更是惱羞成怒,也從駱駝上跳下,朝著福麟撲去。福麟扭轉身軀,又跳到一邊。兩人一攻一躲,不知不覺,已是十個多回合。


    此時風勢越發大了。巨風卷著狂沙,朝兩人劈頭蓋臉打來。福麟已經察覺到不對,停下身形,極目眺望。方清遠卻沒有意識到他的用意,以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緊咬銀牙,朝他後心急刺而去。


    眼看劍尖離福麟的後背隻有半寸,沒想到他卻像身後長了眼似得,頭也不回伸手出去,將方清遠的劍刃夾在兩指之間。方清遠大驚,使足全身力氣抽了兩抽,卻是絲毫動彈不得。範福麟這時才回過頭來冷笑:“你就這麽想讓我死麽?”不等方清遠回答,竟然鬆開兩指:“不用你動手,我們都已經死到臨頭了!”


    方清遠不懂範福麟話中之意,連忙收回劍,喝道:“胡說!什麽死到臨頭?”


    範福麟指了指遠方:“你好好看看。”方清遠依言看去,隻見半空中懸著一道黑線,即使在深沉漆黑的夜色中,也是依稀可見。這黑線仿佛有生命似得,正慢慢朝兩人的方向逼近。他奇道:“那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範福麟四處尋找自己的駱駝,可是坐騎大概也預感到了危險,早已逃之夭夭。眼看黑線越來越近,天地間的風聲,也達到了驚天動地的氣勢。他再也顧不得許多,拉著方清遠跳下沙丘,繞到後麵,找到一處背風的沙洞,就要往裏麵鑽去。


    “等等!”方清遠見洞穴矮小,裏麵黑咕隆咚,不由有些發怵,甩開福麟的手:“我不進去。我就呆在洞口。”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鬧什麽?”風聲已越發大了,福麟心裏大急,不由分說,把方清遠兩手擒住,一把推進洞去,隨即也跟著鑽進去。


    洞穴十分狹小,兩人緊緊挨在一起。外麵的風聲就像有千萬隻鬼魂,在黑夜裏恣意嚎哭。方清遠聽得心驚肉跳,不自覺地朝著範福麟湊了一湊,忽然又想起什麽,連忙又挪遠些。即使這樣細小的移動,也引得沙洞上方不時有細紗落下,福麟忙按住他:“別亂動。等會兒洞塌了,我們倆都得死在這裏!”


    方清遠知道他不是危言聳聽,心裏惶恐,忍不住怒道:“誰讓你把我推進來的?”他馬上意識這話甚是沒有道理——倘若方才留在洞外,或許早被活埋。福麟其實是救了他一命——他卻還豎著眉,口氣仍然十分強硬:“別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欠你什麽。剛才我沒有讓你救我,是你強迫我的!”


    福麟正認真聆聽著外麵的風聲,無暇顧及他。方清遠自討了個沒趣,哼了一聲,往角落裏縮了縮,沒想到一下撞在洞壁上,頭頂的沙子便落的越發急了。福麟臉色一變,把他一把扯到自己身邊,低喝道:“從現在開始,你要是再往旁邊去,我殺了你!”


    “你敢!”方清遠毫不示弱,卻又真的不敢再動,隻好鬧些小動作,一肘朝福麟撞去。福麟抓住他,幹脆張開兩臂,將他緊緊環在懷中:“這下還看你怎麽動?!”


    方清遠又羞又急:“放開我!”福麟卻像沒有聽見似得,反而環得更緊。方清遠隻覺得心跳得如急鼓一般,不由暗自恨道:“等我從這裏出去,我就殺了他!”


    他如坐針氈,苦苦盼著風停的時候快點到來。可是隻聽外麵一片鬼哭狼嚎,沒有半點風勢減弱的跡象。範福麟察覺到方清遠正在他懷裏發抖,便勸慰道:“不要怕,我們不會死在這裏!”他知道這樣說並沒有多大用處,便笑道:“你我這樣的翩翩美少年,死在這裏,豈不是暴殄天物,實在可惜?”


    “誰和你是翩翩美少年?”方清遠忍不住噗哧一笑:“你覺得你長得很好看麽?我倒覺得不怎麽樣!”


    “是比不上你。”福麟順著他的話胡亂謅道:“福瑛也覺得你長得挺好看。你當時非要跟我入漠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看上了我們家福瑛。不過,你們倆相貌般配,性格相近,倒是一對金童玉女。”聽方清遠啐了一口,他便笑道:“不是看上福瑛,難道是看上了我麽?”


    “你……”方清遠氣得全身發抖,心裏又一遍重複道:“竟敢占我的便宜!出去後,我一定要殺了你!”


    福麟卻渾然沒有察覺到他的殺氣,忽然輕歎一聲:“玩笑歸玩笑,我不能死在這裏!福瑛會覺得是她害死我,一生都不會快樂。”


    ——到了這個時候了,他為身後事擔心的,不是父母,居然是福瑛——方清遠心裏一動,哼道:“你對你妹子還真不錯!”


    “那是當然。她十來歲的時候便離開家跟著我。”福麟的語調無比柔和:“那時我也小,覺得我得時時看著她,逼她做這做那,她還不領情,真是個累贅!可是她一離開我,我就會十分擔心,總覺得她會照顧不好自己,即使把她送回爹娘身邊,也總是惴惴不安,怕她鬧出什麽事來。她這人,總是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樣安分守己——不過,這說來也怪不得她,都是我,該管教的時候,總是心軟。”


    他每字每句裏都漫溢著拳拳關愛。方清遠聽得有些癡了,忍不住道:“要是我能有個像你這樣的兄長,我也不會……”忽然打斷自己,不再說下去。


    福麟察覺到了,問道:“你在家裏是大哥?”


    “不。我排行老四。”方清遠淡淡道:“我上麵有三個姐姐,下麵還有三個妹妹。


    福麟打趣道:“獨一無二的男孩子,那你在家一定極為得寵。”


    “得寵?”方清遠冷笑一聲:“算是吧。要不然我也不會來鎮北軍。”


    福麟聽他口氣裏透著幽怨,便笑道:“原來你是不願意來的。怎麽,是舍不得娘親?還是舍不得姐妹?”


    “沒什麽舍不得的。”方清遠的口氣更加清冷,甚至透著一些淒涼:“我娘早死了,生我的時候就死了。我的姐妹們和我都不是一個娘親,我由奶娘養到五歲,便一直跟在爹爹身邊呆在西北,再沒有見過她們,和她們也沒有什麽感情。”


    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親人對於福麟來說,有些不可思議。他卻沒有多說什麽,隻笑道:“沒有姐妹們在身邊也好。要不然就要像我一樣,在荒漠裏被沙埋,哪是什麽好事?”


    “我倒希望我能像你,”方清遠低低道:“有一個讓我願意闖大漠被沙埋的人。”


    “怎麽沒有?”福麟笑道:“你當然也有這樣的人。”


    方清遠茫然問道:“誰?”


    “你父親。”福麟答道:“你難道不是為了他,才跟著我來大漠?”


    “是嗬。”方清遠幽幽道:“為了我爹,我是什麽都肯去做的——即使他讓我去死,我也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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