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數月過去。範靜淵傷勢漸漸好轉,便迫不及待問起涼國和鎮北軍的形勢。雷遠極是不滿,斥道:“養你的傷最要緊,管那些煩事做甚?”他既然刻意隱瞞,範靜淵便不好再問,和舞萼在山寨裏靜養,日子過的波瀾不驚,直到山下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皇上禦駕親征西北。


    涼人近在咫尺,白安又居心叵測,皇上親征,豈不是自送虎口?——範靜淵不由震怒:“是誰唆使的皇上?”的雷遠派人打探,果然又是白安。鎮魂道大難後,白安向皇上上奏,說副帥範靜淵追擊涼人誘兵,令兩萬軍士落入埋伏,涼人合圍,苦戰不脫,全軍覆沒。鎮北軍軍力和士氣受了重創,元氣大傷,山賊雷遠卻又趁機屢屢偷襲,更是雪上加霜。眼下涼人又在燕山以北駐軍,虎視眈眈,隨時發兵攻打中原。鎮北軍軍心動搖,何以為戰,要火速派人去前線壓住陣腳。這個人的作用非同小可,最好是德高望重的皇室貴胄才能穩定鼓舞軍心。此道奏章在朝上引起軒然大波。眾臣正為人選吵成一團的時候,皇上徐徐開口:“朕,已決意親征。”


    皇上的十萬征北大軍,半月後浩浩蕩蕩向西北開拔。路上走了又將近一月,才到了鎮北軍駐紮的戶州。皇上大駕直奔戶州府,十萬大軍在城外駐營。


    夜間皇上召見白安,問及涼人的動勢。白安回道:“涼人自聽得皇上帶十萬大軍親征,嚇得連夜撤回呼汗兒河以北。”


    皇上又是高興又是失落:“難道朕是白來一趟?”


    白安忙道:“皇上親征,便是讓涼人知道我朝不容侵犯的決斷和氣勢。能不動一兵一卒,便讓涼人撤兵十裏以外,這樣的功績皇上若還說是白來一趟,豈不是讓我們這些無能之輩越發無地自容?”皇上聽得心裏甚是舒坦,微笑不語。


    白安陪著皇上閑聊了一陣,見皇上麵露困倦,正要退下,皇上叫住他道:“朕……想過兩日親去攝魂道祭奠陣亡將士。”白安忙道:“一切交給為臣安排。”


    數日後,白安帶數百鎮北軍士兵,護送皇上去攝魂道。本來出發的就晚,一路上走走停停,竟然到了黃昏才剛進青州,離攝魂道還有五十多裏的路程。白安看看天色,憂慮道:“今日隻怕是趕不到了。皇上顛簸一日,現在必也極是辛勞。依臣看,不如在青州住上一晚,明日一早再趕路不遲。”


    如此這樣眾人便在青州留宿。白安對誠惶誠恐的青州知縣囑咐道:“千萬不能把皇上今晚留宿的消息泄露出去。否則,若是出了什麽紕漏,不僅你自己性命難保,還要誅你九族!”青州知縣不住擦著額上的熱汗,篩糠似得抖成一團,連個是字都說不出來。


    皇上笑道:“白將軍果然是個武夫,總是這麽殺氣騰騰。什麽話好好說就是了,用不著這麽嚇他。”又對知縣道:“聽說從前範將軍曾在青州住過一段日子?”


    “回皇上,範將軍的確是在青州住過,那是他回江南前的事兒了。”知縣戰戰兢兢道:“他的兒子還是在青州出生,微臣還曾送過賀禮。一轉眼,已經十年了。”


    “十年了……”皇上歎道,疲倦了似得微閉上眼。


    ——若是那時沒讓他從江南回來,他此時也該子女繞膝,一家歡喜,怎麽會喪命於這荒涼的漠北?


