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麟從未和人說話這麽吃力過。奪佚的心思明明白白呼之欲出,他卻非要把每句話都說的宛轉含蓄,隻等著福麟主動捅破那層窗戶紙。幾次福麟差點失去耐性,可一看奪佚那耐人尋味的眼神,他便不由冷靜下來。


    ——急什麽?我倒要看看這家夥到底想玩什麽把戲!


    於是福麟便陪著奪佚坐著慢條斯理喝茶聊天,半個多時辰過去,一壺茶都喝幹了,兩人還是小心防範,口風把得滴水不漏。這時,雷遠也回到山寨。他一進門便問道:“有福瑛的消息麽?”


    福麟忙告訴雷遠奪佚已送回福瑛,又道:“她已經是大姑娘了,不能總是這樣由著性子。幹爹這次不能再縱容她,一定要好好訓責她,讓她知道利害關係。”


    雷遠隻是一笑,並不多說,隻對奪佚道:“你來得正好。阿黛移靈一事,我不知道你們涼人都有什麽風俗。你在這裏多住幾日,等把這事辦妥再走,如何?”奪佚欣然應允。雷遠又道:“我去看看福瑛。”


    福麟下意識阻道:“幹爹別去。她睡了。”話音剛落,便聽到福瑛在身後嬌聲喚道:“幹爹!”他還未來得及拉住她,她已撲倒在雷遠懷裏。雷遠拍著她的背,神情愛憐。


    福麟上前一把拉開福瑛,冷聲哼道:“你忘記答應我什麽了?快給幹爹認錯!”還沒等福瑛說話,雷遠便搶道:“算了算了,她已經知道錯了,以後不會這樣了,是不是?”福瑛忙不迭的點頭,挽著雷遠的手臂偷偷給福麟作了個鬼臉。


    福麟臉色便更加難看,道:“幹爹一天在外奔波找你,很是辛苦。你別老纏著他,讓他進去休息。”福瑛忙道:“我送幹爹進去。”興衝衝拉著雷遠出了房門。


    她嘰嘰喳喳的聲音消失在門外,房裏便沉寂的可怕。奪佚慢悠悠開口:“你妹子和你幹爹的感情,可是好得很哪!”


    福麟本來就有些不悅,被他這麽陰陽怪氣的一激,便忽然惱了起來:“你胡說什麽?”


    奪佚嘿嘿笑道:“沒什麽。再怎麽父女情深,畢竟不是親生的。你這做兄長的,可得費不少心神。”


    福麟臉上陰沉的快滴出水來:“這是我的家事,和你無關!”奪佚笑道:“那是自然,是我多嘴了。”抬手連連打了兩個嗬欠:“我先歇息去了。”倒沒有一點客人的矜持,自顧自出了房門。


    福麟一人留在房裏,心裏是一團亂麻——連奪佚這樣才見一麵的人都能看出端倪,那麽,就不應該是自己多心?——倘若……倘若是真的……不!絕不能再讓他們倆獨處——他身上一冷,奪門而出,直奔雷遠房而去。


    福瑛的確還在雷遠房裏,卻不是單身一人。翠兒也在,正服侍雷遠洗臉吃飯。福瑛坐在一邊,唧唧呱呱說著自己在涼國的見聞,說到好玩的地方三人一起哈哈大笑——這樣的和融,應該還是親情吧——福麟倚在門口,暗暗鬆了一口氣。


    雷遠這時看到他,忙招呼他進來:“我正好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們倆。”等福麟福瑛都坐定了,雷遠微笑著挽起翠兒的手,道:“我和你們翠姨,決定下個月成親。”福麟不由大喜:“恭喜幹爹!恭喜翠姨!”翠兒不禁羞紅了臉,忽聽雷遠問道:“福瑛怎麽了?”便朝福瑛看去。少女一張俏臉雪白如紙,直瞪瞪的盯著他們。她一怔,正要說話,福麟搶道:“她這是太高興了,還沒有反應過來呢。”雷遠笑道:“怪我,決定的太突然。”