    他想起少年伴讀那如畫的俊秀眉目,不知為何心裏一酸,閉著眼無力擺了擺手道:“你們都退下吧。”眾人退了幹淨,隻留皇上一人在房裏靜思。


    房間門窗緊閉,仍不知從哪裏吹入風來,吹得桌上的燭火輕搖,仿佛真的有靈魂在身邊徘徊。皇上有些恍惚的抬起頭來,脫口喚道:“靜淵!”聲音在房裏回蕩,慢慢平息。一片寂靜中,低垂的帳後緩緩走出一人。燭光搖曳,照著這人熟悉的身形似乎跟著飄蕩。皇上不禁覺得眼前的,隻是一條夜間遊蕩的幽魂。眼底忽然湧起的淚水,讓眼前的一切越發模糊。他顫抖道:“你終於來看我……”


    那人站在帳前並不說話,靜靜聽著皇上又道:“我知道你出事後,沒有一晚安眠。你卻從未入夢來跟我說上一句話。我知道你恨我。我萬裏迢迢的趕來,不是為了和涼人交戰,隻是想來看看你一直向往的西北到底是個什麽樣子,能讓你舍棄京城的繁華,舍棄江南的舒逸,甚至,舍棄你自己的性命?”


    那人終於緩緩開口:“皇上原來不是為了涼人而來?”朝前邁了一步。皇上猛然看到地上燭光映照著的這人的身影,大驚抬頭:“你是人是鬼!?”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他的手心微溫。皇上不由萬分驚喜:“你沒死!”


    範靜淵冷笑道:“臣有神佛保佑,福大命大,這次沒死成!”皇上心頭震蕩,流著淚笑道:“你沒事……你沒事就好!”拉著範靜淵道:“聽白將軍說,那一仗的情形甚是凶險。讓朕好好瞧瞧,可有傷到哪裏?”


    範靜淵不耐甩開皇上,冷冷道:“皇上怎麽不問為什麽我明明活著,白將軍卻說我死了?”皇上一怔,隨即笑道:“不用問朕也知道。這是你和他的計謀,詐稱你死,引涼人上當。”範靜淵嘿嘿一聲冷笑:“皇上對白安這人倒是信任的緊。”


    皇上迷惑道:“朕把鎮北軍交給他統率,自然是信任的。”範靜淵哼了一聲,對門外揚聲道:“帶他進來。”


    應聲從門外走進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把五花大綁的一人推倒在皇上腳前。大漢抱著雙臂站在一邊,看著皇上,一幅不以為然的模樣。皇上看到地上被綁著的那人居然是白安,大吃一驚,喝道:“你是什麽人,見了朕竟然不下跪,還敢如此對待朝廷命官?”


    那大漢斜睨著他,朗聲道:“我是雷遠。不用介紹我是誰,你應該早就知道我。”皇上更是震驚,對範靜淵喝道:“他怎麽會在這裏?”範靜淵淡淡道:“皇上不如問問白將軍。”


    白安伏在地上直著嗓子喊道:“皇上快走!這兩人帶了人馬圍了青州,想拿皇上!”皇上勃然大怒:“範靜淵,白安說得可都是真的?”


    範靜淵冷笑道:“說對了大半!不過我想拿的,不是皇上,而是他!”上前一把捏住白安的咽喉,冷喝道:“當時攝魂道兩邊山崖上的火藥,是不是你放的?”


    白安心想,範靜淵並不知道真相,也沒有真憑實據。我索性就賴個幹淨,在皇上麵前,他又能奈我何?便嚷道:“不是我!是涼國人!”


    範靜淵眼底殺氣更盛:“到這個時候還不說實話?你和赤和早就暗中勾結,以為我不知道麽?”白安心裏一慌,忽聽皇上在一邊道:“靜淵,白將軍可是我朝棟梁,你不許胡亂懷疑誹謗。”他心安不少,忙順著皇上的口氣道:“笑話!我若是和涼國人勾結,早就開關迎敵,還用這麽多年在前線衝鋒陷陣?”


    範靜淵放在白安咽喉上的手緊了兩分:“別想狡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若是開關迎敵,會被世人唾棄,怎麽能做皇帝?”


    白安被他說中,心虛不已,嘴上卻幹笑道:“看來你今日是誣賴定我了。哈哈,果然是惡人先告狀。想做皇帝的,難道一直不是你麽?你怎麽不告訴皇上,你是如何不滿皇上隻給你一個副帥的職位,和山賊雷遠以及涼國人勾結,將兩萬鎮北軍炸死在攝魂道?你怎麽不告訴皇上,今晚你們就準備弑君篡位!?”


    皇上聞言大驚,不禁後退兩步,指著範靜淵抖聲道:“他說得可都是真的?”白安不給機會範靜淵反擊,接道:“皇上到現在還不信我?現在外麵都是他們的人,馬上要進來拿皇上的性命!”範靜淵氣急,手指收緊,頓時掐的白安翻著白眼喘不過氣來。


    雷遠已經忍不住了,喝道:“還等什麽,殺了他!”範靜淵卻沒有繼續用力,隻是緊捏著白安的喉嚨,側頭對皇上問道:“皇上是信他,還是信我?”他血紅的雙眼逼視著皇上,目光陰森的讓人發抖。


    ——你何時變得如此陌生?


    ——那如水般純淨的眼神,春風般和煦的笑意,都去了哪裏?


    皇上痛苦的閉上雙眼,撫額哽咽道:“我……我信他!”


    仿佛在意料之中,雷遠抱著臂嘿嘿冷笑不已。範靜淵麵容卻無比震動,緊緊盯著皇上,好像不相信他方才聽到的話。皇上跺著腳喝道:“你還不放開白將軍?你真的要殺了他麽?那把朕也一起殺了吧!”


    “皇上……”範靜淵捏著白安的咽喉並不放手,神情變換莫測,好像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良久,長長歎一口氣,道:“即便如此,我也別無選擇!”臉上忽然變色。皇上心裏大叫不好,還未來得及開口,隻聽啪的一下,範靜淵已經一把擰斷白安的頸骨。白安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一命嗚呼。


    皇上又驚又懼:“你……你……”範靜淵抬起一雙冰冷的眸子逼視著他,一字一字道:“為在攝魂道冤死的兩萬兵士,他必須死!”朝皇上上前兩步:“那麽現在,皇上是信我,還是信他?”


    皇上嚇得腿腳一軟,癱坐在地上,歇斯底裏嚷道:“別過來!”範靜淵卻像沒有聽見似得,上前一把擰住他的衣襟,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雷遠在一邊提醒道:“赤和快到了,該走了!”和範靜淵一起左右挾住皇上的雙臂。皇上掙紮道:“你們帶朕去哪裏?放開朕!”雷遠一掌砍在他的後頸。皇上隻覺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立時昏死過去。


    皇上再次醒來時,自己被人從後抱著坐在疾馳的馬上。夜色濃黑,看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他恐懼的回過頭去,身後坐著的並不是範靜淵,而是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那人主動報上名號:“小人唐十六,是範將軍的家將。”皇上怒問道:“你要帶朕去哪裏?範靜淵呢?”


    唐十六麵無表情道:“赤和正帶領涼人趕去青州。範將軍留在青州為皇上擋敵。”皇上大為震驚,一時說不出話來。唐十六冷冷道:“皇上是不是到現在還不信範將軍?”


    皇上喃喃道:“朕不明白……”唐十六道:“那就讓我來解釋。白安與赤和製定協約,要在青州將你交給涼國人,然後赤和用你換中原半壁江山。赤和許諾白安,等他得了這半壁江山,就把它交由白安,讓他做皇帝!”皇上聽得渾身冷汗:“這些範靜淵早就知道?為什麽不早稟報於朕?”


    唐十六冷笑道:“皇上怎麽總隻想著我們將軍的不對?我們將軍一直懷疑白安,但他沒想到他會有這麽大的狗膽,一招不慎,差點被白安這廝炸死在攝魂道,身受重傷。要不是白安前幾日找到青州知縣威脅他合作,青州知縣再偷偷密告雷寨主,將軍和雷寨主也不可能知道白安居然有這麽大個盤算,也不可能早帶了兵在青州埋伏,一舉拿了白安!”


    皇上再回想今日的一切,這才慢慢明白——原來如此!難怪此次出行,白安隻帶數百人,全都是鎮北軍他的親信;難怪他一路拖延時間,執意要在青州留宿。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個圈套,隻等他迷瞪瞪往裏跳——他悔道:“朕錯怪靜淵了!”