    福麟握了握福瑛的手,微微顫抖,一片冰涼。他心裏明白,臉上強笑道:“她趕了一天路,太累了。我送她回去休息。”拉起福瑛就往外走。雷遠又叫住他:“福麟,我還有一件事要先告訴你。我準備和翠兒成親後,就和你爹娘一樣,兩人一起回江南歸隱。山寨,隻怕是要解散了。”


    “為什麽?”福麟失聲驚叫:“山寨可是幹爹多年的心血。幹爹你舍得?”


    “赤和的話說得對。”雷遠歎道:“人間四十年,去事恍如夢幻。不管曾有過多少權力、土地、榮譽,生命消亡了,萬事皆隨之消散。我已經過完了大半輩子,不想再爭鬥下去,隻想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過完剩餘的日子。”他看著福麟,滿眼歉意:“我知道你當初留在西北,是為了有一番作為;你父親對你,也是有同樣的期待。對不起,我要辜負你們倆了。”


    福麟滿心苦澀,嘴上卻道:“幹爹何必說這種話?您的心情我當然理解。我這幾年跟在您身邊,學了不少東西。我感激不盡。您無論做什麽決定,我都是支持的。”說完,拉著福瑛衝出房去。


    兄妹倆不想回房,手牽著手在後花園裏漫無目的的走了很久,最後都累了,這才找了一張石桌麵對麵坐下。兩人都不說話,良久,福瑛幽幽道:“幹爹不要我們兩個了。”


    “胡說什麽?”福麟打點起精神勸慰她:“他隻不過是在安排自己的生活。”


    “他不想要我們了。”福瑛仍道:“要不然為什麽他好端端的忽然要解散山寨?”她低道:“要不然為什麽他這麽多年都不娶親,好端端的忽然要娶翠姨?”


    福麟看福瑛滿臉淚痕,歎了口氣,伸袖過去幫她拭淚:“你總不想幹爹一生孤單吧?”


    福瑛不解:“有我們在他身邊,他怎麽會孤單?”福麟耐心解釋道:“我們的陪伴,和翠姨的陪伴,不同!”


    “為什麽不同?”福瑛又哭起來:“翠姨寧願一輩子不嫁人陪著他,我也寧願一輩子不嫁人陪著他,有什麽不同?”


    福麟耳邊隻覺轟然一響。他呼的站起來,喝道:“胡說!你怎麽能這麽想?他是我們的幹爹!”


    “他是你的幹爹。”福瑛申辯道:“我隻不過是跟著你這麽叫,我可從來沒有正式拜他。他不是我的幹爹。”


    “你!你!”福麟又氣又惱:“我不能留你在這裏了。明天你就跟我回江南去!”


    “我不回去!”福瑛梗著脖子道:“翠姨能陪著他,我也要一起陪著他。”


    “福瑛!”福麟大喝一聲,卻不能打斷福瑛。她繼續道:“我知道,他也是喜歡我……”話未說完,隻聽“啪”的一聲脆響,福麟一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她被打得一時怔住了,捂著熱辣辣的臉頰,呆呆得看著福麟。福麟麵目猙獰,咬牙切齒道:“你聽好,你最好把這些齷齪想法都忘了。這樣的話再讓我聽到一次,我就讓你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


    福瑛又是委屈又是難過,捂著臉嗚嗚哭著跑開。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裏,跑得累了,停下腳步抬臉一看,竟然又回了後花園。福麟已經不在,不知道去了哪裏。她慢慢挪到石桌邊重又坐下。被打的那半邊臉痛得發燒,卻不及心裏劇痛一份。她從未見過福麟那麽凶惡憎厭的眼神,現在回想都覺得害怕——可是,她無非隻是想留下來,想一直陪著幹爹,這又到底錯在哪裏?——她怎麽都想不明白,一籌莫展,不知不覺又哭了起來。


    黑暗裏,忽然有人輕咳。福瑛循著聲音看去。俊秀的少年從夜色裏慢慢現身。福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淚水,連忙手忙腳亂的擦臉。奪佚裝作沒有看見,在她對麵坐下,抬頭看著搖曳星影,等福瑛把自己收拾幹淨了,這才偏頭看她。他的目光仿佛有種奪人魂魄的魔力,看得福瑛漸漸不自在起來:“這樣看我做什麽?”