    唐十六不語,身邊的騎士們也都無人說話。一片靜謐中,身後有轟隆隆的巨響慢慢逼來。皇上茫然問道:“那是什麽?”唐十六回頭看看青州的方向,歎道:“是涼人!他們快到了!”


    皇上急道:“靜淵不會有事吧?”無人答話。皇上心裏一沉,隻好自己安慰自己道:“朕多慮了,靜淵他武功蓋世,當然不會有事。”唐十六忍不住道:“皇上你錯了,將軍他現在仍重傷未愈!”皇上大驚:“若他身受重傷,怎麽能無聲無息出現在房裏朕沒有半點察覺?”身邊一個騎士忽然開口道:“我爹早就藏身於皇上房裏,隻是皇上不知道罷了。”


    皇上透過夜色看著馬背上瘦小的身影,遲疑問道:“你是……?”那人舉止不卑不亢,在馬上稍稍抱拳,朗聲道:“我是範福麟。”


    提起這個名字,皇上這才有了依稀的回憶,不由又驚又喜:“你長這麽大了!”福麟卻表情淡然道:“皇上,現在不是聊家常的時候。我們趕路要緊。”這話提醒了皇上,他問道:“你們到底要帶朕去哪裏?”


    福麟抬頭看看前方,道:“我們快到了。”皇上搭目遠眺,隻見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前方鋪成一片,隱隱照著連綿不絕的兵營,他便是一怔:“鎮北軍?我們回了鎮北軍?那青州怎麽辦?”福麟道:“青州雖有雷叔叔的全部兵馬,但和涼人兵力相比,遠遠不足。大敵當前,自然是要調兵。除了十萬鎮北軍,皇上不是還有十萬大軍駐在附近?白安已死,現在隻有皇上,能調動這兩支兵馬。”


    “你們……”皇上恍然大悟:“你們送朕回來,原來不是為了救朕,而是為了那二十萬兵馬!”唐十六聽出他的口氣不對,箍在他身上的臂膀緊了一緊:“怎麽,你不願意?”


    ——倘若朕一點頭,二十萬兵馬,全國的兵力,就會盡數交到範靜淵和雷遠手上。這一仗打完,不管勝敗,能回到自己手上的,又有幾人?隻怕悉數都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可是涼人已大舉進逼。若自己不動兵,青州大概很快就會失守!


    ——也就是個青州而已。隻要這二十萬兵馬在自己手上,朕總能把青州再奪回來!


    ——但是……皇上思忖至此,他們已經到了鎮北軍營外。鎮北軍軍士們和被留在軍營的大內侍衛們見幾騎風塵仆仆停在眼前,皇上灰頭土臉得滾下馬來,又是吃驚又是惶恐:“皇上!”刷刷跪倒一片。


    皇上定了定神,甩脫唐十六挾持住他的雙手,朗聲道:“來人,把這幾個人拿下!”唐十六大驚:“你這個狗皇帝!我和你拚了!””霍然拔刀在手,朝皇上急刺而來。福麟和其他幾人也紛紛發難,拔出兵刃。可是侍衛們比他們更快,隻聽一陣兵器撞擊的急響,接著是幾聲慘呼,福麟等人已被侍衛們製住。


    皇上微微得意,冷笑道:“先把他們押下去!”福麟被兩個侍衛反擰著雙臂從地上提起,臉色因為劇痛一片慘白。他卻不開口呼痛,隻是死死盯著皇上,一字一字道:“我爹誓與青州共存亡。皇上不派兵,那就是要我爹死了!”


    皇上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隻是慌亂道:“還不趕快押下去?”軍士們便把幾人拖入軍營。慘呼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


    皇上抬頭看著青州的方向。那裏,火光已把天空映的一片通紅。風裏仿佛都帶著濃烈的血腥氣。他從未和殺場這麽接近,不知為何,忽然有些興奮起來。


    ——靜淵啊靜淵,朕終於明白,你為什麽要回西北!


    ——可是,這是朕的西北!


    他心意已決,轉身大邁步走進鎮北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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