    他不接話,伸出手來,捏住她的下巴。福瑛大驚:“你幹什麽?”他也不理會,隻是拿著她的下巴,把她的頭轉向一側,看了看,嘖嘖歎道:“都腫成這樣。福麟下手怎麽這麽狠?好歹也是自己的親妹子。”福瑛忍不住心裏一酸,就又哭起來。


    奪佚歎道:“再說,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你和你雷叔叔也不過就是年齡差得大些而已。”福瑛驚得停住哭泣:“你都知道了?”奪佚點頭:“我早就看出來了。你雷叔叔,知道你的心思麽?”


    福瑛臉上一紅,默默搖頭,馬上又道:“可是我看他有時候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我在他心裏和別人不一樣,他都沒有用那樣的眼神去看翠姨。”


    “那就更沒有問題了。”奪佚拍手道:“你們倆兩情相悅,又幹福麟何事?”


    這句話說到福瑛心裏去。她急問:“那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奪佚緩緩道:“若我是你,我就不讓他和別人成親。我現在就去告訴他我喜歡他,把他從別人手裏搶回來。”


    他本以為單純的福瑛會聽從他的慫恿,馬上衝向雷遠房去。沒想到她卻一臉茫然看著自己:“我並不是不讓他和別人成親。我喜歡翠姨,幹爹娶她,我也很高興。我不想把他從翠姨手裏搶回來。”


    奪佚不由一怔。他本想以福瑛為導火索,引得福麟雷遠反目,沒想到這女孩心裏所想,和他預計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若是愛一個人,便想完完全全獨占他。而她,卻不在乎還有別的女子。這哪裏是愛呢?——福麟誤解了,連她自己,也還不明白吧——可是,要告訴她實話麽?——他心裏瞬間轉了幾個念頭,終於作了決定,道:“不在乎不要緊。可你難道不想讓他知道你的心思麽?”


    福瑛想了想,忽然羞紅了臉,搖頭道:“不!我說不出口。”奪佚笑道:“你哥馬上就要送你回江南,再不說就沒機會了。”福瑛並不知道奪佚的本意是唯恐天下不亂,認認真真答道:“我哥不會把我送回江南的,我幹爹舍不得。”


    奪佚有些哭笑不得——本以為這女孩單純好騙,沒想到她卻有自己的原則,並不輕易聽從別人的意見——看來,還得想別的法子——他不由意興闌珊,懶洋洋道:“晚了。我去睡了。”起身要走。福瑛忽然又叫住他:“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奪佚回頭看著她。她小聲哼道:“我這幾天不想見我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帶我出去走走?”


    奪佚忙道:“你才回來,若是又偷跑出去的話,你哥隻怕不會輕饒我。”福瑛扯著他的袖子,撒嬌道:“你到時候回涼國去了,我哥他抓不到你。”


    奪佚看她眼神靈動,笑容嬌憨,心就軟了,讓步道:“幹嗎總想偷跑?我有法子光明正大帶你出去。”福瑛大喜:“真的?”奪佚笑道:“當然。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福瑛迷惑問道:“什麽條件?”


    奪佚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藥盒來,遞給福瑛:“回去把這個敷上。你總不想讓你幹爹明早看到這張腫臉吧。”福瑛嘻嘻一笑:“這個容易。咱們那就一言為定。”拿了藥盒樂嗬嗬的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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